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南》羊毛青

1、黑猫复仇（一）

　　窄巷里的石墙上青苔滋生，一直蔓延到大门上角，那盏破旧的纸灯笼在风中晃动，细尘随着缭绕的雨丝落在青板石，击碎小摊积水中朦胧的月光，一抹红突兀现于水镜面却在眨眼间消失，除了风雨声，旁的声音也掺进来了。

　　“阿黑？阿黑！阿黑！”头发花白的青衣老妪声音沙哑得含糊不清，消瘦憔悴的身影跌跌呛呛往巷子深处走。

　　老妪像是瞧见什么，迷糊的眼神瞬间清明，整个人如同吃了仙丹步履稳健，皱巴巴的手狠狠捉住那只撑伞的细胳膊，细眉高高吊着，语气添了几分生气，“阿黑！找我的阿黑！”

　　红衣少女侧身，露出精雕细琢的玉脸，杏眸在老妪手上打个圈转到她脸上，音色轻灵，“阿黑？”

　　还不待老妪再说什么，巷子里又响起急匆匆的叫喊，“绣姨？绣姨！您怎么跑这来了？”

　　一位胖妇人焦急跑来，并未打伞，浑身都落着雨珠，见状识趣地拿开老妪捉着少女的手，未料到老妪力气竟有些大又加几分劲，看着被蹂躏的衣料，愧疚道：“不好意思，姑娘。”

　　“无妨。”少女淡淡看了她们几眼，旋身欲走。

　　老妪急了，撞开胖妇人，揪着少女红裙，依旧念叨着：“阿黑！我的阿黑不见了！”

　　“绣姨！您这是做什么！”胖妇人这次怎么掰都掰不开老妪的手，暂且作罢，想着缓和气氛，悻悻言：“她也是可怜的，几天前孙子惨死儿子失踪，便病成这副模样。”

　　“阿黑！”

　　胖妇人擦擦眼角的水，有些哽咽：“绣姨，不是阿黑，是申儿。”

　　少女蹙眉，伸手掰开裙面的手，不见喜怒，“老奶奶您寻错人了，找人应到官府。”

　　胖妇人借机牢牢抱着老妪的胳膊，老妪见追不上离开的少女，不知是不是增添了癫狂，软软瘫在地上，掌面拍打石板，雨水飞溅，嗓音凄惨，“是阿黑！猫！黑猫啊！”

　　凄凉的声音充斥这条小巷，嫣红的伞面轻轻旋转，伞下少女轻轻挑眉，“黑猫？”

　　“不是不是，她养过黑猫但两年前就死了！”胖妇人解释，“所以说她失心疯了，我可怜的绣姨啊！”

　　少女没看胖妇人，盯着老妪，神情玩味。

　　老妪此刻微微垂首，眉目和蔼，环抱着的手慢慢摇晃，像是抱着什么东西所以动作轻柔。半晌，她猛地抬起头，咧嘴笑，眼神炯炯死盯少女，阴恻恻道：“我找猫。”

　　少女平静的眸光闪烁，微勾唇角，“哦？那黑猫叫什么？”

　　老妪绷着下巴，两字两字往外蹦，“黑猫、阿黑……申儿。”

　　风灌入小巷，呜呼作响，卷着低喃四处碰撞，“啪嗒”一声，发黑的残灯笼砸落，七零八碎。

　　**

　　朝歌城锦荣街，福来客栈的掌柜陈福第九百九十九次叹气，看着门外的瓢盆大雨，眉宇哀愁叹道：“想我福来客栈一日前也是朝歌数得上名次的酒楼，谁料到会有如此惨败之景？唉。”

　　小二李东掏掏耳朵，砸吧砸吧嘴，实在不想看掌柜的衰样，翻个面对着门外坐。

　　看着雨敲打地面，听着不断的清脆响，李东眼皮开始颤颤巍巍，发出一个绵长的哈欠，无精打采的下一秒，泼猴般蹿立，高声：“掌柜掌柜，有人来了！人！”

　　布离抬起的脚顿了顿，收好伞，问：“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陈福暗中揪了下李东的胳膊，恭敬道：“没什么，没什么！客官您这边请！”

　　布离入座，两道火辣辣的视线让她难以忽视，“你们看着我做什么？没见过这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少女吗？”

　　“……失敬失敬。”陈福使了个眼色，回到柜台。

　　李东八齿微笑，热情推荐：“您想吃点什么？我们店应有尽有，只要您点就没有做不出来的！”

　　“红烧肉、清蒸鱼、葱爆牛肉、白灼虾、地三鲜和素炒青菜。”布离思忖片刻，“这汤，你们最好喝的是什么汤？”

　　“……板栗山药炖鸡汤。”

　　“那就这个！要快！”布离见李东未动，再次催促，“快点！”

　　“您，是还有朋友来吗？”李东斟酌出口，“我们店菜量大不欺客，您看您几个人？”

　　“嗯，我看看。”布离左瞅瞅右瞧瞧，举着手掌边数边竖指，“五……嗯。”

　　“所以是五个人？”

　　少女葱白纤细的四指尽数按下，只余食指，晃了晃，“不不不，就我一个。”

　　“一个？”

　　“对，我看也看了，数也数了，就我一个，快上菜！”

　　李东显然不相信，临走前还多打量布离两眼，我的妈呀，是不是真的吃得下啊？！

　　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李东端着一盆饭发出慨叹，这是那位少女的第二盆饭，“您的饭。”

　　“谢了！”布离没有狼吞虎咽，反倒算得上是细嚼慢咽，但嘴巴没停歇过，一口接着一口，速度分量皆尤其惊人。

　　布离放下筷子，拿勺喝放凉了些的汤，温温的不烫口不灼心，舒服的杏眸弯弯，“好喝！”

　　“小二呢？还不快迎客！”门外传来男声，脚步声混杂着马车滚动声。

　　李东缓神，忙去接待，陪笑道：“抱歉抱歉！”

　　先进来的男子一袭黑衣，剑眉黑眸，但从他的凉薄眼神李东就知晓这位必是惹不得的人物。

　　黑衣男子视线极快地将客栈扫寻一遍，冷飕飕撂句，“准备一间雅房。”

　　“好好！”外面马嘶鸣正正停在客栈门前，李东踮脚去探，眼前一黑，对上那张凌厉的俊脸，吓得心升到嗓子眼，脚底抹油奔上二楼，“雅房马上就好！”

　　陈福解手回来只瞧一眼，也觉忐忑，今天到底刮什么风，净卷些不寻常的人来？

　　车门前挂着两盏竹雕镂空小圆灯笼，撑开的伞骨无意轻击，惹得底部的小巧银铃“叮叮”响，小厮低着下巴高举纸伞，“公子，到了。”

　　车帘从内撩开，白净匀称的五指捻着帘边往旁掀，那公子的墨发用玉簪半挽，余下的如瀑布般披洒下来遮掩了侧脸，虽然小厮将纸伞稳稳挡在帘前，仍有飘飞的雨丝调皮地落在柔顺青丝上。

　　公子探出半边身子，手顺势接过伞柄，带起的几缕发丝若有若无地挑逗他浅露青筋的细腻手背。

　　布离坐在里面，加上那柄碍事的纸伞并未看见公子的容颜，只见那一身萧萧青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纤尘不染。腰间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小幅度摆动，青穗亲昵地蹭着柔软的布料。

　　几步的时间，世间除他一人外仿佛都静止，连雨都滞于空中，屏息诚待画中仙踏纸而出。

　　走到檐下，小厮见伞柄挪动，忙伸出双手，拿着纸伞退到旁边收好。

　　布离目光紧随公子进店，她听见心脏“咚咚”跳，已然忘记嘴里还叼着块山药。

　　公子面如冠玉，青丝如墨，一双明眸简直像浸在水中的晶珠般澄澈，微微上扬的眼角泛着淡淡桃红，妖媚的眼型却色淡如水。

　　布离当真明白何为“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哧溜！”粗鄙之声打碎出尘意境。

　　众人纷纷望向那方桌子，少女丝毫未察觉有什么不对，眼神赤裸裸地黏在公子脸上，活脱脱一个女流氓，更贴切的说就像饿狗盯骨头。

　　陈福掩饰地低声咳嗽，他怕少女再看下去黑衣男子的刀便要出鞘了！

　　布离当真是看入迷了，整个人有些飘忽忽。确实，她见过不少美男子，还是清冷疏离如谪仙最合胃口！

　　陈福都快将肺咳出来了，布离方回神，手下意识动作，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美！不，鲜！掌柜，这汤真鲜！”

　　掌柜简直没眼看，心道：小祖宗，可别说了！你说的是汤吗？！

　　布离舀菜张嘴行云流水，直到牙齿咬碎壳，她才想起先前手拿的是勺，这下可好，舀了一只虾塞进嘴里，没剥壳嚼得嘎嘣脆。

　　她没露糗色，装模作样，评道：“鲜，虾壳营养，嚼起来也颇有滋味。”

　　要不是桌面有一小堆虾壳，几人怕是相信了。

　　“公子，您请随我上二楼！”陈福弯腰指引，没敢再乱看。

　　布离借着喝汤的掩护，稍偏头，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他好似就等她看来的那一刻，意有所指地颔首，随后，自然地移开目光。愣神中，只记得他侧脸微翘的嘴角。

　　那双眼睛笑起来真是不得了！

　　几人上了二楼，一楼顿时空荡，布离望向客栈外，雨势增大，劈里啪啦的喧嚣，“进来的真是时候。”

　　一刻后，李东屁颠屁颠下楼，见布离朝他招手，脚步迟疑，还是走近问：“姑娘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情，就是想问问黄府是在这条街吧？”

　　李东眼皮抽搐，似笑不笑的，眼睛多了几分探究，低声问：“您去黄府做什么？”

　　布离真诚道：“找猫。”

　　“这，要我看，猫没准不久便自己家了，您还是别去找了。”李东明显不安，小动作很多。

　　“那猫我不去找可能回不了家。”布离苦恼道：“怎么，黄府不能进吗？”

　　“呵呵。”李东干笑两声，“您这话说的，谁家可以让外人随随便便进出啊？”
　　他压下腰，捏着嗓子，“再说现在更不可能进去了。”

　　“为什么？”

　　“您是才来朝歌吧？昨日那事大半个城都传遍了。”

　　“那事？如果是马车失控的事那我就听说了。”布离酒足饭饱，眉间带着些倦意，但兴致不减，“马失蹄踩死人虽撼惧，但大家恐吓如此倒过于奇怪了。”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东一屁股坐在旁的椅子，“失蹄的马在跑到黄府前被人行得稳稳当当，一见到出府的黄夫人和幼子就发了癫直冲而去，四蹄乱踩。周人反应后大着胆子想去驯服它，你猜怎么着？”李东说的口干舌燥，陷入其中，深深看着布离。

　　布离说的一板一眼，“马头一仰，踏空而起，奔走于天际？”

　　“……马直接咬住幼子的衣裳，冲进黄府，头一甩齿一松，池面蹦渐百丈水花。哪里还见幼子，马嘴血红可怖！”

　　李东以为这位美貌少女听后会面露恐色，可他想错了，布离并未露怯，只是眉头轻轻低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面的雨添大，冷风卷进客栈，冷得李东缩了脖子，他起身想去掩上门。
　　“马的主人呢？”背后的声音被风吃了大半，但他听清了。

　　“主，主人？”李东动作僵住，表情空白，努力回想。

　　“你不是说马被人赶的好好的？为什么不见你说起他呢？”布离抬眸，大雨未歇，天色灰沉。

　　“是吗？我可能听漏了吧。”李东不太好意思，挠挠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反正昨日那事后这条街就没人来了，都说脏东西窜行。”

　　“谢谢你的提醒。”布离掏出银子放在桌角，“除去饭钱余下的便给你了。”

　　李东喜笑颜开，连忙拣起碎银，站起相送，“您常来，常来啊！”

　　布离撑着伞，慢悠悠行在街上，冷风吹过，卷乱她的衣摆。少女不以为意地拍拍衣裙，之后，无论刮多大的风衣裳也未动。

　　李东冒着雨站在檐边，苦着脸看向少女的方向，自语道：“她莫不是真往黄府去了？怎么才来朝歌猫就不见了？”

　　“李东，傻站门口看什么？”陈福下来几阶楼梯，催促，“快上来，那位公子有事问你！”

　　“好。”李东粗略擦落衣肩的雨珠，路过陈福时咧嘴一笑，“他们找我问甚？”

　　陈福板着脸，“我怎么知晓？你说话的时候自己心里有点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