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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盈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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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的不太平使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原以为邱震的离奇身亡对文官而言是一次沉重打击,而眼下方德瑞满门人间蒸发则打消了这滑稽的偏见。
接二连三的祸患骤降长川,暗八营又迟迟拿不出足以堵住悠悠众口的说辞,往往恰逢天助,则是天子有德,而灾祸横生,便是天子无道。众多流言蜚语自边城传出,长川人人装聋作哑,可只有暗八营的巡卫知晓,那夜里家家灯火彻夜不灭,供桌上宁愿摆着各路野佛也不会再是赵氏天子。
方德瑞的失踪让禁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主之器,早朝皇帝临危受命禁军副将何书道暂代方德瑞的军职。谢青山重回方府时,正好和人碰了面。
何书道此人没有方德瑞那般粗鄙,至少在外表看来,谢青山倒觉得他打嘴皮战应该比他动刀动枪更容易旗开得胜。
“何大人,恭喜啊!”谢青山从他身边路过,朝他拱了拱拳。
何书道警惕地回答:“方大人眼下尚无踪迹,我也只是暂代禁军统领一职,如今这京城里人人自危,真相尚未查明,我等任重而道远,又何来恭喜一说。”
竟是个老实的。
谢青山点点头,负手踏进了方府大门。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院中参差不齐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石缝中的淤泥被蚯蚓拱开,微微泛黄的枝叶已经被众多脚印踏进了淤泥里。
潮湿的风混杂着泥土的湿腥,隐隐约约似乎在遮掩着另一种相似的气味。
谢青山走到内院门前,他昨日就是站在这里,亲手毁了这扇门,在漆黑的夜里,又逢雨幕遮掩,他并不记得这扇门长什么样,什么颜色,上面镌刻着什么图案?
江慕川推开门,合页随即发出一道刺耳的“吱呀”声。
“这屋里,倒像是真的没住过人,那案上的砚台,镇纸都是崭新的,还有那榻上的被褥,都没有铺开过,连蜡烛上的灯芯都是干净的。”江慕川摸了把桌案,手指擦过的地方皆留下了深色痕迹,“有灰,看来凶手是想制造这里已经许久没人居住的假象。”
是啊,怎么会有灰呢?
只有谢青山知道这座府邸原本的样貌。江慕川平日和禁军交涉居多,他也自然知晓方德瑞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哪里,这些浮在桌案上的灰就是凶手欲盖弥彰的最大败笔。
江慕川一路擦到了内室,手指被染得黢黑,谢青山掸着灰瞥他一眼,说:“别霍霍你那两根手指了,走吧。”
“走?”江慕川压低了声音,“咱们不是刚来吗?”
那边何书道正在调遣人手轮换,巡防的人在无形中又多了一批,他们自行分散探查,却集中不凌乱,而且不吵不闹。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禁军,谢青山瞧着何书道的目光越发欣赏。
“刚来怎么了?刚来就不能走了?”谢青山抬脚就走。江慕川正摸索出了门道,还舍不得走,但他又实在怕谢青山背后搞鬼,只能咬牙跟上。
他边追边喊:“那你要去哪?”
谢青山:“吃饭。”
江慕川一怔:“吃饭?!这会吃什么饭?!”
谢青山打个哈欠:“早饭。”
“我——”江慕川握紧了拳头,他真想一拳砸死这个没有轻重缓急之分的人,“怎么就你要吃饭?那新上任的何统领怎么不吃饭也能恪尽职守专心查案?”
“哦?”谢青山抬头挑选着招牌,“你又怎么知道他没吃饭?你和他也没熟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吧?”
“我怎么知道他——”江慕川抽了自己一嘴巴,“这不是吃不吃饭的问题!究其根本,这是处事态度问题!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案!”
“老板,来两笼包子和一碟醋,”谢青山回头看他,“你要什么?”
江慕川抱着剑,脸色被气得发绿也一言不发。
谢青山:“他不吃。”
“再加两笼!”江慕川直接坐下:“谁说我不吃,来都来了!”
这家包子铺就开在方府附近,这个时辰原本该是最喧嚷的时候,然而碍于诡事发生,此刻却门可罗雀,铺子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位客人。
老板缠着头巾,忙身在氤氲间。
谢青山走上去反手敲了敲桌板,问:“老板,今日瞧着运气不行,整这么多,卖得出去吗?”
老板也是愁容满面,长叹一气说:“要说这做生意,也是要讲究五行八卦的,早知出了这诡事,我今日就不开张了!”
“备这么老些,那不得卯时就起来做活?”
“卯时?”老板本想剜他一眼,抬头瞧见这俩人都是暗八营装束,只得好声好气地说:“那太晚了,长川城里夜里当值的人也要吃饭,至少还要再往前提一个时辰。”
四笼热腾腾的包子上桌,谢青山吃着包子继续问:“那会夜深人静,这长街上再没别的动静?”
“没,”老板答得仔细,“这一道住着不少达官贵人,若是敢夜半三更有点动静,扰了贵人们清净那还得了,怕是第二日就被告到官府了。”
“不过也说来奇怪,我昨晚出门买面的时候,还见方府大门开着,立在门外头那几个侍卫威风的很,从不拿正眼看人,就是不知道,只是一个晚上,怎么一府的人都没了?不会是有鬼吧?还有那邱府的大人不也死的蹊跷?”
谢青山将碎银搁在桌上,善意地笑着:“老板,这是饭钱,不用找,就当我俩从没来过。”
沿着长街往回走,江慕川打了个嗝,问:“然后呢?该回去继续办正事了吧?”
谢青山“嗯”了声,跟着江慕川回到了方府。
……
闻琅坐在院中为江远褚熬药,月桂叶随风凌落,浅淡清香中和了药味的苦涩,初秋带来的寒气渐渐化作成了缀在树枝梢头的露水,顺着一阵苦味的暖风滴落在闻琅眉心。
门被轻轻推开,闻琅听见了声响,回头时发现江远褚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他披着发,额角还淌着汗,嘴唇几近与面庞同色。闻琅仰头瞧着他,这份审视让江远褚不由得心生紧张,他放松了自己,在最大程度上,极温柔地与闻琅对视着。
闻琅搁下扇子,从火炉下面抽了根细柴,扭身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你的眼睛痊愈了。”
江远褚看到“眼睛”二字时就已经乱了阵脚,他蹲下身,双手稳稳扶住闻琅的肩,目光流转间,泪水已经湿润了眼角。
“阿琅……”
他以为自己会哽咽,但他此刻叫出“阿琅”时,竟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的平静,内心的波涛汹涌早已将胸口堵得严丝合缝,透过目光,他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都映在了眼里。
闻琅觉得江远褚的眼睛最好看,五年前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双如润雪玉珠般漂亮的眼睛,即使这双眼睛在那段岁月中一直被纱布轻遮着,但它所给予的遐想在江远褚身上被无限放大,再美的美人也有局限,或如皎皎盈月,或如清荷潺泉,可在闻琅幼小的心中,所有美人的样貌都可以是江远褚的模样。
“他还不认得你。”闻琅继续写着。
江远褚垂眸苦笑:“我还没告诉他,我暂时也不想告诉他。牵枢府发生了那样的事,他眼下最要紧的是顾好他自己,我尽己所能,不拖他后腿就已经很好了。”
“不会。”
闻琅写字时,笔锋和眼神一样坚定,他那明亮的瞳孔里都是纯澈的安慰。
江远褚竖起小拇指:“这是秘密,怎么样?”
闻琅也竖起小拇指,和他拉勾:“好。”
谢青山原本午后就能回来,可程弦非要带着他去同祟宁述职,述职时还碰上了复职的权相宁,等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江远褚坐在廊前,和闻琅一起在为院中月桂松土。他知道今日谢青山向程弦替自己告了假,喝过药后睡劲上来便小憩了一会,这会才醒来不久,只披着件外衫就出来了。
月光倾洒在两人的背影上,院中灯盏昏黄,恰逢暮色渐浓,像极了乘在晚霞之上的神殿,投眸万里便是人间烟火。
“师兄!”谢青山唤了一声,待江远褚转身,他举起手晃了晃,“路过神武大街的香满坊时顺手买了点点心,不忙来吃。”
江远褚起身跟着他进屋,闻琅手里拿了几块点心,嘴里又叼了一块,还没等谢青山坐下就急着跑出去给月桂松土去了。
“怎么,那树底下有宝贝吗?”
江远褚倒了两杯热茶:“你儿子觉得我那月桂长的好,趁现在松松土,等来年开花呢。”
谢青山还真瞧了眼院中那棵亭亭玉立的月桂树,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抿着茶笑:“你这院里的月桂没有我院里的养得好,我在清风涧也有座院子,院子里也有棵月桂,比你的高,枝叶也比你的繁茂,花季一到,那花瓣一簇簇紧挨着,远远看去就像一轮满月似的。而且啊,我觉得养月桂要两棵一起养才好看,只养一棵太单调了。”
“那院子还在吗?”
鬼知道有没有被叶关春给糟蹋,谢青山这么想着,嘴上却说:“还在吧,一座破院子而已。”
江远褚欲要去拿点心的手顿在了空中,他目光瞟向谢青山,谢青山不以为意,挑了个最漂亮的蟹粉酥用油纸包着递给他:“药苦吧,吃点甜的缓缓。诶呀,离了我谁还对你这么好,感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