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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如是我闻(共一章) ...

  •   1.

      方法澄同师兄戴骏下山施粥归来时,在溪边碰到只受伤的麻雀,血色染在尖锐的溪石上,触目惊心。

      但上前一瞧,还是活动的。

      “师兄,把它带回去吧,等它伤好了再放走。”

      师兄听了,半晌不做答复。

      戴骏长他五岁,行事有考量,不像方法澄遁入空门只一二年,尚不经事。

      蹙眉盯了麻雀片刻,师兄下了决定:“需得瞒着师父来做,否则会责怪你我徒生事端。若这小鸟因我们死了,是为造业。”

      方法澄脑子一转,说:“一定救活就不会有业果。”

      师兄摇摇头,念了句佛号,和方法澄一并将麻雀包在怀里,小心翼翼带回寺庙。为着不叫人发现,他们走了偏门,先躲在禅房。

      方法澄找了些草药来,为麻雀治伤。也不知有无效用,急得他在旁不断为它诵经保佑。

      戴骏道:“念经时不可急躁。”

      方法澄应了。

      这般虔诚念了几回,却不见麻雀好转,就到了晚课的时辰,不得在禅房逗留。他和师兄寻了些剩粥米粒,放在麻雀跟前,等它醒来便可充饥。

      生死有命,全看它的造化。

      晚课敲木鱼时,方法澄还在想,若是他们不带麻雀回来,它会自生自灭么,还是必死无疑?

      梵音渺渺,佛经答曰:如是我闻……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2.

      晚课归房时,麻雀醒过来了,能动能吃。师兄弟两人喜不自胜,又为它添些米粒,恨不得不寝不眠,盯着这鸟雀看个转儿,心中欢喜得很。

      翌日,正月十五,这一日日头清朗,也是羽都人家前来烧香拜佛的大日子。

      住持一早天不亮便起来筹备事宜,他们几个小弟子自然也不得惫懒,认真做早课后,还要同前来的香客谈经论道。

      一忙起来,斋堂备饭有所疏漏,方法澄领到的早斋少了些。他分了两口给麻雀,吃得匆忙,便饥肠辘辘地诵早课去。

      寺门一开,香客络绎不绝。方法澄不过八九岁,个子也小,烧香拜佛的个个不注意他,觉得小师父道行太浅。

      方法澄倒落了个空闲自在,趁香客不注意时,偷了菩萨跟前的贡果,绕到佛塔后头,大快朵颐。

      吃完,正打算抹净嘴角,方法澄冷不禁发觉背后多了个人。扭头看,是个姑娘,看着比他年纪要大些。

      她面带笑意问:“小师父,你在做什么?”

      方法澄心虚,不知如何作答,只想起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来,半晌没说话。

      姑娘若有所思看了他半晌,说:“你是大法师那个口不能言的徒弟?”

      方法澄见她把自己误会成了燕璜,脸热了一大片,支吾着要解释,却见,眼前神气十足的人一转眼便走了,没影没踪。

      等他去寻师父时,才知道她就是当朝长公主——苍时。

      3.

      正月里还不回暖,寒风阵阵,禅房的窗户纸上破了洞,冷气儿便从棂格里一点点渗进来。

      方法澄白日没发觉,等夜里睡熟才感觉脸上吹得凉飕飕的。他爬起来,随手找了张纸堵窗户,又摸黑找到小麻雀,把它藏在被衾里头,希望别叫它冻僵了。

      第二日清早醒来,听见外头鸟雀啁啾,方法澄心里正高兴,打算让麻雀也出去看看伙伴。翻开铺盖,却见一团小小的灰麻躺在角落里,闭着眼睛。

      方法澄连忙伸手去摸,手上冷硬着,是尸体不错了。但他们睡同个被窝暖了一夜,麻雀的尸体如今带着他的体温。

      佛经里讲过许多次生死无常,方法澄登时一点儿没想到,一声抽泣便嚎啕大哭起来。

      戴骏闻声而来时,瞧见方法澄跪在床铺前,手里捧着冷冰冰的麻雀,像捧一朵莲花。

      他啊了一声,连忙说:“别哭,我们找个宝地儿将他埋了,请菩萨保佑它来世投个好人家。”

      “师兄,我心里好痛苦。”

      “万万不可这样想。你好生记着师父说的话,痛苦因着我执与法执,世上本无我。”

      方法澄这才抽抽搭搭地抹掉眼泪花,跟在师兄屁股后头,一路去寻下葬的地方。

      路上遇着挑水回来的师伯,问他们去哪儿,只说是去河边看鱼。

      师伯一双慈祥眉目,笑呵呵说:“到底是年轻小孩儿。”

      麻雀还是葬在他们遇着它的地方,这儿听得见古寺钟声,听得见早读晚诵。

      方法澄心中念着:“下辈子,你投个好胎,托生到皇宫里去。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来寺里捐的香油钱都是最多的哩!”

      人比麻雀长寿,拥有漫长光阴、葱郁华年。死了,也会有家眷做法事,祈盼来世平安。

      方法澄听师父说过,投生为人是最幸运的道。得暇满、修法身,可以知晓因果,明白轮回过患,有朝一日证得大圆满,早登极乐。

      其实,他不甚了悟。

      轮回过患,说明无论善业恶业都是虚妄,人最终要求个出离心,再不入轮回。假如再不入轮回,人的归宿在何方。

      今生今世,此时此刻,莫非都是没有意义的么?

      4.

      七月十五是盂兰盆会,安国寺早早做好了迎接官家来献供的准备。

      方法澄被安排来当值,前一晚上辗转难眠。第二日,各种琐碎事项繁多,他却精神抖擞。只是等仪仗都走尽后,一股困意袭来。

      方才笑得有些僵了,正闭上眼睛想缓缓精神,忽然一边响起笑声来。方法澄惊地睁大眼睛,只见是正月里瞧见的长公主。

      他连忙端正仪态,行合掌礼。他正要说话问礼,长公主抢先了话头。

      “又见着你了小师父,安国寺怎么派你来迎客?”她刚说完,又连忙点头,“我晓得你不会说话,我也看不明白手语呢。”

      身侧许多香客离开,随喜赞叹。招魂幡在身侧高高扬起,普度众生。

      苍时扭过头来,略有些苦恼地叹气:“今日我向佛祖许愿,可每日这样多的人求神拜佛,佛祖真能听见我的心愿吗?”

      方法澄迟疑着。发愿心,佛祖是能听见的。但一生安宁喜乐,不是违背了“无常”的真谛么。

      却见苍时浑不在意,像是终于找到人说完她的苦闷,笑了笑,跟仪仗一样消失在他跟前。

      方法澄呆了。
      眼前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开的长公主,不像传闻中的皇家那样严肃守礼,像是只自在的云雀。

      官家送盆不算盂兰盆会结束,要等晚上放了河灯才算完。

      等晚上放河灯时,他同师兄弟一并前去鹤水,按师父的安排,组织百姓们在水边放灯。师兄被派去念经了,他就在河边看荷花灯。

      万千灯火流淌在鹤水之上,祝愿与希望,都汇聚在此。他目送其中一盏行远。等流到天际,再看不见时,他转头便发现了长公主的身影。

      她就在不远处,旁边几位女伴,一块儿往河中放荷花灯。

      苍时蹲在低矮的河堤边上,身边的女伴笑着说了什么,两人推搡嬉闹间,手上的河灯便碰水熄了。

      她也不恼,重新取了河灯来放。

      此时晚风吹拂,她那盏河灯烛火摇曳,若隐若现。方法澄一路盯着河灯,直到它安安稳稳流下去,同其他河灯汇成一片。

      还不等转眼看,就听见远远地传来长公主的笑声。

      人群散开之际,他有意去寻她的身影,却见不着人了。

      5.

      眨眼间又过两年,岁末天寒,雪日将近。

      方法澄和师兄从外头布施回来,刚到寺院里头,想起有个小碗遗落在山下了。

      “师兄,我脚程快些,我去拿回来。”

      “哎,好。你快去快回啊。”

      方法澄匆匆跑下山去,到原地寻那个碗,寻了几圈也没见,心想着怕是被流民带走了。这样一来,又急又失望,想着待会空手而归,面上出了层汗。

      附近的人说不准见到过。他瞧见一个人坐在门前,便想穿街去问。

      谁知,一时心急,没注意另一头来了行人。哐一声,两人撞在一起,方法澄脚下不稳,摔在地上。

      方法澄额头砸到地上,磕破了,一阵热意渗出来。他缓缓站起,此时正巧听见身边人焦急地问:“你疼不疼?是我没仔细看路,撞到了你。”

      方法澄把手挪开,瞧见了苍时的脸。很近。

      她一愣,忽然笑出声来:“好巧啊,是你。”

      方法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苍时用手比划起来。方法澄看懂了,这是在解释刚刚那句道歉的话。

      他并不是哑巴,更不是天生的哑巴,听不懂人说话。但是长公主怎么会有闲心去查证。她不需要知道他的姓名,也不需要告诉她,痛苦都是我执罢了。

      本就是过客,不如任由这样误会下去。
      方法澄点头,合掌笑了。

      “殿下!”身边多了个人,抬头去看,这是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她自责道:“怪奴婢不好,让殿下受伤了。”

      苍时说:“受伤的不是我,是他。”

      宫女回道:“殿下,可不能多在外边待下去,宫门要下钥了。”

      苍时仍是看着方法澄额头上的伤,她抿抿嘴,小声嘀咕着:“若是我到年纪开了府倒还好,能把人带回家里去赔罪。如今怎么进得了宫。”

      她以为方法澄听不懂,但他听得分明。

      宫女提议:“不如奴婢带他去最近的药堂。”

      “好,我们一块儿去吧。”

      方法澄却一个劲儿摆手。苍时不解,劝慰他说不要紧,他只是指了指山寺的方向,摇摇头。

      苍时明白了,也许山寺快要闭门,他急着赶回去。她不强留,学着方法澄的样子向他回礼。

      天暗下来,路上下起小雪。方法澄小心护着额头上那块伤,希望它快些结痂。

      等他回到山寺中,告诉师兄没寻到碗,一并叹息许久,跟师父报备了,就去上晚课。

      昏黄的烛光中,外面小雪簌簌。方法澄默念经文,心觉佛祖的目光就在顶上,温和地巡视着他的伤口。

      过了几日,雪停了。寺院前是一片雪地,一清早便要起来扫雪。

      又是正月十五,烧香的日子,方法澄本来想找个空闲去看看小麻雀,却揽了一身的活。

      等他终于闲下来,走出山门,却在庙前遇着了苍时。

      她意外见着他,眼前一亮。

      “我找了你一回,但没瞧见,刚要走。”苍时说,“上回没赔礼道歉,这次我来捐香油钱啦。我不会手语,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摘下身侧的一朵梅花,抖落几粒雪花。苍时把花放在方法澄手心。

      6.

      人纵然有大好年华,也只是弹指一挥间,比之南柯一梦,又能长到哪里去。

      转眼间,方法澄已有十五。

      这些年里,他静心研读经卷,大有长进,面上又总是笑盈盈的一团和气,论谁见了都欢喜。在羽都集会上,也多了他的身影。

      人们辩经时,方法澄便在旁听着,噙着淡淡的微笑,貌若好女。他不睁眼,却感觉已见众生百态,就在这方寸间。

      席上贵客与席下仆从总是泾渭分明。

      观众生如观自身。

      方法澄总能在宴席中,轻而易举看见当朝长公主的身影。她长他几岁,如今已在封地开府。

      有一日离席,在门口撞见,苍时已经快认不出方法澄来。目光像超脱因果的相聚,一念生,一念灭。

      方法澄微笑着行礼。苍时有意无意扫过他额头,就仿佛那里还留着几年前的伤一般。

      自那日匆匆得见,方法澄第二回见着苍时,便是在安国寺的姻缘树下。

      她带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一同在树下许愿,结上红绸。没过多久,羽都便传遍了长公主结亲的消息。

      大婚那日,整个羽都喜气洋洋,大街上散发喜钱绢花,寺庙里更是添了不少贡品。放生池里多了许多红鱼。

      这场热闹灿如朝霞。寺庙这一方池塘如鉴,映出霞光万道,随云舒云卷,花开花落。

      黄昏,苍时出嫁的仪仗游街。方法澄为一户人家做丧葬法事归来,远远听见敲锣打鼓,和一众百姓夹道目送长公主离开。

      轿辇一摇,帘子飞起一角,正好瞧见她微笑的嘴角。

      晚诵后回到禅房,方法澄添了两回灯油,尚不成眠。夏夜里,萤火幽微。他推开房门,但见一天月色如水。悄然出寺,提灯向池塘而去。

      促织声声,莲花未眠。方法澄静坐池边,转动念珠。红鲤穿梭在莲叶之下,有时鱼尾摆出水面,水花四溅,荡开涟漪。

      晨起的远行客途径山林,与归寺僧人打个照面,两人笑吟吟问好,互谈两句佛经,又各自告别,走向目的地。

      7.

      麓空八年五月,太后谢曼仙逝。

      安国寺为太后超度,祭坛焚香,诵经声几日不绝。

      待法事做完,方法澄同师兄一并收拾东西。夜里山路黑,官家留僧人暂住一晚。

      方法澄夜半照例做白日未做完的功课,默默诵经,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太后的灵柩已经出殡了。这时候来灵堂的人是打算做什么?

      他提了灯,循声而去,瞧见丧服的女子立在碑位前。她仰头看着,像是要把太后的谥号一字一字按到眼睛里去。

      算起来,长公主今年二十又一,尚是青葱的年华。太后又如何不是正值壮年,竟就早早离世。

      方法澄心中念佛,原以为殿下定不会注意到他。谁知,苍时忽然转过头来,隔着长夜里的晦暗,久久看着他。

      她发问:“佛祖当真听见过我的心愿么,还是我从来都不虔诚。”

      方法澄本欲告知她生死无常。但他晓得,对于佛门外的人而言,这些词并不是解脱的良药,而是生冷的劝慰。

      苍时仍旧把他当做是那个哑巴似的小和尚,认定他是虔诚信徒,若将五蕴皆告之知,佛祖定能听见她的祷告,来人间渡她。

      可见她并不喜欢黄金佛像那样的冷物,灵位亦是如此。

      她将她的痴妄、贪心、怨念原原本本呈现出来,不加以虚华的描摹掩饰,她说她本以为可以永远待在母后身旁,为何生死无常。

      方法澄常年伴着青灯古佛这一类细微不动的活死物,他眼中的苍时也是如此。他也顺着因缘的误会,扮演佛像般的活死人。

      不说话,只是听着。

      她苍白的嘴唇翕动时,鬓发晃一晃。

      修行多年,方法澄再不是当年那个蒙昧无知的小和尚。他见惯生死离别,看破无常轮回,早已挣开樊笼。无数香客曾问他一样的问题。

      师父说,佛门弟子更是要坚定对佛法的信心。然而这世间苦众,皆在发问。同样的答案,他说了许多回。

      只是,长夜绵绵,絮语如泪。愿他是池中一朵红莲,纵然无声无息,也能开解岸边无眠之人。

      8.

      太后薨后,方法澄有时会在宴会上遇见苍时。

      她一改那日迷惘模样,更加用心地投入声色犬马中,欢笑声还似少年模样。她寻欢作乐,希望烧灯续昼,欢乐永常。

      不参悟我执的人,以锐刃剜肉补疮,一心以为自己在止痛。

      直到一年多后,青鸾战败,苍时的驸马谢彦休投敌,谢家遭遇弹劾。

      冷雨绵绵时,方法澄站在佛堂前,垂眸看向念珠。远方打着油纸伞的人,素白衣裳,来烧一炷香。

      也许她对佛祖还未失去信心,谁又能读懂。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苍时都常来安国寺拜佛。方法澄偶尔遇见她几次,苍时并不与他搭话。

      想必活到如今的岁数,话尽数说给了佛祖听,不似幼时多了。

      苍时也不像之前那样,常常独自在山寺游玩,而是携朋带侣,生怕孤身一人走失在空门中。她与女眷挽着手走过山门外。

      寺庙前的梧桐花开了又败,光阴奔走不倦。

      9.

      大概是很久以后,方法澄听见长公主改嫁的消息。她第二次成婚,嫁给谢述,长公主身份尊贵,这次婚礼仍旧办得像第一次那般隆重。

      渐渐的,长公主只在要紧的吉日来安国寺烧香。她似乎安定下来,看倦了红尘纷扰,把自己圈了起来。

      渐渐的,安国寺没了长公主的身影。

      这一年除夕,第二早,有许多香客前来。

      方法澄与香客论经许久,待香客走尽了,回到禅院。

      昨夜小雪铺满地,今朝雪化,地上散落着小鸟雀,正翻开雪地觅食。

      方法澄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脸上带着微笑。这小鸟中有一只格外像那只麻雀。想必当年超度的发愿太牵强,它并没有投生到皇宫里去,仍旧做一只小鸟雀。

      “师兄,你原来在这里。”师弟见着他,几步赶来,道,“昨夜里长公主薨了,请你和师父去做法事,快些准备着吧。”

      这声响惊动了地上的生灵,鸟雀一哄而散,飞上树梢。那只小麻雀飞往云霄,渐渐消失在天际。

      念珠转动,穿堂而来的风吹动经幡。

      方法澄心中想着:下一世,你恐怕还是会托生为人。到那时,修得暇满吧,不要再入轮回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如是我闻(共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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