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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疏影(二) ...

  •   公孙祈独自坐在马车里,从马车外传来的人世喧嚣,听在耳里恍若隔世。

      幼时母亲管教严,她很少外出玩耍,在黎国的八年,宋国国小质子不受待见,府邸偏远,她谨小慎微怕泄露秘密,从没有离开居住的地方。

      无聊的日子除了发呆就是看书,时而读读诗歌,时而看看志怪。

      所有人都不能信得过,母亲说只有她身边的巧心可以放心,也只有她知道她的秘密。别人都只道她这个太子腿脚不便,性格也孤僻。

      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八年的时间她大多用来胡思乱想了,有些事情想了又想,她反而不敢再想,害怕故事的最初是令人失望的。

      如今听见喧嚣的声音,她先是感到一种复得返自然的幸福,既而又想起这些年来,多少有些孤独,最后她陷入莫名的悲伤。

      她明明这么容易就可以满足,但是这些容易的事情,对她来说却好难,她觉得委屈。闭着眼睛思绪翩飞,不留神泪就滑落了。

      她勾唇抹泪,明明该是快乐的时候,她怎么又哭了。

      直到她们出了城门,人声渐渐稀少,她们走上了山路。

      夕阳洒绘帷幕,风卷起流苏。

      这个时候城门也该关了吧,由关着的城门她想起了楼先生,由楼先生想到了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个“渰”呢?是“衍”还是“俨”呢?

      左将军似乎也不知道她是个假太子,她只希望楼先生早点追上她们,这种秘密被别人知道,亦被别人守护的感觉,其实很奇妙。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进,直到夕阳不再,夜幕将降临。突然马车停下来,她听见谢将军大喊:“保护太子殿下!”

      巧心也喊着“殿下要小心!”旋即加入了战斗。

      她掀开马车门帘,想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入眼便是王翁的尸体,猩红的血从他的脖颈上喷洒出来,她愣住,手一松,门帘又合上了。

      耳边都是短兵相接的声音,她听见刀剑刺入人身体的声音,听见痛苦的哀嚎声。

      公孙祈僵坐得笔直,又悲又惧,五味杂陈,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

      她明明害怕得想要蜷缩起来,想捂住耳朵不去听这些声音,但是身为“太子殿下”,她不想死后被人看到一副怯懦的样子。

      因为这种幼稚可笑的理由,她表现得尽量得体,只是悄悄紧攥着玉佩,如果是死,也希望快点过去才好。

      突然马被武器伤到发出哀鸣,吃痛受惊的马儿撒腿跑起来,带着公孙祈的马车一路颠簸。

      公孙祈毫无征兆地被晃倒了,她想爬起来,但是这双腿在八年里很少走动,在这剧烈的摇晃中更使不上劲来,她只感到眩晕、疼痛。

      这时候能想到的,只有与死有关的内容。

      未知的东西,总是令人恐惧的。

      就像这种时候,在痛苦中,公孙祈只能想到前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自己吓着自己。

      然而马车却在突然剧烈的摇晃后彻底停了下来,在马车里打转的蜡菊因着惯性掉了出去,“啪嗒”一声碎裂。

      她的眩晕感稍稍缓减,伏着喘气,冷汗直流。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拉开了帷幔,一夜的月色被放了进来,照见这个狼狈的公主,公孙祈手撑着身子,抬头看向来人。

      皎洁月光下,楼渰带着歉意地微笑着,他温声道:“殿下,请恕臣来晚了。”

      楼渰长着一张无害的脸,他又总是含笑的,让公孙祈感到完全的信任。他的声音也是那样温柔,让她心静下来。

      夜风吹着,树叶簌簌轻响,蝉鸣叫。

      “臣来带殿下离开,好吗?”

      看着那双眼睛,他的声音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轻轻点了点头,手撑着要起来,但经历此番颠簸腿却使不上劲,楼渰看见了立即反应过来。

      “臣失礼了。”

      言毕楼渰轻轻抱起了公主,将公主放到马上,自己又上了马。

      公孙祈娇小的身子窝在楼渰宽阔的胸怀,她看向拉车的马,已经死了,再看周围,原来马驶离了道路,马车就要翻下山坡了。

      她装作不经意地看过碎在地上的蜡菊,却不敢多做要求。

      楼渰看了看四周,驾马走了一条偏僻小路,与谢敏一行人拉开距离。

      他出城赶来时,见到谢敏还是分身乏术,饶是他一身武艺也难从围攻中立刻抽出身。他当时让谢敏接下来继续走官道,别等他们,明早自会前来汇合,留下这句话就赶来找公孙祈。

      既是为了试探黎侯是否真的愿意放太子归国,同时也是想到,黎侯放过了太子未必会放过他。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守着公主才放心。

      楼渰知道自己现在状态不好,不便直接迎敌,所以挑了小路,先找个地方休息,恢复体力。

      公孙祈第一次骑马,只觉得很不好受,尤其方才在马车里被颠了一路。但她不敢乱动,也不想出声,不愿给楼先生添乱。他能赶来救自己,她已经足够感激了,再没有别的所求。

      她闭眼缓解晕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倾听这夏夜的声音。

      千山明月照,此夜草虫鸣。

      她听见哒哒的马蹄,马蹄声掩盖了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但是因为她离楼渰太近了,她能听到这声音,偶尔也感到身后人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自己脖颈上,她很痒,却压抑着没有动。

      感觉寒毛都竖起来了,忍耐,忍耐。

      驾马的人也忍耐着,一路上吹着风他感受不明显,如今温热的躯体在怀里,他多少有些心烦意乱了。

      以至于风声听在耳里是一片肃杀之气,连草虫的声音都过于聒噪了,但是想到了紫阳花下那个微怔的脸庞,楼渰心稍微清静下来。

      他先开口打破了寂静,是出格的试探,也是一种欲望膨胀后产生的孤独感,“公主殿下就这么信任臣吗?”

      公孙祈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有母亲那已经在记忆里模糊的脸,有楼渰的眼睛,还有“不信任也没有办法的吧”这种令人灰心丧气的回答。

      她当然不会这么说,她惯会说让人满意的话,当然这也是她的真心话:“楼先生是值得信任的人。”

      仿佛是自嘲般的呢喃传来:“是么……”

      没人知道公孙祈的心里被这短短两个字投起多大的波澜!她也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她见不得身边的人失落,也本能地不愿让这个人失落。

      “当然是!楼先生是如此温柔的人,祈所以信任。”

      楼渰失笑,“殿下以后要小心,别被恶人骗了去。”

      公孙祈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心里去,只知道楼渰笑了就好。

      估算着自马车处离开有小半个时辰,楼渰让马放缓了速度,寻找附近的水源地。

      隔着竹林能闻见水声,而这竹林茂盛,一眼望去不能见到尽头。苍苍翠竹时疏时密,骑马再难通行,于是楼渰让殿下抓紧马缰,自己翻身下去将马系在竹边。

      今夜的月可以照见千里。

      楼渰伸出双臂,准备抱着公孙祈走,但是公孙祈没有配合的动作,他轻声提醒公孙祈,“殿下”。

      公孙祈先是觉得不适应,除了小时候被父亲和舅舅抱过,之后一直没有被抱着走过了,会不会显得她很幼稚很没用?可是她现在的状态也走不了多远,逞强只会延误行程。

      一时的纠结好像让楼先生等得不耐了,她一紧张,脑子没有想就伸手要扑去他的怀里,楼渰稳稳地接住了她。

      公孙祈习惯性地又走神了,面对她觉得不适的境地,她总是会从心里逃避。于是楼渰就抱着这个呆掉的殿下前行。

      她突然出声,“楼先生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不会的,殿下已经为宋国做了很多。”

      安静了片刻,怀中轻轻传来一句“嗯”。

      簌簌林间风,幽谧的是竹林的氛围,清新的是竹子的淡香。明月让竹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随风而动,轻轻摇曳。

      在这个人的怀里,也是这样的安心,就仿佛自己也是一片竹叶,公孙祈松懈下来的时候,感觉到累了。

      不知不觉就睡去了,公孙祈醒来时,仍是夜晚。她躺在楼渰的外袍上,一半垫着一半盖着,身下铺着干草落叶,所以没有很硌人。

      她的视线去寻找那个让她安心的人,楼渰的佩刀放在身边,他靠坐在洞口处。不知道他是否醒着……

      公孙祈回想起这一天的事,让她应接不暇,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却经历了种种,有了归国的希望,但并不那么容易。

      “公主殿下有事吗?若是口渴请先用水。”

      寂静中传来男子的声音,想必是她的动静吵到了楼先生。

      她这才环顾身边,果然用竹子盛着清水,小竹筒的切口光滑平整,她想楼先生应该是一个细致又厉害的人。

      公孙祈捧着竹筒喝水,看着清辉下的他,气质出尘,仿佛没有什么欲念,如一位在思考回到天上宫阙的神仙。

      她奇奇怪怪地说了句:“兴许是月亮唤醒了我。”让我拦住先生不要回去天上。

      之后便是沉默,也许楼先生会觉得自己痴傻吧,她有点后悔这么说了。

      但是意外的是,楼先生突然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端坐在她的身前,他的背影笔直高大,为她挡住了晴朗月光。

      公孙祈被这举动震惊了,呆滞片刻回不过神来,她不是想让楼先生来为她挡月光啊,自责满溢心头,她想让他也好好休息。

      “楼先生……”

      “殿下安心休息吧,明日也会很辛苦的。”

      她不好再打扰楼先生了,已经这样麻烦他了,再多说又是她的错了。于是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但是她的思绪忍不住要翩飞,楼先生会不会以为她是一个很娇纵的人,她又后悔没有和他说清楚了,可是已经过了最好的开口时机。

      思来想去,她又回忆起父亲了,她的君父是一国之主,也是她最慈爱的父亲,他总是那么宽和,很少生气,这样好的君父却生病了,她好思念,好担心……

      楼渰感到身后人的气息平稳了,回首看了看,公主的一行清泪还未干。多思多虑,慧极必伤,殿下的确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种心疼的情绪。

      楼渰静静地端坐着,调整自己的状态,感受着周围一切的气息与动静,竹叶的气息,风的气息,人的气息。

      直到他意识到远处有人来了,没等他们走近,他轻快地起身。

      在竹林里,他无声地靠近这群不速之客,不是被刺杀,他才是杀人者。

      楼渰杀人从来是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取人性命。

      刀刃划破喉咙,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下。

      今夜更要悄无声息才好。

      最后一人被卸了下巴,楼渰问道:“为杀谁来?”

      男人只是愿赌服输般神色,抬手指了指楼渰。

      楼渰点头,“多谢。”

      又是干净利落的一刀,只听见身体落地的声音和一句计数。

      “十四。”

      仔细检查没有人再潜伏着后,楼渰提刀走出竹林,他在月光下看见身上的血迹,并不多,只在袖角处,楼渰去了溪边清洗了配刀和袖角,擦干净收刀入鞘,又赶回去公孙祈身边。

      他在山洞外待了会,等这份血腥之气散尽了才走进去,如之前一般端坐在公孙祈身前。

      回忆起公主说是月亮唤醒了她,他抬头看着夜空,无垠的深邃的蓝,星月相辉映,浅浅勾起了嘴角。

      大约寅时时候,公孙祈从梦中惊醒,她克制自己不去想车夫和他们,但是梦里她还是又见到了他们。

      她抽泣着,也知道楼先生一定被她吵到了,“楼先生,大家还好吗?巧儿还好吗?”

      温和的声音及时地回应她,“殿下好好休息,谢将军会保护他们的,清晨殿下醒来,臣会带殿下找他们汇合。”

      “楼先生,人为什么会因为别人而死呢……”

      别人因她而死,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因为她活了下来,所以她会想这样的问题,因为活下来的是她,所以她会想这样的问题。

      她也曾想过生死,但那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她蜷缩着,在马车的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们也一样害怕吧,可是她还活着,他们永远地离开了。

      听着身后人自责的哽咽,楼渰也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个几乎令他也喘息艰难的问题,因为出身,因为命运,因为能力,因为善恶,因为不公……

      他也是一个随时会因为别人而死的人,他也是一个会杀死因别人而死的人。

      他轻叹息,“也许是因为这些人也因别人而活吧。”

      人生如浮萍,风吹雨打,不由自己。不过他已经不再为别人活着了。

      公孙祈听到这句话想到自己,因为她是为宋国而活着,所以她会因为宋国而死。她是国君的女儿,所以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是宋国的子民,所以也要承担这份命运的重轭吗……

      但终究,她还是无法将别人的死看作理所应当。

      静静的夜,良久,低沉的抽噎声才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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