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11、第十一话 蒲叶能挡暴风雨

　　面对刘轩同春梨无理的指责，沐水和冬绯当然不会承认。此时刘轩却是质问道：
　　“从门口去厨房的路有这么多条，为何偏偏要选经过我们房间门口的这条路？”
　　“回四少爷，沐水只是选了最近的路而行，并没有刻意挑选过路线。那件事真的只是意外，我绝对无心谋害四少奶奶，求四少爷相信我们。”强压当前，沐水勉力让自己镇定一些。
　　“沐水姐姐不会撒谎的，求四少爷相信我们！”冬绯当时虽不在场，却也犯了失职之过。
　　“还在狡辩？你们看看，嫣儿的病情加重，现在都成了这样了！刻意报复也好，不小心为之也罢，做下人的没有恪守本分，就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来人，请家法！”
　　家仆们拿来两根又粗又长的木棍，看得冬绯的面色苍白，忍不住对刘轩苦苦哀求，可他却始终无动于衷。春梨看着她们的样子，背过身去面向床内，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容。
　　“爹爹都不曾发话，谁敢擅用家法？”就在棍子即将落下之时，一个温婉清丽的女声悠悠然传入进来，仿佛柔软的丝绸绕住了家仆的手，他们竟然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木棍。
　　“三姐，这事儿与你无关，你便不要管这么多了吧。”
　　“怎么会和我无关？”刘苏一步一步走入大家的视线里，步伐不急不缓，步步坚定果决“冬绯是我的人，我又是刘家的人。你代刘家请家法也算是件大事，四弟，我这个做姐姐的，什么时候竟也成了外人？”
　　刘轩显然一愣，没有出声。小的时候，刘苏确实是唤他为“四弟”的，可大家都长大以后，因为年岁差得不多，她便改口直接喊他的名字了。
　　这声“四弟”来得突然，突然得他有些接不住她的话。小片刻，他才回复了几分神气：“冬绯和沐水两个丫环刻意报复，弄得我嫣儿身子这般虚弱。如此大逆不道的下人，若不教训教训，恐怕整个刘府以后便没有规矩可讲了！”
　　“四弟妹病情加重，我心里也很不安乐。”刘苏微颦秀眉，柔柔地眺望了纱帘内的床铺一眼，“关于这件事，我刚才也听知画说了，可是我听了之后，却觉得很疑惑：
　　如果是沐水刻意为之，她怎么会知道冬绯今天早晨会吃坏肚子，自己将取而代之？如果是她们串通好了的，特意选了那条路走，又怎么会知道四弟妹会在那一瞬间走出房门？是不是真的那么巧合？若真是这样，那她们定然是武林高手，因为这个时机，是片刻也不能相差的。四弟，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疑点重重吗？”
　　刘轩帮刘福祥打理生意以来，一直力争表现，让周围的人都觉得他精明能干，那么以后他继承刘家家业也便理所当然。如今刘苏的质问头头是道，又夸他是个聪明人，若是他还一味帮着佟嫣说话，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而显得他处事不周了。
　　在片刻间将这一切想清楚了，刘轩才对刘苏笑道：“三姐说得极是，这几点，小弟也曾经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可就算这两个丫环没有事先设计好，追究起责任来，她们一个失职在先，一个大意在后，冲撞了主子，就这样算了的话，我嫣儿岂不是白受苦？”
　　此时彭晏与刘辰夫妇已经回到刘府，获知这件事后而匆匆赶到了刘辰房间门口，却被早已驻足在那里的刘福祥轻轻拦住，让他们噤声。
　　刘轩的话，让冬绯和沐水皆不由自主地向刘苏望去。只见她眸如朗月，笑含春风，近日里有了血色的粉面娇俏而冷媚。此刻，她只微微将神色一禀：“听四弟这么一说，我却忽然想起冲撞了四弟妹的真正罪魁祸首，却是那条带血的鱼吧？要追根究底的话，那条鱼是专为我而买，为我而宰，准备为我而炖的。可整件事我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关心过，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最大的罪人？是不是连我也要罚过呢？”
　　所有人都看着刘苏不敢出声。刘家三小姐从出生到现在，从来也不曾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更没有如此水到渠成的千金小姐作派。她娇蛮任性，却也气度不凡，又专横又娇气的样子，让人打心眼里莫敢不从。
　　刘轩明明还可以反驳她的，却没有再说下去，只闷闷道：“三姐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要保这两个丫头，是不是？”
　　刘苏又柔柔地笑了，仿佛刚才那个气势凌厉的三小姐只是大家的幻觉：“四弟这么说就有点伤感情了，三姐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两个丫头既是无心的，又不是刻意破坏府里的规矩，你即便罚了她们出了口气，对四弟妹的身子也没有帮助是不是？万一打见了血，岂不是更加重她的病情吗？
　　府里上下，本来是一团和气的，大家一家人开心和睦地生活，不是很好么？四弟妹的病，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这就派人去请童春堂的童大夫来，听说他医治邪风入体这样的病最是拿手了……弟妹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这么好，相信很快便会好起来的。今儿，你就当卖个面子给姐姐，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如何？”
　　刘轩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只得朝两个丫环道：“还不快多谢三小姐？要不是她为你们求情，今儿这顿皮肉之苦，你们休想逃脱了去！以后可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否则我决不轻饶，听到了吗？”
　　冬绯和沐水连连向刘苏磕头谢恩，却被她一手一个轻轻扶了起来。
　　彭晏看向刘福祥，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伸手拦住了。只见他走入房中，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爹……你什么时候在门口的？”刘轩问道。
　　“你们说了多久，我和你娘就站了多久。”刘福祥不动声色地回着，随后看向刘苏：“苏儿，爹真是没想到，大病之后你竟然变得如何伶牙俐齿。呵，真是叫亲生爹娘都要刮目相看！”
　　刘苏表面还是微微笑着，心里却低呼不好。适才救两个丫头心切，用词语气都不是斟酌得太仔细，莫非说得太过，露了馅了？
　　不，还有什么馅可露的？她就是真真正正的刘苏，没有假冒、没有伪装，除了她，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刘苏。既然她现在是唯一的，那么这个刘苏的性子有所改变，也须慢慢让人习以为常才好。
　　“爹，娘，”刘苏对二老福了福身，“适才苏儿也是救人心切……冬绯怎么说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我怎能忍心眼瞧着她受这样的皮肉之苦呢？”她用丝绢微微掩面，露出羞涩腼腆的姿态来：“让大家见笑了。苏儿回去一定好好思过，连同让冬绯一起。”
　　刘福祥走到她的身边：“爹这是在称赞你，难道你听不出来？还是你在故意逗弄爹呢。”
　　看着她露出小女儿的娇羞神态，彭晏心里起初的一丝丝异样感觉也渐渐消了下去。人说，吃一堑长一智，苏儿从前就是太内向了，所以她想不开了竟然没有人知道。眼下她鬼门关前走一遭，竟然转了性子，反过来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苏儿还是她的女儿，她变得更好，她脸上便更有光了。
　　于是彭晏也笑眯眯地将刘苏偏在身后的几缕发辫抚到了身前：“是啊，傻孩子，爹娘怎么会怪你呢？娘日日叫人炖汤给你补身，只要你养好身子，娘就高兴了。”
　　言下之意，为了刘家金枝玉叶的娇躯，任何事情都是合理。既然刘家二老都站在三小姐那边，还有谁敢多嚼口舌？
　　此一刻无人知晓，表面看起来正温婉而笑的刘苏，心情有多么复杂。
　　昔日当她还是刘辰的娘子柳絮时，不论她做任何好事，最后都会惹上是非。她为自己辩解过，可即便她说的做的有多么合情合理，也不会有人帮她说一句话。
　　她永远都是错的。可她的错，在于她在刘家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媳妇。所以她说的道理，样样都是无稽之谈。
　　刘苏今天救下两个丫环，靠的完全是取巧。可以说刘苏的胜利最终靠的还是几分娇蛮任性，可这样竟然得到了二老的称赞。这个世界……哪里会有真正的道理可讲？她已经下定决心过好新的人生，连彭晏这个娘亲，她也用了一段时间来克服接受。世上事多险阻，可是最怕的，依然还是有心人。
　　趁着这个机会，刘苏又文雅地对二老道：“爹，娘，女儿有个小小的请求。这些日子以来，冬绯为了照顾我，一个人忙里忙外，非常辛苦。我见沐水这个丫头聪明伶俐，冬绯又和她合得来，我想……”
　　“你想要了沐水去你那边？”彭晏会意道。
　　“女儿正是此意，不知爹娘可否成全呢？”
　　“这样小的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刘福祥挥挥手，彭晏便跟着道：“沐水，还不谢过三小姐？”
　　沐水心中有些纳闷，不明白为何三小姐不单救了她，还要了她去。但也不知为何，看到现在的三小姐，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家小姐柳絮，有一种难以道明的亲切感。于是她边欣然接受了三小姐的好意，向她叩头谢恩。
　　在回房的路上，沐水还是忍不住又多谢了三小姐一次。柳絮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这丫头，听说适才你面对四少爷的质问尚且临危不乱，怎的到我身边，就有些小心翼翼了？”
　　沐水低下头娇憨一笑：“三小姐莫要取笑奴婢了，若不是三小姐及时相救，我和冬绯恐怕这会儿都要皮开肉绽了。”
　　冬绯在一旁得意道：“那还用说？我家小姐此次大病初愈之后，整个人都开朗了。小姐平时为人只是不计较罢了，还能让别人欺负到咱们头上来？”
　　柳絮用手中扇轻拍冬绯的脑袋，她“哎呀”一声，只听小姐说道：“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闯祸了！”
　　冬绯连忙抓住小姐的袖子：“不敢了不敢了，奴婢知错了。”
　　沐水望着刘苏柔柔笑着的侧脸，忽然觉得心中慢慢生出了一丝丝暖意。
　　“这是沐水第一次这么接近三小姐，真的好羡慕三小姐的这份自信和洒脱。”
　　“哦？”柳絮故作懵懂，“那你以前服侍的二嫂呢？她不是吗？”
　　“二少奶奶……”提到柳絮，沐水的表情有些黯淡：“我家小姐是个苦命的人……奴婢是小姐的陪嫁丫环，所以对她的了解特别深。小姐她人如其名，是个心地善良、柔软温顺、与世无争的人。”
　　“与世无争……”刘苏讷讷地重复了一句，“在这个浑浊的世界，与世无争真的可能吗？”
　　那一瞬间，沐水忽然觉得三小姐成熟得不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并且，她想到一个比喻，来形容小姐同三小姐的异同：
　　小姐就像是桑叶。桑叶虽然青青翠翠惹人喜爱，又浑身是宝多多贡献，可始终却逃不脱被采摘被蚕食的命运；而三小姐就像是蒲叶，看似宽大柔软，却又坚韧隐忍，就算遇到暴风雨都能挡下。
　　沐水跟着刘苏几日，主仆间的相处一片和睦。就在这个时候，刘苏忽然对她神神秘秘地说道：
　　“沐水，明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三小姐想去哪里？”
　　刘苏对她轻轻一笑：“本小姐想去……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