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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同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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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褚独自立在巷道尽头,手持一把伞,衣衫鬓发随风倾斜,他的出现比这场秋雨更令人意外,像那泼墨画里边边角角残留的余墨,不必凑近观赏,便已觉秾丽惊艳。
谢青山一身的血腥味没处藏,这场雨又正逢巧合,他也不必费尽心机为自己编织借口。
“等我呢?”他顺势就往伞下钻,与江远褚近身相触,在这狭窄的一方天地中,个头上的胜负便成了谢青山触目可及的话题,他垂眸吹着江远褚额前的碎发,调笑:“师兄,没我高。”
按照以往的惯例,江远褚此时实在应该翻个白眼,然后说出“有志不在身高,无志空长百米”诸如此类的刻薄之言,但是他眼下并不曾这样说,他只是递上伞,目光如远山雾霭般柔和:“那由你来撑伞吧。”
谢青山怔然,他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把伞,目光低垂时无意间瞧见了藏匿在江远褚脖颈处的一抹血迹。
雨水淅沥,在这潮湿的相处间,谢青山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意味。他将伞沿向江远褚偏了偏,故意捅破了窗户纸:“师兄,邱府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你夜半三更不惧安危去搜查的?”
他根本就没想和江远褚安步当车地赏雨同归,江远褚这个人太高傲了,谢青山昨晚目睹了这个高傲之人遍体鳞伤的可怜模样,今早匆匆一面,高傲的人伪装的若无其事,而眼下,谢青山只想杀他个回马枪,听听高傲之人编造的谎言会不会和人一样漏洞百出。
江远褚果然驻足了。
谢青山有些小人得志地偏头:“师兄?”
“你的伤?”江远褚眼里淌着忧郁,盯着谢青山的侧腰问,“如何了?”
“你是说……这里吗?”谢青山抚摸上有伤的地方,隐隐的刺痛穿透神经,似乎感受到了有人在惦记,此时又开始抽着疼,“你捅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他说完,发觉江远褚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那眉间拥起的沟壑错落有致,带动眼角低垂,本就生动的眼睛在此刻浸透了自责与难过,透过那对瞳孔,谢青山似乎都能看到渐渐蔓延的裂缝。
被捅的不是他谢青山吗?怎么他的这位师兄看着比他还难过?难过什么?没能一鼓作气捅死他吗?那也不用表现的这么明显吧!
谢青山此时后背不免发凉,他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与原本并肩而行的江远褚错开,防止对方在杀意沸腾时耍阴刀。
“你干什么?”江远褚一把扯过他,雨水溅在他的脸上,衬得那张脸愈发妖媚,“我房间有程弦给我的金疮药,走快点。”
许是被他这副模样惊到了,谢青山一时大意,竟不曾发现平日里江远褚十分敬重的师父,在这个平凡的雨夜却只变成了“程弦”二字。
“欸!欸欸!”谢青山拽着人停下,脚已经被雨水泡湿了,“嘶,师兄你其实不必这样为难自己,歌姬一案我已与师兄共进退,此事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去。不过既然要缔结盟约,为表诚意,我们是不是也要坦诚相待?”
江远褚步子没停,说:“怎么坦诚相待?”
谢青山被人拽着走还要追着人打伞:“你深夜暗闯邱府不是为了查案吧?”
“在南溏口景春楼那次,你我截下了琴国细作的油竹管,得知了牵枢府镇府之物牵机图丢失一事,邱府一案由我率先带领暗八营搜查案发场地,我找到了邱震藏匿起来的书信往来,里面有提到有关牵机图的具体交易。”
纵然是揣着答案问问题,但当谢青山听完后还是忍不住笑问:“说来也是,牵机图和邱震相比,还是前者更具吸引力。所以你迫切地想要查明牵机图的去向,立下不世之功,精忠报国?”
雨幕逐渐连成一片,打在伞面上的“噼啪”声愈发密集。
“我不想立功,”江远褚声音大了些,“我只想要牵机图。”
“你想做皇帝?”
“不想。”
“你要胁迫皇帝?”
“不会。”
谢青山一摸脑门,对于牵机图的争夺,权势之争无疑是暴戾的根本起源。好战者想要依据牵机图按部就班制造出大杀四方的作战媒介,好谋者想要凭借牵机图威名不费一兵一卒震慑四方。
可江远褚想要什么?总不能是拿来睹物思人的。
“物归原主,”江远褚走出巷子,转向平坦的大道:“不行吗?”
这四个字,谢青山差点不认识。他不信江远褚会在利益纠缠中毫无图谋,若只是单纯为了物归原主,又何必吊着半条命夜闯邱府,难不成牵枢府还会为他的拾金不昧大加旌表?
夜半无人,江远褚越走越急,谢青山没骨头似的被他扯着走,清脆的踩水声在这清冷的夜里略显突兀。风过耳畔,谢青山舒服地眯起眼:“行啊,别说牵枢府,就是谢不争也会感激不尽。”
“到你了。”
谢青山疑问:“什么到我了?”
江远褚没说话,他的沉默显然比解释有用的多。谢青山恍然,眼不红心不跳地说:“拜程弦门下并非我所愿,我此行只是为了,逃婚。”
他编造得入神,竟没察觉江远褚已经停下了脚步,撞上去的那一刻,谢青山的伤口疼得发麻。
“逃婚?”
“嗯,你别看我长得一表人才,其实我年纪也不大,爱慕我的人能从长川排到边城,可谁也入不了我的眼,家里人着急抱孙子,给我敲定了一门亲事,我不愿,他们就要逼着我拜堂,我哪能受这样的委屈,于是就趁夜跑了。”
谢青山边说边憋着笑,他见江远褚越听神色越严肃也不敢笑了,故意将眉头压地很低,看上去倒真的像连夜逃婚的花花公子。
“嗯?你怎么不说话?”
江远褚就立在那里,侧着头冷冷地盯着谢青山,那倾斜的眼里翻滚着无奈与抱怨,紧抿的嘴唇似是极不甘心。他就算在沉默间,谢青山也好似听到了千言万语的谩骂。
“江远褚?”
“江喻舟?”
“师——”
兄字还未叫出口,江远褚已经扯着人踏上了回去的石阶。谢青山甩不开他,索性三步并作两步尽力跟着,他觉得江远褚今晚出来之前一定喝了酒壮胆,否则根本不会在这大街上与自己拉拉扯扯。
江远褚推开门,将伞随手扔在屋外,屋里铺着柔软的氍毹,谁都没有来的及脱鞋,泥渍淌在上面,谢青山只是看一眼就心疼地滴血。
谢青山被推坐在椅子上,他瞧江远褚背着自己开始翻箱倒柜,便架着手笑道:“师兄不会在和我玩苦肉计吧?千辛万苦把我哄骗到这来,然后杀掉?”
江远褚不搭理他,谢青山自觉无趣,便开始打量起江远褚的寝室。不得不说,有些人看似冷情凉薄,实则背地里会在屋里铺氍毹,床头挂流苏,小几上的宽口瓶里还插着几朵盛开的绿菊。绣着春江晨景的屏风将室内隔成了两部分,屏风前摆放着的太师椅,转到屏风后就变成了起伏有致的贵妃榻,榻上挂着一条小毯子,旁边还放着一本折角的书。
谢青山以为江远褚即使没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也应该不会花费心思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
可事实并非如此,江远褚也是一个会在小几上摆花的美人。
“把衣服脱了。”
谢青山收回乱窜的目光,下意识将手放在了腰带上:“就说嘛,苦肉计放在美人身上收效甚微,要想事半功倍,还得是美人计。”
“你伤口不浅,脱了衣服上药,”江远褚端着一筐瓶瓶罐罐过来,轻车熟路从其间抽出一瓶搁在谢青山眼前晃了晃,“快点。”
谢青山褪去潮湿的衣衫,他为江远褚撑伞时,不自觉就想往江远褚那边偏,以至于在急风骤雨下,他竟丝毫不曾察觉自己已经湿透了半边身子。褪去衣衫时,被雨水泡了半宿的身体已经散发着晶莹的白。
风觅罗刹所致的伤口确实不易愈合,谢青山又不能安安心心躺在榻上养伤,他的伤口在撕裂与即将撕裂中反复横跳,疼的他已经觉得不疼了。
缠了三道的纱布被雨水晕染,刺目的血也被淡化成了朝霞的颜色,江远褚盯着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一时哑口无言,他如鲠在喉般地吞咽着津液,目光从伤口转向了谢青山的眼睛。
“不是要上药吗?来,上。”
江远褚动了动手指,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他将药筐里的药一瓶瓶罗列在桌上:“这是消肿止痛的,这是活血散瘀的,这是解毒止血的……你自己来。”
谢青山瞅着眼前一排功效分明的药瓶,眉头一挑:“师兄,看的出来你经常受伤。”
“没——”江远褚顿了须臾,“是啊,受伤是家常便饭,有时候身上只有药味,伤口再深些,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好,晚上翻个身,血都能浸湿被褥,一屋子血气,散也散不出去。”
在谢青山眼里,江远褚就是一只长着利爪的小猫,小猫目露凶光时顺滑的毛会炸成海胆,而今夜,他不仅被小猫蹭了腿,还看见了小猫舔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