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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花落何时归 ...

  •   苍时曾有一段仓促终结的感情,她夜深难寐时不免忆起。

      这段感情的开端不是青梅竹马,不是两小无猜,而是因为一个炽热的怀抱。

      就像昔日友人故去之时,她要借丝竹管弦、梵音袅袅来遮掩内心的慌乱,强装无谓,纵情游戏。
      如今,为了粉饰不该有的感情,苍时故意纵容自己与他亲近,叫旁人看了只叹姐弟情深。

      自然,那些关怀备至全都归入了亲情的范畴,与她胸腔内的悸动毫无瓜葛。也不会招惹谁来弹劾。

      这样含苞的感情等不来花期,一泼大雨,即刻凋零。

      麓空八年五月五日,玉兰花期耗尽,太后谢曼溘然长逝。

      苍时关了自己三日,才又换上一身素白,步入灵堂。她犹然记得自己当日,曾邀约苍何共赴桐宫,在那棵玉兰树下共奏一曲。

      没等到赴约的时辰,她至亲的母后竟就这样去了。

      苍何操办完谢曼的葬礼,又过了几日,才得闲来找苍时。

      推开殿门,毕云星吓了一跳,提灯禀道:“陛下,殿下早睡下了,她唤奴婢看着,不叫旁人打扰。”

      苍何犹豫了一瞬,依旧未听阻拦,径直步入苍时的屋中。往日他不敢涉足此地,犹恐逾矩,是苍时主动的搂抱给他胆大妄为的勇气。

      这叫外人看来会如何?苍何故意不去想。

      苍时是骗人的,她根本没睡着。
      苍何料想中的苍时,果真如谢远南死时一般脆弱、毫无生机,身着薄薄的白衣,独自倚靠墙而坐。

      天虽有些燥热,久坐于地难免受湿气侵扰。

      苍何熟稔地走近,把外裳脱下披在苍时身上。苍时一动不动,任由苍何为她理顺披散的头发。

      苍何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脖颈,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半俯下身子,脸堪堪擦过苍时的鼻尖,温热的气息就贴了上来。

      苍时涣散的目光这时有了一星半点光亮,她回过神来,察觉到苍何想做什么。分明是半年来两人早逾过的线,这一刻苍时心头无比恐慌,头一次异常畏惧这样的亲昵。

      “你别这样,”苍时仓惶着抬起手去推他,刚哭过没多久,音色如老旧的琴弦——嘶哑低弱,“我是你皇姐……苍何。”

      面前的少年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于是没再靠近半分。他将披在苍时身上的外裳合拢,又把苍时的发丝都理到肩前,认真拨顺她的额发。

      苍何多待一刻,苍时便愈发控制不住自己惶恐的心绪。她想起佛寺里的僧人曾说人死后有在天之灵,她颤着眼睫,手却使不上力气。

      苍何的手指擦过她的脸庞,抹掉眼泪,只余下一些淡得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鼻尖。

      “皇姐,早些休息吧。”

      他脸上恭谨的笑意冷不丁让苍时心中锐痛,苍时缩了缩脚尖,闭上眼睛,刻意不去看他的神色。
      待门吱呀一声响过后,苍时终于低声抽泣起来。

      她早该知错的,为何要走到如今这一步。
      往日三人在玉兰树下弹琴的景象历历在目,若母后果真泉下有知,苍时怎么也赎不完这一世的罪孽。

      这份罪诏,究竟是何时而起,果真是那日的怀抱么?兴许早在许久前,许久前……
      苍时咬住手背,牙齿几乎嵌进肉里,这短暂的痛楚才使自己暂忘却不安。

      母后,若您在天有灵……可否消除女儿的业果,好叫这荒诞的余生安稳无波?

      *

      过了生辰,苍时吹熄床侧的烛灯,躺在被窝里,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二十四岁。

      接连的噩耗已经让苍时麻木,母后死后不过一年多,青鸾战败,三表哥投敌,王家弹劾,谢家便如高楼轰然倒塌。

      她的旧梦猛然间醒了,发觉自己才是命运的宠儿,它将所有奢靡强加在青葱的开端,将所有灰败堆叠于枯瘦的末梢,还要在长夜梦里一遍遍提醒。

      苍时想逃开这里,她的谢家竟成了旁人诋毁的“叛国贼”,她的至亲至爱也接连离去。还有什么可留念呢?

      麓空十一年末,雪练忽然跳入她窗中,问她是否愿意同他回北狐。

      苍时就像嘶哑哀唱的歌者,终于听得一道和音。可她收拾了东西后,突然眷恋这二十多年的旧居,她眷恋那青葱的玉兰树——仿佛刻着未曾离去的年少。
      未曾逝去的故人。

      苍时终究放弃了。

      她只是前半生短暂地庆幸了一番、凉薄了一番,便在命运的狂赌中把余生也赔上。

      苍时刻意避开苍何,却自甘作践,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画出他如今的模样。
      那日,她捡起地上的一枚棋子,兀地将手放在棋盘中心,愣怔半晌,发觉对面无人对弈。她于无数辗转的夜里,终究想透彻如何才能比拟这一生。

      原来是个棋盘。

      但她并非棋子,只是旁观者。
      苍时的一举一动从不影响棋局的进行,但接连的棋子倒下后,她的孤单便与日俱增。因为这场棋局终结之时,也是她的离去之日。

      苍时想起,自己有一天偶遇张嘉鱼,她心虚般躲开,却被对方温软的笑意化解。
      张嘉鱼说,她早就放下明彦昭了。她知道,纵然医术高明,也医不了人心,既然他决心抛下和她有关的一切,她便坦然松手,但——

      但,她们都心照不宣,没有提起谢远南。

      苍时发觉过了这么多年,谢远南依旧像个伤疤,横亘在心间。旁人撕不得,她自己也治不了。

      明彦昭很快在与北狐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他得胜归来,策马游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锣鼓喧天、万人空巷。

      苍时再不像往日那般热衷于这些欢闹,她常独对桐宫外的玉兰默默发呆。当她目光落在永远锁上的大门时,便转身往回走。

      这段些许苍凉的人生因大表哥的出现有了好转。

      麓空十三年时,谢述弹劾王家勾连外族意图谋反,升任大理寺卿。过后,向苍时递来一纸婚约。

      苍时仔细瞧婚约上头的每一个字,恍恍惚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她还是孩子,大表哥已经在羽都传开了芳名。他温润如玉,也曾是苍时依靠的臂弯。但自从苍时初长成少女,谢述便有意避嫌,不再展露怀抱。

      可笑,苍时又再次想起苍何来。

      可笑。

      苍时叹了一声又一声,最后笑起来,把婚约呈交到了苍何手中。她要嫁给谢述,既是母后临终的期望,也是她挽留旧梦的唯一途径。

      大婚那日,苍时身着红衣,对镜描眉。毕云星依旧如往日那般为她梳妆,挽起发髻,簪上珠花。

      她说:“殿下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找着依靠了。往后人生定会无悲无憾,平安喜乐。”

      苍时静静端详镜中的自己,她好像很久没有涂过这样红的口脂。久久的沉默之后,苍时说:“长喜无悲,明月无忧。”

      毕云星正专心整理苍时的衣摆,冷不禁听见这一句,有些茫然地问:“殿下,您说什么?”

      苍时释怀了。她说:“没什么。”

      许多年前,谢远南赌她会在谢家几个子弟之间抉择,一脸嬉笑地劝说:“你嫁给我哥哥,做我嫂嫂,我们俩往后便常在一处,亲上加亲?”

      苍时玩笑般应她:“可是你有两个哥哥,我嫁给谁好呢?”

      她眼睛转了两转,故意逗远南说:“要不,我嫁给明彦昭?”
      于是又讨得少女脸颊绯红,笑骂她不识趣。

      苍时回过神来,已坐在婚房之中。掀开盖头的那瞬间,谢述不免有些吃惊,他愣怔着抹掉苍时脸上的泪痕,却不过多询问。

      苍时忙走到镜前看,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把红妆都惹得全花掉,滑稽不堪。

      幸好,这幅丑态谁也没瞧见。

      *

      再后来,再后来,苍时再没见过苍何。

      听说他又纳了妃子,是谁家的女儿,与他琴瑟和鸣,如此融洽。听说他又罢了谁的官,一时间朝廷动荡。

      苍时不知道苍何看见玉兰树时会不会也想起,曾经他们在树下也共弹一曲,曾经他们说好二月天去放纸鸢。

      明明是苍时先失的约,明明是苍时先不以为意。

      苍时想起糖葫芦,想起兔儿灯,想起不曾实现的许诺,想起永远不会赴的约定。

      人生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她胸中刺痛,弥留之际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在案上慌乱翻找,最终握住了一枚印章。

      冰凉的触感宛如刺骨的冷水,苍时指节一松,听得耳畔一声脆响。

      ——花坠。

      *

      谢家被抄之后,苍时把苍何给她的所有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她恨不得把曾经吃过的饭菜也一并吐出来给他。

      唯有一枚印章,火烧不燃,锤砸不坏,几番折磨后仍旧如初。她将其丢弃在杂物中,不知何时伴着嫁妆一并送来,搁置在案上。

      苍时恨他,怨他,亦是不解、困惑。为何多年来悉心照料未能叫苍何心中生出一点慈悲,为何当初可怜可爱的小犬也会冲她露出爪牙?

      苍时一生,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接连离她而去,树倒猢狲散。羽都风云动荡,贵为长公主,犹是众星拱月,无人能伤分毫。

      她追寻数载、日夜思量,恍恍惚惚间探到阴谋的脉络。还不等将一切扯出水面,便已坠入池底,一如当年错过的、让她偶尔懊恼的——苍何落水一事。

      于是她隐约察觉了,她为何至今徘徊在棋局之外。也许,一切都要从十七年前说起。

      胸腔中那一点刺痛刚消失,苍时睁开眼,落入眼中的却是旧时风光。

      *
      尾声。

      又是一年花好时,羽都满城春色,玉兰香沁人心扉。
      苍何静坐在玉兰树下,独对一张无弦之琴不语。

      宫闱深深,十七年来,他仍未窥见高墙之外的风光。唯有梅雨不绝,风晚来急。玉兰开了败,败了开,年年不歇。

      苍何厌了这馥郁的玉兰香气,叫下人把花全扯下来扔掉,却又静静站在空荡的枝头前出神。
      一支珠花,一张旧琴,一朵残败的玉兰。

      他有时想起和皇姐挨得最近的时候,有时也想起她红着眼将印章扔在自己额角的模样。
      至亲至疏,不外乎如是。

      他送她那么多红衣,只见她在大婚之日穿过一次。他送她那么多印章,只见她死时放置掌心。

      人如蝴蝶翩跹,只堪在姹紫嫣红时流连。

      苍何翻出破旧的纸鸢,翻出腐败的玉兰,翻出掉了漆光的珠花,翻出裂线的草蚱蜢,断开的竹蜻蜓,沾灰的兔儿灯,一个又一个。

      他亲手用线将物什串连,缠了一圈又一圈,一一挂在枝头。
      破败的,腐朽的,他深深眷恋的、唯一温暖的旧梦。

      明明是他亲手扯下花去,明明是他刻意任花残败,却要问她何时能归。

      何时能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花落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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