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花落何时归 ...
-
苍时向来和王家人不合,王漠却少见地对她上心,两人不过是去年在墙下偶然相撞。
这不明不白的送礼,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脸红,让苍时有些捉摸不透。
今日她没挨得住对方软磨硬泡,只好依他的一路送到了凌风楼前。
“到了,不用再送了。”
微雨丝丝,苍时一面道别,一面从伞下的雨帘中探去,眼中多了个小小的身影,玄色衣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没撑伞。
苍时心里一惊,有些诧异,衣袖遮住脑袋,跑过去。
“苍何,你在等我?”
雨丝冰冷地落在脸颊上,苍时抹了一把他脸上的雨水,拉过苍何的手往殿里走。苍何一言不发,手里的东西刺了苍时一下,她才低头去看。
原来是个纸风筝,燕子花纹,翅膀的骨架此刻如同钝刀,磨在苍何手上。
苍时想起,今日是她同苍何约好放纸鸢的日子。
她有些恼了,斥责殿里的宫人。
“你们个个没长眼睛吗?少帝在外头站了半天,也不知让他进来!”
几个下人没胆子,纷纷跪下赔罪。只有毕云星狠狠心把由头解释了。
“是陛下说要等你回来……说是,今天和殿下约好了的……”
旁边多嘴的附和了句:“我们让陛下进来,但他不肯呀,奴婢想着殿下很快就回来,也不敢忤逆陛下。”
苍时这才有些懊恼起来。
她同苍何约好今日去放纸鸢。苍时是个闲人,何时都有空。但皇帝不是。为此,苍何想必专程腾出了时间。
谁料今日是个雨天,苍时一大早见落雨了,心想苍何定不会来,便赴王漠的约去鹤水游船赏景。
下了船,又去天香楼吃了饭,还不够尽兴,转头去清音坊赏舞。如今已是申初时辰,也不知苍何站了多久。
苍时拎起苍何湿透的衣袖,心底沉如石头,僵持一会,道:“是皇姐不好,没有应你的约。改日如何?改日我一定——”
还没说完,苍何从苍时手中扯过衣袖,淡淡地笑说:“皇姐改日有空,我却无闲能来。”
苍时低低叹了口气,让宫人把他送回去,一面叮嘱着:“你回去沐浴后多穿两件,莫要染了风寒,叫朝臣知道了又要说我的不是。”
苍何静静点头,悄无声息又离开凌风楼。
他也是怪脾气。苍时失了约,有点心虚,又怨他如此执拗,如此不通人情。
她没多想,让下人把地面的水渍收拾了,自个儿到屋里看话本,将此事抛之脑后。
窗外的雨一时不停。
*
乐坊内熏香缭绕,轻歌曼舞,琴音靡靡。
苍时靠在谢远南的肩上,乏得打了个哈欠。她日日来也不见新意,有些倦怠。
下头人示意停奏,卖笑问道:“长公主可想听些新曲子么?”
苍时正想着,忽然瞥见另一侧打手正赶人。她问:“那是怎么了?”
“回禀长公主,这是欠了债的客人,赊账不还。”
苍时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她心里称奇,随手赏了那些打手一些银子。他们感恩戴德的模样,就像自己是救世主。
苍时没兴致看下去,和谢远南走了。
有时她会来市集观赏布衣的生活,这和在宫中瞧见的大有不同。宫中虽也有三六九等,在市集中却有千万种活法,而非只有奴仆一条。
好比这卖花的、卖糕点的,也有编草鞋、打络子的。
苍时被一个草编蚱蜢吸引住,静静蹲在一边,看了半晌。
那编蚱蜢的老人手很糙,动作却灵巧,泛着油光的长条草叶上下翻转,不一会就穿织成了活灵活现的蚱蜢。
苍时给了点碎银,只拿两只蚱蜢回去。
“给我的?”谢远南好奇打量。
苍时本想给的,眼角瞥见一对姐弟咬着糖葫芦走过,她狡黠收回蚱蜢。
“给我弟的。”
谢远南失笑,她纳罕:“我可没见你之前对他上心,你不是嫌他太闷吗?”
“……怎么了,只许你哥哥们对你好,不准我对我弟好呀?”
那可是亲的,又不像你们俩——谢远南没说出口,只是随口建议:“小孩儿都爱吃甜的,你倒不如给他买串糖葫芦。”
苍时很听劝,她最后带了一草把的糖葫芦和两只蚱蜢,光荣归宫。
御书房萦绕着檀香气息,堆堆叠叠的书和笔墨,怪是沉闷。苍时拎着糖葫芦草把探头看,苍何正坐在案前看书。
“苍何!”
苍时嘻嘻笑着,把草把背在身后,掩耳盗铃地问:“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苍何搁下书,看见比苍时还高的草把子,一时不解其意,问道:“给我带的?”
糖葫芦色泽如红珊瑚,糖衣似琥珀,用青竹签串了,一把捏在苍时手里。她挨着挨着抽了几串一并递给苍何。
苍何瞧见苍时嘴角沾连的糖渍,心下揣测她定是吃不完了才把剩下的丢给自己。
于是,他在苍时期望的目光下,轻咬了一口。很甜,糖壳很脆,但舌尖碰到山楂肉时,却又酸到极致。
“甜吗?好吃吗?喜欢吗?”苍时睁着大眼睛,一副听不得否定答案的模样。
苍何知道苍时容不得身边人对她的喜好置喙。他点头,为了让苍时相信自己喜欢,又忍住酸意多吃了两颗,甚至连籽也没吐。
皇姐对他的好总是突如其来,一团簇拥,分布开看,却少得可怜。他一面不舍将糖葫芦全吃了,一面又为了映证自己的喜欢,囫囵吞进腹中。
苍时漂亮的眼睛眯起笑意,她拍了拍掌,说:“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又似乎是为了逗他玩,苍时佯装要去咬他手中完好的一串。意料之外,苍何没有躲开。两人一瞬间无比贴近,苍何嗅到皇姐身上熏的玉兰香。
比起檀香,要好闻许多。
檀香是太后为苍何选的,为着批阅奏折时沉心静气。
苍时仿佛与他心灵相通,直起身子后,琢磨着提议:“要么我把屋子里的熏香分给你?玉兰花好闻多了。”
苍何疑心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檀香的气息,才会让皇姐出此建议。他回想着玉兰的香气,郑重地摇头。
算了。
苍时信手翻看案上的奏折,文绉绉的措辞让她有些头疼。她真怀疑这孩子是天赐之人,竟对着枯燥乏味的书本能坐上一天。
刚开始两人无比疏离,苍时也未曾多关注苍何的动向。她心想着,有他没他都一样,就像乐坊里粉墨登场的戏子总也有悄无声息下台时。
渐渐地,她却察觉他有刻意的亲近。不似那些依附之人的谄媚,像是街市上任人售卖的小犬,要特意展示自己的亲昵。
苍时对这点特别起了玩心。她有时想,自己突然给他的礼物是否就像赏赐下人的碎银,而苍何是否对她这点关怀感恩戴德?
而苍何咀嚼着酸涩的山楂,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苍时的双手。那是双适合弹琴的手,不染纤尘,宛如玉雕琢而成。
苍时忽然笑道:“苍何,前些天我在外头学了首新曲子,等过些时日你得空,我教你吧。”
如今四月间,已近夏日。她许诺的纸鸢不知飞去何处,又要扔一个新曲子给他。
苍何低头转了转手中的糖葫芦,把奏折又压了压。
“玉兰花要开了——”苍时也没管他还未应答,自顾自拨开珠帘,如蝴蝶翩跹而过。她的声音仅仅残留片刻,消失殆尽。
苍何把糖葫芦包起,放进一堆杂物中去。那里有她给的纸鸢,她给的竹蜻蜓,她给的兔儿灯……现在再加个糖葫芦。
明知会腐败,依然想要再挽留一刻。
*
四月十三,苍何生辰宴上。
谢曼赐苍何一张焦尾桐琴,却只字未提教他二三琴艺。
直到宴已散了,苍何也没等到苍时回来。他在凌风楼前短促地站了一刻,转身提灯回殿。四月间的风微暖,促花盛放,草丛间似有促织奏鸣。
路过桐宫时,苍何仰头看那一树玉兰花。花苞满树,如小小的灯笼。
也不知皇姐许诺的花期,是否真会到来。
他暗中打听,得知皇姐近来和灞原公二世子谢彦休走得近。苍何有些意外,他以为皇姐好歌舞,只会同明世子之流亲近。
从宫人只言片语里,他终于得知了事情因果。原来皇姐是在秋狩中同谢彦休赛马,从此关系亲近了不少。
苍何甚至不通马术。他原来连和皇姐并肩的资格都攀不上么。
而今日他生辰,前几日明明约好的,皇姐又失约了。她又失约了。也不知为着谁的一时兴起,就再次把他抛之脑后。
若是宫廷之上一再有人忤逆苍何,他兴许会学着端起皇帝的架子,借宫规禁律责惩。对苍时的失信,苍何只觉得稀松平常。
比起受辱、怨念,更多是无可奈何。
他心如冬日湖,桨不可划,船不可行,将自己冰封起来。这样便无人能伤他一分。
苍何脱了外衣,躺在榻上,檀香暖气袭人,不一会便遣散了脑内纷乱的思绪。
忽然,鼻尖有玉兰香萦绕,苍何察觉到异响,心底却未警觉。
他不动声色睁开双眸,余光瞥见黑夜中一团熟悉的身影。那身上的绫罗绸缎还是他前些日子赐下的。
苍何指尖一动,依旧假寐,闭上眼睛,细细听着那人要做什么。
苍时靠近了他,那阵玉兰香便愈发浓郁。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甚至察觉了苍时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上。
她的手不知为何抚过鬓边,乌发被她抽松一些,簪上什么东西。
苍何睫毛一颤,捏紧拳心,克制住心底的好奇,平稳呼吸。
他原以为苍时就要离开,可下一刻,她的声音低低传进耳内,轻柔得像柳絮。
“皇弟,生辰快乐。你大抵也见惯了奇珍异宝,姐姐没有什么好给你的,便为你折一枝花来。”
她顿了顿。苍何能想象出她歪头思索的模样。
“愿你花团锦簇,花好月圆……如何?”
说罢,苍时轻笑一声:“你见玉兰如见皇姐,伴你好梦吧。”
待窗棂细微响动过后,苍何伸手去摸,玉兰花瓣柔嫩如皇姐的手,却更凉一些。他歪头轻嗅,心弦乱了几分。
若按常理讲,玉兰花此时还未开,皇姐是如何寻到的?
他心中的冰湖被一朵花破开,层层迸裂,土崩瓦解。这一点玉兰香气不甚浓烈,温和如春,却让苍何对着长夜漫思,最终无眠。
是了。他或许已有些领悟了。
即使皇姐融化这冰雪,代价是让他落入刺骨的寒水中。
他也是甘之如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