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与曼陀罗》愚鹿其其

5、第 5 章

　　白昼入夜的漫长转换让我显得坐立难安。

　　我从雕有紫罗兰和金丝雀纹样的象牙衣橱中翻出严送给我的平民男装。

　　一边思索着一会儿如何避开严，一边将衣服穿上身。

　　对着卧房里的落地镜，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件早已穿过多次的男装。

　　这是一件深灰色的粗麻衣，腰部稍往内收，不像真正的男士衣装那样宽大，刚好能显出我的腰线。

　　而搭配的腰带，看起来像是牛皮制成，上面嵌着并不值钱的金属装饰，这样的点缀让整件上衣不会显得暗沉死板。

　　下身的长裤是一条深色的紧身收脚裤，搭配上皮质短靴让我瞬间有了几分男士的英气。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歪歪脑袋，一头及腰的长发被扎成了高马尾，因为没有编发的缘故，看起来有些凌乱。

　　就在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时，透过镜子，我看到身后床侧的植物藤围挡里，那只洁白的兔子竟然站立起来。

　　它将两条前腿搭在围挡上，正向我张望。

　　我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带上小兔子。

　　☆☆☆ ☆☆☆

　　太阳正缓慢沉入勒慕利马雷迪托连绵远山形成的臂弯中，城堡最高的钟楼也即将送别太阳最后的光泽。

　　此刻，严正拽着他那匹俊逸的黑马，陪我静静等待着Evan的到来。

　　他此时的着装与在宫廷内截然不同。不难猜测，这应该是他以往去城镇时的必备穿搭：

　　一袭黑色衬衣，领口和袖口是黑色细线刺绣上去的猎豹暗纹，他的腰带跟我腰间的一模一样，脚上则是一双棕色长靴。

　　严此刻之所以在我身侧，说来也不奇怪，因为我确实无法避开他。于是还不如从实招来。

　　☆☆☆ ☆☆☆

　　“所以您要去赴约？”

　　这是我和严在等待Evan出现之前，在卧房内的对话。

　　要知道，当我将兔子装入用狐狸皮毛缝制的大挎包中时，我以为一切都会像邂逅Evan那晚似的顺利。

　　可当我轻轻拉开卧房大门，严的身影就直接挡住了那一丝丝门缝。

　　所以我明白，不把一切告诉他，并说服他和我一同前去，那我对今晚的一切期待，都将化为泡影。

　　“嗯……”我竟然莫名的会对他的提问显出心虚。

　　“还带着兔子？”

　　“这是Evan送的，让他看看小兔子这么健康，不行吗？”

　　“……”严没有回答。

　　“你也知道我很想去城镇看看，好不容易有人愿意陪我一起去。”我故作委屈的神色。

　　“不……城镇……”

　　“你也一起嘛，你一起了，那也能时时刻刻守着我，对不对？”

　　在我的话语中，严的眼神突然有些闪烁。

　　“算我拜托你了，好吗？严~”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叹出一口气。他每次对我妥协，都是这样的神情。我的喜悦瞬间笼上心间。

　　“公主殿下，请您稍等我片刻。”

　　☆☆☆ ☆☆☆

　　于是就到了此时此刻，他换好行头，牵着他的爱马，决定陪同我一起赴约。

　　严说，城镇10公里的距离，快马加鞭下，花不了多少时间便能到达。

　　我仰起头，看着夕阳余晖，蓝天白云被镀上了金边。

　　在这自然之景赋予的神圣感中，我听见侧面小径传来“哒哒”马蹄声。

　　我转身面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个高挑的、正牵着缰绳、引着白马向我走来的人，正是Evan。

　　沉入山坳的夕阳，在我看Evan走来的视角中，恰好变成了他发顶的装饰，像是王冠又更像是……

　　我心底感到一丝惊恐，那恰到好处的装饰更像是神像发散出的圣光。

　　“兔子小姐，好久不见。”

　　待Evan已经立于我身前，我才从心中的惊恐中抽离而出。

　　他的着装虽然能看出是刻意挑选的较为普通的一件，但依旧能从裁剪和做工上看到他本人的优雅与高贵。

　　他披散在背的长发，有几缕搭在肩头，点缀着套头式浅白中长外衣，被裁成十字形的布料，中间开出领口，在袖下和体侧缝合，从肩到下摆装饰着两条金丝条饰。

　　下身黑色的过膝裤较为修身，显出他姣好的腿型。

　　他的双脚则踩着一双束带花边凉鞋，凉鞋的细绳在他小腿上缠绕，令我禁不住想到盘绕的毒蛇。

　　他跟那个月夜一样，嘴角挂着令人沉醉且亲近的笑容。

　　“这只小兔子也来了？”此时他正欲伸手抚摸我挎包里伸出毛茸茸脑袋的小兔子。

　　“您赠与的苹果，很可口。”Evan揉揉兔子的小脑袋，低头靠近我耳畔，喃喃说道。

　　“放尊重点。”严在听到Evan对我的称呼，并见这个男人靠向我后，他有些不快。

　　我察觉到严的情绪中充斥着攻击性的戒备感，赶紧转身对着他摆了摆手。

　　Evan却笑着，向严微微欠身，“抱歉，刚才没注意到阁下。在下Evan，请问阁下是……”

　　“严，公主殿下的……骑士。”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严丝毫没有情绪波动的双眼。

　　骑士？这是要皇权授予才能得到的身份。父皇和母后，都暂未授予过他这份荣誉。他怎么敢自诩？

　　“谁授予的？！”我走过去在他左肩上轻轻锤了一拳，却听见身后Evan的笑声。

　　“那真是我失礼了。今天的城镇之行，就有劳您护卫了。”

　　我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总感觉这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相处得有些怪异。

　　但听见Evan提到城镇之行，我赶紧接过话茬，催促着出发。

　　我自然是坐在严黑色的骏马上，他轻柔地搀扶我坐上马背并再三确定我坐好后，遂熟练的踩上马镫，跨坐在我身后。

　　突然间，他身体向前倾覆，整个前胸贴上我的后背。

　　我尴尬的回头想提醒他挪后些，但侧头的瞬间，我的耳朵却触碰到他突然低下头靠近我耳廓的唇。

　　我听见他说：我会成为您的骑士，一定。

　　☆☆☆ ☆☆☆

　　马匹跑动的颠簸，让我的后背时不时就会贴向严的前胸，他紧攥缰绳的双手正好也将我紧紧圈在他的怀里。

　　这样的姿势让我有些局促，毕竟这显得过于亲近的姿势还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

　　我一定要让父皇赠我一匹好马，在颠簸中我这么想着。

　　随后，我的余光飘向了在身侧驱马驰骋的Evan。

　　他精致的侧脸被他柔顺的长发遮挡，每一次白马的跃动，都会带着他的身躯起伏。而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就在这样的颠簸中，在飘荡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我们一路疾驰，城镇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此刻天色微暗，我已看见前方大片斑斓的火光。

　　两声因为突然收紧的缰绳而划破长空的马匹嘶鸣，在人潮汹涌的城镇中回荡。

　　城镇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成群结队的行人只侧头看了我们三人一眼，谁都不奇怪我们的来处与身份，大家不过是想看看又有哪些陌生人将加入城镇夜晚的狂欢。

　　我体内的兴奋感，被这从未感受过的热烈氛围点燃。

　　我先Evan和严一步跳下马，攥紧装有小兔子的挎包，急迫的跑向人来人往的城镇中心。这令我向往已久的地方竟如此让我欣喜。

　　虽然城镇比不过城堡的奢华，但这里也有城堡拥有的东西。

　　比如我面前那如同苹果园里喷洒出清凉水柱的喷泉池。

　　城镇的喷泉池自然比不上城堡里的精致，但看起来也依旧气派十足。

　　以喷泉池为中心、贯穿城镇商贸往来的一条宽阔道路，自左右两边展开，各式各样热闹非凡的商铺林立其间。

　　我大概扫视了一眼，应该有皮匠店、马具店、裁缝店、手工作坊等。当然，酒馆、旅店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兔子小姐。”我听见Evan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他，此刻他和严各自下了马，牵着马匹静静跟随着我。

　　“兔子小姐，我们先找地方寄放马匹吧。”

　　我开心的点点头，左右张望着。但城镇我自然不熟悉，给不出两位牵马者寄存建议。

　　“跟我来。”严倒是熟门熟路的领着我们往最热闹的街区走去。

　　严带我们去的，应该是酒馆和旅店区，一条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街巷，开满了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的店铺。

　　因为那些店铺的门口总会突然晃晃悠悠窜出一群人来，他们或举着脏兮兮的酒杯高声唱着含糊不清的歌曲，或互揪着对方领口骂骂咧咧、打作一团，更或者，有些着装让我只能快速扭头不能直视的女士，被男人们围着、拽着。

　　我发现每当有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出现时，Evan总会将那匹白马轻轻引到我身侧，似乎有意为我形成一个屏障，阻隔那些奇怪的画面。严则是侧头看着我，然后冷冷的将视线扫向Evan笑意盈盈的脸庞。

　　走了有一小会儿，我们总算在一家相对于这条街而言，看上去较为高档的酒馆门前停了下来。

　　之所以说它高档，那是因为这家酒馆从装潢上就有所讲究，它没有被酒客踢坏的门槛，有的是门槛下铺垫着的粗布地垫，地垫被染成了红色，但可能因为来往食客太多，红色地垫已被踩踏得有些发灰。

　　在它的门廊上方则缀满了金雀花，挂于一侧的门廊火把，却将整串金雀花映得通红。

　　这里跟其他地方还有最大的一个区别，就是门口没有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也没有破口对骂的人群，更没有Evan和严要小心不让我看见的画面。

　　当然，这里毕竟也还是酒馆，自然也有它的热闹嘈杂，只是整体的气氛看上去，会是严比较会选择的地方。

　　在门口只是小小的停留，就打量这家酒馆的功夫，一个有着大鼻头、矮个子的中年人从酒馆里走向我们，他笑得格外夸张，样子显得滑稽，却又透着憨厚。

　　他跟严是熟悉的，严对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偏了偏头，适宜有两匹马，那个滑稽的中年男人便主动牵过了Evan和严手中的缰绳，拽着马匹绕到酒馆的后巷。

　　我想，马厩应该就在那了。

　　“先生，”严在城镇里对我改了称呼，因为我是男装，自然称呼上是要契合伪装出的性别。“进去吧，先吃晚餐。”

　　我点着头，同严和Evan走进酒馆。

　　说实话，我对酒馆没有任何概念，这是十五年来，第一次迈入这种场所。

　　在稍偏的餐位上坐下后，我好奇的环顾四周。

　　这里的食客有男有女，他们的着装都是平民样式。

　　就餐的模样看在我眼里倒是趣味十足，有的就餐格外粗鲁，有的则慢条斯理，像是吃饭也成为了一种仪式一般。

　　正在我看得津津有味时，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闯入了我的视线。

　　她热情的朝我们招呼着，想也不用想，这种熟络感，自然是因为有严在。

　　我瞥向严，双手枕在木桌上，向他问道：“从实招来，你到底来城镇多少次了？”

　　严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伸长手对中年女人挥了挥。

　　女人走近后，我才仔细打量上她的衣装。

　　她上身的紧身衬衣衣领有着非常大的开口，如同束胸作用的皮革束腰，将她白净丰满的胸脯托得异常抓人视线。

　　下身的白色长裙则被裁短了一大截，明晃晃的小腿，跟她的胸一样，无不令周遭的男士悄悄投来目光。

　　而此刻，我的脸颊已经彻底红得跟熟透的番茄一般。完全不明白城镇女性们的着装风潮为什么会如此大胆。

　　我强作镇定的扭头看向坐在我对面的Evan，他竟然也正看着我，视线相交，我感到脸上的红潮已经漫延到了脖颈。

　　“严，你这是多久没来啦？难得见你带朋友一起啊。这小兄弟，怎么脸这么烫呀？”

　　中年女人一定是看出我的窘迫，竟然娇媚一笑，伸出手来摸我的脸颊。

　　霎时，我竟看见Evan猛地伸手拽住了女人，而坐我身侧的严也快速伸手想挡开中年女人伸向我的手。

　　这次，Evan先严一秒，只见他拽住女人的手腕，往他坐的地方发力拉了一下，看似轻轻的一个拉力，竟然在中年女人身上显出了一些暴虐，那中年女人一个趔趄，顺势倒在了Evan怀里。

　　“蒸鱼和一杯葡萄酒。”Evan虽然是笑着对怀里的女人说着话，但他凝视女人的眼神，看起来满载着威胁。

　　中年女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压迫之势，在外人看着暧昧异常的姿态，却让她浑身冰凉。她傻了眼，有些僵硬的从Evan怀里离开，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咳咳……那严和这小兄弟呢？”

　　“我还是老样子。先生，您想吃点什么？他们这有火腿和面包，饮品的话，您喝牛奶吧？”大家都默契的忽视刚才的小插曲，严开始替我规划上了晚餐的食谱。

　　“嗯……啊，不。我想喝酒。”

　　听到我的回答，严竟然笑了起来。

　　“酒恐怕不适合先生喝。”

　　“小兔子还是吃小兔子该吃的食物。”

　　我看着这两位执意不让我饮酒的人，只得对着中年女人点了点头，表示确定就吃严为我点的食物。

　　中年女人了然的点头，大声的报出我们这桌的食物：“一份蒸鱼，配葡萄酒；一份烤猪肉配啤酒；一根烤火腿配面包、牛奶！”

　　吃过这家酒馆端上来的食物后，我也算明白为什么严会是这家店的常客。

　　因为这里每一份菜的食材都新鲜美味，真要我来说的话，我都愿意请这家店的厨师去城堡里为父皇和母后做一桌大餐！

　　“好吃~”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大口喝掉杯中最后一半牛奶后，畅快的喊出了声。

　　这种行为要是在城堡里，早就被母后冷眼凝视了。

　　但在城镇，我任何行为都只是情绪的附属品，这是我最真挚的情感宣泄。

　　“严，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刚准备扭头问端着啤酒的严，城镇是否有好看的、好玩的东西时，那独属于Evan的修长大手突然毫无征兆的伸向了我的嘴侧。

　　他拇指的指肚在我嘴角温柔一撇，似乎替我擦掉了什么。

　　“兔子小姐的牛奶沫。”

　　Evan收回手，将拇指上黏附着的牛奶沫展示给我看，然后用食指轻撵，将泡沫擦去。

　　“咚——”

　　严大力的将啤酒杯搁向木桌，紧抿着嘴唇牢牢地盯着Evan。

　　Evan优雅的笑着，向我们点点头，举起盛有葡萄酒的杯子，小饮了一口。

　　“严。”我伸手，在桌底拉住严的袖口。

　　从我的角度，已经看见他紧攥的拳头上显露出条条青筋。

　　他侧头看我，眼里的怒气依旧未散。

　　“严，城镇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呀？”

　　“……如果运气好，可能会碰见聚集的舞者或是吟游诗人。”

　　我无法去想象城镇里的舞蹈和传唱的歌谣会是什么样，但已经开始迫切的想要走出这个酒馆，去寻一个好运气。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挎包中的小兔子，我将它抱出，放在木桌上。

　　小兔子好奇的坐直身子，两只耳朵竖立起来，左右摆动着。

　　“我应该给它带吃的出来，我们吃饱了，它还饿着呢。”说罢，我揉揉兔子的脑袋，将它抱在怀中。“我去问那个女人要点胡萝卜。”

　　我刚站起身，严已是要随着我站起来的姿势。

　　“我自己去就是了，就在酒馆，你还不放心我呀？”我单手按住严的肩膀，让他牢牢在椅子上坐定。随后我向他露齿一笑，抱着兔子转身往中年女人的方向走去。

　　其实我留下严不让他跟随，内心中是希望他和Evan好好相处一下。哪怕这单独相处的时间不会有多长，但起码，我想Evan应该会跟他友好的聊些什么。

　　当我走向中年女人时，那个女人没有了先前的热情，近乎敷衍的询问我要干嘛，我告知了需求，她不耐烦的看了一眼我抱着的兔子，嘀咕了一句“上好的肉竟然有不吃的傻子”后，便转身走向了后厨。

　　我百无聊赖的等着，也不知道供小兔子吃的食物是否很难从后厨翻找出来。

　　安静的等待中，我没有去数流逝的时间，最终还是等到了后厨的门被再次拉开。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再是最开始的中年女人，反而换成了一位金黄卷发被头巾包裹着的年轻女人。

　　此时她正一脸愤怒的站在我面前，写满妒忌的双眼，从头到尾将我打量着。

　　“他吻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