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16、第十六话 他乡故知漠漠情

　　月容煽动唐瑾与刘苏合奏一曲，却遭到了唐瑾无情的拒绝。事实上，自从刘苏出事之后，他便一直如此拒她于千里之外，是怕她再走上绝路么？虽说是缠人了一点，但其实，她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古怪……
　　在黎瑞恩的盛情挽留之下，刘家三人一直到用完晚膳后才告辞离开。大公子黎晓风回来后，也加入了他们之中。
　　在黎老爷的安排下，刘苏的左边坐着刘轩，右边则坐着黎月榕。席间，两位老爷时不时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随后相视而笑，各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傻姑娘，你猜咱们的爹这会儿正在说什么呢？”黎月榕悄悄走近刘苏，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柳絮不自觉地向左边挪了几分，刘轩正在留意刘福祥的举动，没空关心她这边。她压低了声音：“反正不是说你猜的那样。还有，别再叫我傻姑娘了，我有名字。”
　　黎月榕笑眯眯地将杯中酒细抿了一抿，“你又知道我猜的是什么了。”
　　柳絮没有答他的话，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小饮一口。看两个老的用暧昧的眼神频繁游移在她与黎月榕之间，基本上大多数人都猜得到，两人多半是在做着些、诸如有日能成为儿女亲家的美梦。
　　她可不想让他们有如此这般的误解。黎月榕却是追着问道：“你说，我们能不能让他们二老如愿呢？”
　　油嘴滑舌，姿态轻佻。柳絮心中忽然生出些可笑：这些纨绔子弟，仗着自己有不凡的家世和出众的外表，便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会为他们所动心。
　　她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会为他所迷惑？她自顾自吃着小菜，仿佛右边坐着的是一团空气。爹见到她和黎月榕并不合拍，也便不会再有撮合他们的念想了吧。
　　“今天，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你。”尽管刘苏不理不睬，黎月榕还是怡然自得地轻轻说道，“傻丫头，我总以为你还在想不明白呢……哎，你不说话，是不是因为唐瑾坐在对面？要不，我还是让他换个位置，坐到你左边去吧。”
　　此话一出，果然换来刘苏一个凌厉的眼神攻击。黎月榕得逞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看在对面的父辈们眼里，倒有点像是两人在打情骂俏似的，于是他们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
　　唐瑾如局外人一般坐在那里，眼神既不乱飘，吃得也很少，只是一贯地沉默着。偶有几次，柳絮的眼神在空中与他相触，他微扬的眸子都是淡漠而平静地看着她，几乎总是她先逃开了目光去。
　　这顿饭究竟是吃了什么奢华精致的小菜，等会到客栈时，柳絮居然一个都记不起。这生活……她正在努力适应着的，这新的生活，实在是太伤神了。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家人，甚至身边的人统统都换了感觉。她现在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爹娘还忙着张罗她的终身大事；而她正在做的，是努力接近那个刘苏深爱的男子，也是可能害死她的真凶，查出那件事背后真正的原因……
　　线索，纷繁而杂乱。光是面对眼前的生活，就已经让她有些应接不暇。此时此刻疲惫的心，让她忽然无限怀念起娘做的核桃糕来。
　　她还在家的时候，每逢遇到什么烦心事，哪怕不说出口，娘总能一眼就看出来。她曾经问过娘，为什么能看穿自己？娘总是笑着回答：
　　“傻絮儿，你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你的一举一动，还能瞒得过娘的眼睛？”
　　虽然，她早已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不开心时就钻到娘的怀中大哭。但在她心烦意乱时，娘都会悄悄地蒸一笼香喷喷的核桃糕，然后放在她的桌上热气腾腾。
　　“核桃补脑，就算要忧思，也得有气力不是？”
　　长大以后，娘就会用这种默默的温柔，来化解她心中的郁结。当她捧起热乎乎的核桃糕时，就好像娘给的温暖，已经顺着手中，流到了她的心里。
　　想着想着，柳絮不禁慢慢红了眼眶。娘失去她这个唯一的女儿时，是不是夜夜想起的，都是这些温暖而残酷的往事呢？如果不是当初自己的任性，如果当时没有去云州……
　　眼泪静静流淌在这个夜里。柳絮用手背擦了擦，恨不得不顾任何艰难险阻，立刻跑出去见娘。然这些年过去，她必究是成长了许多，知道一时任性要付出的代价，往往超出自己的想象。可来到源州已经四五天了，刘福祥将她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她实在是找不到片刻分毫的空隙抽身离开。即便是装病留在客栈，也定然是难逃被家丁看牢的命运。眼瞧着再过两天，他们便要启程返回云州，她实在是心急如焚。
　　除非……除非借个理由，找一个爹信得过的人作陪……霎时间，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来。虽然想到要拜托他，让人有些不情不愿，但此刻若再错失良机，待回到云州之后，再想出远门，可就难如登天了！
　　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当听到她说想让黎家二公子作陪，带她游玩源州山水时，刘福祥几乎是一口便应承了。看得出，他对黎家厚实的家底相当满意，也有意愿想撮合黎刘两家结为姻亲。柳絮没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只是第二天一大早，黎月榕在客栈门口等她时，爹暧昧而不舍的眼神，让她不由得在心中打了个颤。
　　刘福祥不会真的认为，他就这样把女儿送了人吧？道别刘福祥和刘轩，她坐上黎月榕的马车，向城市的另一头飞奔而去。
　　“说吧，这次找我帮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黎月榕走出了黎家，仿佛摆脱了黎家二公子这个身份，又变回了流光醉月里的月容公子去。他随意地靠坐着，微微扬起眉毛斜斜地看着她。
　　看来黎月榕这个人，比她想象得要更聪明些。因着他的大方施恩，柳絮心中对他的抵触缓解了些：“月容公子又知道刘苏乃有事相求？”
　　“你若是没事需要我帮忙，想必便会找唐瑾作陪了。”黎月榕微微一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还是说……你现在改变了主意选择我，也不算太晚哦？”
　　柳絮轻咳一声，“月容公子……你不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吧。若是称你一声黎公子，则显得既生分又拘束了。”
　　“叫我月容。”黎月榕端正地看着他，朗朗眉目灼灼其华：“公子二字，并不能显得出我的身份有多么高贵，也不能表达你我情感多深，要来作甚？”
　　被他的话噎了噎，柳絮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道：“月容，谢谢你不问任何原因，便答应帮我这个忙。你我交情虽浅，但总算有缘在他乡相遇，两家又刚巧是世交。希望你能答应我，帮我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起来。”
　　黎月榕看着她，佯装皱眉：“还没有告诉别人是什么秘密，就要求别人保密，究竟是什么道理？我什么也不知道，又怎会说出去呢？”
　　柳絮掩嘴轻笑：“不论如何，刘苏先行谢过了。”
　　马车一路行至城西郊外，一间毫不起眼的普通房子跟前。黎月榕轻扶刘苏下车，两人向着屋子走了几步，便遥遥望见有个妇人端着簸箕，从屋外的庭院中经过。
　　刘苏一见到妇人的身影，立刻激动地急急向前行了几步，一直到屋门口的大树下，才偷偷把自己藏了起来。
　　她从树后露出半张脸来，贪婪而渴求地望着妇人的一举一动。黎月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个极其普通的百姓妇女，穿着灰色布衣。她上了年纪的脸上有着些沧桑的神态，步履也缓慢而沉重，乍看之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待到他再将视线转移到刘苏脸上时，却惊讶地发现她正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眼泪如涌泉般划过她的面颊，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娘……一年多未见，娘仿佛苍老了五年都不止。柳絮望着娘亲蹒跚的步伐，郁郁的神色，深知这一切都是因着自己，不由得心如刀割。
　　娘，絮儿来看你了，你知道吗？仿佛感应到她内心的呼唤，妇人朝大树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怔忪了片刻，又失落地低下去头。柳絮忍不住轻轻呜咽，她现在这番模样，怕是娘就算见到了，也再也认不出了！
　　娘，我再也不能以你女儿的身子，抱着你撒娇；我再也不能在委屈的时候，吃你亲手做的核桃糕；我甚至无法让你知道，此刻的我，就离你近在咫尺……
　　伤心欲绝的柳絮，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黎月榕礼貌地微微扶住她的肩，让她轻轻靠在自己的身上。在这样的时刻，也许并不用问任何理由，她流露出来的伤心，却是他能够真切感受得到的。
　　娘进屋之后，柳絮最终留了一些银票在屋门外的布垫子底下。她擦干眼泪，用红肿着的双眼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地方，这个曾经生她养她的地方。她暗自下定决心：也许现在还不能相认，但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切就都还有希望。总有一天，她要将娘重新接回自己身边，和她以另一种方式，再回到母女俩那些温馨的日子中去。
　　归途似乎很短，因为柳絮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怕自己哭肿的双眼引起刘福祥的猜测，便请求黎月榕带她去别处暂避。
　　于是黎月榕决定带她去自己的府邸。今儿家里人都去了省城办事，入夜之前都不会回来。车行了许久，两人都不曾交谈过。他见她似乎跌落在自己的情绪里，也便没有打扰。
　　“到了。”直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才如梦初醒，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月容，今天的事，我不知道说什么来感谢才好。谢谢你一直没有问我为什么，此恩此德，刘苏来日必将找机会报答。”
　　黎月榕闻言调侃道：“若是真想报答，不如以心相许，如何？”
　　柳絮无心与他斗嘴。几次的相处下来，也算是了解了他这个人表面上生性如此，她也不多计较，只是跟着他默默向黎府大门走去。
　　唐瑾有急事找黎月榕商量，一个下午都遍寻不获他的踪影，也没有仆从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于是他默默站在大门外等待好友的归来，却看见他与刘苏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那个少女的眼睛，似乎都哭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