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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落何时归 ...

  •   明彦昭失踪了。
      苍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头不由得一紧。比她这个狐朋狗友更着急的是谢远南。

      这些年来苍时不是不知道谢远南和明彦昭之间的心思,他们早情投意合,家里人拟了婚期,只待黄道吉日。

      可还没到那一天,明彦昭不知去向。

      苍时为谢远南担心。谢远南自打明彦昭失踪后,食不下咽,不过半月便清减许多。而明彦昭一直遍寻不得,就连坠下的山崖也早被搜过几道,仍旧了无音讯。

      苍何病愈才不到三月,谢远南又害了厌食之症,叫苍时辗转不安。她想自己应该是怕了,原本以为“生死有命”是何等坦然,一旦落在自己和亲朋头上,便如山倒。

      一早,市集刚开张,苍时罕见地没有穿华贵衣裳,简单妆饰几笔,便悄悄去寻访神医。不久,苍时便在小巷里一间寻常屋子前停下脚步。

      这是个药堂,内有横匾“妙手回春”。

      苍时步入堂内,只见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子,身着布衣裳,面容娴静,正收拾药匣子。

      她问:“这可是张微张神医的居所?”

      女子抬起眼来,笑道:“那是家父,他外出还未归。可是来治病的么?我亦通岐黄之术,兴许能为您看上一看。”

      苍时想了想,神医要想回来,恐怕还要等上一等。她先和这神医之女攀谈起谢远南的病症,不过三言两语,对面却胸有成竹。

      “我为她先开点方子,若是无效,便亲自登门赔罪。”

      苍时得知,她名叫张嘉鱼,另有兄长亦学医,名为张璟。

      张嘉鱼正捣药、拣药,忽然咳嗽两声。苍时随口关心了句:“可是染了风寒?”
      “无妨,是我自小带来的病症,总也不见好。”

      苍时纳闷:“你一家皆学医,还能治不好这点病?”

      张嘉鱼听罢笑了,她摆摆手,叹说:“医者难自医,何况这疑难杂症,也不是一时半会研究得清的。好比方说失忆么,我近日来翻遍医书,也不见有可治之方。”

      她仰头打量晾晒的药材,思索着:“想必我那咳疾,亦如失忆般难解。”

      苍时没多过问,带着方子回府上去了。

      几日疗程过后,谢远南精神果真好了不少。苍时终于安了心,也赞叹神医名不虚传,不用面诊便能给出良方。

      她带了礼,再去药堂答谢。

      苍时过去结交过不少布衣,她少有见着张嘉鱼这样热心肠的。
      两人漫步在鹤水河畔,张嘉鱼一路上又是为孩子抢回零钱,又是为崴脚的老人免费诊治,真真是个大忙人、大善人。

      苍时诧异:“你寻常时也这般?”

      也难怪苍时会纳罕,因着许多人在她面前刻意讨巧,要装成这样良善。谁知苍时自己压根儿不搭理,她一眼便能看出真情假意。

      可这次,她头回真真切切感觉到:医者仁心,张嘉鱼是真为旁人着想。

      张嘉鱼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点头,解释:“家母往常教导如此,日行一善,自有天佑。我从小体弱,也亏了父母救人赢来的福泽,才能安好无恙。为此,也想以一己之力,广布善缘。”

      苍时怔了怔,手指不由得捏紧了轻纱的披帛。她笑道:“真是难得……若你平日无事,可来长公主府寻我,我还想多和你说些话,或者听你说话。”

      “长公主府?”张嘉鱼低头,似乎在辨认苍时着的料子,“你,你就是那个花天——”

      “没错,”苍时罕见地羞愧了一下,“我就是那个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臭名昭著的长公主——”

      “苍时。”

      *

      苍何对着这一个月少了不少的弹劾,勉强松了口气。
      他硬着头皮抗下许多指摘,对“污蔑”长公主的言论一概置之不理。虽说他派去的暗卫早将苍时如何骄奢淫逸的做派绘声绘色说与他听。

      近来,皇姐心上记挂谢远南,一日要奔波三次,又为她寻良方,又为她寻明彦昭的下落。
      苍何很是怨她。

      自己当时病重时,她也是得了空才来探看,甚至醒来空有一支珠花落在枕边。

      苍何不懂皇姐的心思。她为远亲也能赴汤蹈火,为友人也常两肋插刀。可分明两人已是至亲,却总以礼相待。

      多少次,苍何眼看她笑如三月暖春,和幼时伴读在廊下嬉笑打闹,却不见她能毫无保留站在自己面前。

      苍时在自己面前,总拿捏着皇姐的身份,予他怀抱,却隔着厚衣裳,难测真心。
      苍何想,兴许自己也未能剖出真心给她,才叫皇姐心有顾虑。

      但他做不到。多年前沉入池中,至今冰冷的水流依旧环绕在身侧,如绳索牢牢纠缠包裹,不肯罢休。

      可他又从这层隔阂中尝到甜头,自以为仗着身份,已夺得皇姐独一无二的温柔。她虽常依偎旁者,怀抱却只躺他一人。

      皇姐若是看腻了花花世界,对他回头一刻,这就够了。

      然而皇姐并无闲时,她的空闲并不为他而留。明明,苍时这些年曾痛失玩伴,也亲送故人,可她还是不断结交新的公子小姐、甚至是低下的戏子和仆役。

      苍何几年前移栽了一株玉兰树到自己殿里。
      他立于院中,发觉玉兰树的花苞今年又结了不少。皇姐的一生永远繁花似锦。她祝自己花团锦簇,到头来只是应验在了她身上。

      苍何想,他是像玉兰树一样的。
      忽然被移植、被迫生长根系,泥土之下长成盘根错节的模样,而树梢岁月静好、枝叶终年青翠。

      他落寞了一瞬……念想越发偏执,也似不回头的脱缰之马,不愿、也不敢回头,任由心中的阴鸷发芽。

      *

      苍时听张嘉鱼说她就要成婚,心中为她欣喜,又好奇询问:“那人是谁?怎么未曾听你提起过?”

      张嘉鱼略微有些羞怯,她说:“那是我偶然上山采药时遇见的,他无依无靠,还失去记忆,我便私自带回了家里。不怕长公主笑,因着怕官府来查,我便不曾带他出门。”

      苍时笑道:“这事我大可帮你办了,难道还能毁你姻缘不成?请帖你拿来,届时我同远南一并为你送上贺礼。”

      这些日子,张嘉鱼和苍时往来颇多,也和谢远南同去游玩,交情不错。
      苍时思忖一番,觉着明彦昭下落不明,还是不要远南亲自去婚宴上,以免触景生情、徒增伤感。

      谁知那日她拟贺礼时被谢远南瞧见,追问几句,全盘托出了。

      谢远南嗔怪道:“我道你知我的心,你却太有些看重了我,我哪有那么金贵。我也知,想必此生与他再见已难,何苦要煞了人家婚宴的气氛。”

      她也叫人呈单子上来选了贺礼,笑道:“先前我盼着嫁娶一事,自然知女儿家如何郑重。嘉鱼成亲,我要亲自把礼带到。”

      苍时最后悔的便是将远南带去了张嘉鱼的婚宴。
      当那故人身着红衣而来时,苍时一瞬间想到:命运的玩笑就这样落在了她至亲至爱的密友身上。

      明彦昭还是往日的模样,谈笑间神采飞扬,却与谢远南对面不相识。
      他说:“你是嘉鱼的好友吧?我曾听她向我提起。”

      苍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问他是否还记得……记得什么呢?苍时也哑口无言了。她强忍心中的困惑,呆呆把礼递上。
      谢远南难掩惊色,她再三噤声,最终没抵住,落下泪来。

      明彦昭吓了一跳,忙问何故。

      谢远南声音渺远,如身在梦中:“没什么……我见到公子想起了故人。”

      苍时趁明彦昭走了,火急火燎地安慰:“远南你别慌,也许是恰好有长相类似的……再不济,你就当是姑表舅在外的私生子——”

      “好了。”谢远南打断苍时的说词,她抹掉眼泪,哽咽着答道:“我先走了,你就跟嘉鱼说我身体不适。”

      苍时还不等宴会结束,去侧房寻张璟,问清新郎官的由来。结果:山崖的地点,捡到的时日,无一不重合。

      她心中又愤又悲,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提早离开,回桐宫去找母后。

      苍时原本拿捏不准办法,只想向母后倾诉一番。谢曼早见过许多世家丑闻,屡见不鲜,理清利弊便定下决策。

      明正藻当晚前去张家,携一众人等认亲。苍时待在桐宫没走,只从下人嘴里听闻,明彦昭听了穹北王一番叙旧,记忆竟恢复了,直接和张家断绝了联系。

      可怜张嘉鱼,本是新婚宴,却不得不脱下凤冠霞帔,苦情无处诉说。

      苍时觉得自己是这件事的助推手,她畏惧出门,生怕见着张家人,生怕得知一点噩耗。

      可惜命运从未停止这场提线木偶戏,每个人不过是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向终篇。苍时即便躲在乌龟壳中,也会听见外头风雨敲打之声。

      明彦昭回府后,有心去寻谢远南,可远南心生芥蒂,拒而不见。
      明彦昭对失忆间的事情全无印象,也不解为何,便放下从前的真情,继续流连花丛。谁想到,婚宴上已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不过一月后,谢远南大病而终,死讯来得猝不及防。

      麓空七年十二月,谢远南葬于荻溪,生平无一事迹流传,只有这段可笑的婚约传言不止于市。

      苍时没赴谢远南的葬礼。那天艳阳高照,正是远南最爱画船游湖的天气。她在长公主府后院的假山旁,独自为她烧了许多东西,连带苍何赐给自己的华美服饰。

      衣服料子难烧,半天只剩烟雾缭绕。苍时端起烛台,又续上一点火焰。

      明灭的光摇曳之间,她瞥见苍何静静站在一边的身影。
      透过火光,立得板正的少年随着焰火摇动,看起来虚幻极了,仿佛会随烟子飘摇而上,离她而去。

      直到最后一件衣服烧尽了,苍时抱着膝盖,慢慢蜷缩成一团。她眼瞳的光亮也随着火熄灭而减弱,最终融入漆黑的夜。

      苍何挪了一步,没有继续靠近。

      一点火星蹦上苍时的衣摆,又将衣服烧了起来。苍何这才扑过来,用袖子打灭了火。
      他本想说些什么,抬眸撞上苍时的目光,只是相对无言。

      苍何学着苍时当年对他的方式,手臂环绕住她的脖颈。
      起初只是试探,待他察觉苍时像个木偶一样毫无生气时,便任由心中的荒草发疯生长,紧紧搂住他的皇姐。

      他无时不在思念她。即便只是最初落水后在她身侧汲取了一丝微弱的温暖,可那也是长夜中唯一的慰藉。

      他要如何才能挽住她,不让她似花般开至荼靡、开至垂败,落在地上成为冷冰冰的秽土?

      苍何发觉自己不懂,也不会。

      世故教他露出利齿、磨尖了爪牙,无人教他如何护住枝头的芳蕊。
      这样照猫画虎的姿态,亦对苍时毫无功效。

      “皇姐,你看看我,你抱抱我吧。”

      苍何几乎想要贴上苍时冰冷无光的眼瞳。他已经比苍时高出许多,如今可以轻易圈住皇姐,他却匍匐在地,以央求的姿态依偎在苍时的颈窝。

      苍时觉察脸颊有泪滑落,她仰头,发现今夜云层堆堆叠叠,不见一丝天光。
      而身前之人以为自己能温暖她的空寂,兀自相拥,把每一寸寒风裹挟的肌肤都严密遮盖。笨拙,却又执拗。

      呼吸相错间,苍时警惕起那份不该有的心悸,却无能为力,终于妥协,在夜色中靠进他的臂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花落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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