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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落何时归 ...

  •   麓空二年一月初。

      苍时虽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能从母后一举一动中揣测出朝政的动向。

      前几年先帝病重时,她过得不甚自在,行事颇有阻碍,结交之人也往往是被塞来的权贵世家。

      去年一月时,谢曼为苍时挑了几个伴读,又让二舅舅亲自教她学识。如此一通安排下,苍时心中略有所悟:大抵她真可做个明月无忧的长公主了。

      手臂忽觉有人拉扯衣袖,苍时侧头,瞥见一张纸条,循着纸条往上看,是她的表妹谢远南。

      谢远南捂着嘴笑,抖抖手上的纸条示意苍时接过去。低头一看,原来写着个笑话。

      苍时顾忌了下堂上二舅舅,没笑出来。旁边座上明彦昭凑过来看纸条,却没忍住。谢子文频频示意,明彦昭置若罔闻,二舅只好中断授课,罚他出去站上一刻钟。

      明彦昭背手立在一边,苍时幸灾乐祸地做了个鬼脸。她悠然翻看课本,装作用功写笔记的样子在纸上画下一个乌龟。

      墙边罚站的明彦昭耐不住玩性,对着太阳比手影,也做了个乌龟模样出来,悄声让苍时和谢远南看。

      “怎么做出来的?”苍时伸长脖子去瞧。

      “先这样,”明彦昭飞快瞥一眼堂上正诵诗的谢子文,手指交错,比出乌龟的四肢,“再这样——”

      “哇,我也试试。”谢远南还没伸出手,被自家父亲阴沉的脸挡住前方。

      谢子文忍无可忍:“你同彦昭一并去站着。”
      话毕,瞥见苍时手掌遮掩中现出的乌龟壳,顿一顿,补上:“苍时……你也去。”

      明彦昭见状,对苍时露出得意之色,作为鬼脸的回敬。

      雪练连忙拦住:“师父,让我替师姐罚站吧!”

      苍时趁二舅舅背过身去,把纸上的乌龟展开,冲明彦昭眯眼一笑。
      她可是长公主,不用说也有人护着。

      课后,谢远南邀她一道去鹤水游船看景。明彦昭啧了一声,劝说:“依我看,羽都还是清音坊最有意思!对了,苍时远南,你们不是学琴么,我新见了个琴师,正好引荐。”

      苍时意兴索然,应道:“我自有母后教琴,再者,作为长公主,还是少去寻欢作乐为好。”

      免得那些老头又弹劾她。

      明彦昭被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噎住,自讨没趣,打个圆场,眯眼笑道:“正是正是,改日有幸得去宫里听舅表姑母抚琴呢。”

      苍时一面笑一面道别,去桐宫见母后。

      时近二月天,东风至,杨柳初抽条,羽都早春好时节。

      桐宫门前有棵玉兰树,高而深绿,颜色与谢曼常穿的披帛相似。苍时年年期盼玉兰开花,进宫总先瞧上一眼。

      今日却见树下有个宫人哀哀地低泣,定睛一瞧,似乎是母后的贴身婢女,名唤闻霏的。
      苍时不觉有些纳闷,她走近了,朗声斥道:“你好端端地做什么要哭?”

      怪煞风景。

      闻霏听见,忙擦了眼泪,恭恭敬敬行礼:“奴婢见过长公主——奴婢不慎失态,脏了长公主的眼,还望长公主海涵。”

      苍时没跟她计较,听见里边母后在唤她,便径直往桐宫里走。

      谢曼正独坐在院里的琴前品茶,她身侧远远地有二三宫人正收拾扫整院子。

      见苍时来,谢曼低声缓道:“方才闻霏打落了茶杯,泼了我些茶水,便罚了月银。你见着她们不必多费心神,只管过你的便是。”

      苍时紧挨谢曼坐下,笑道:“好母后,若是我打泼了茶水,你罚我么?”

      谢曼嗔怪一声,轻抚苍时额头,“你既然为我青鸾长公主,天下再好的茶水都任由你泼。只要过得自在逍遥,有何不可?我乐得见你如此。”

      苍时依偎在谢曼怀中,心底出离地满足。她察觉谢曼眼底有些乌色,便揣测着,母后定是为着政事操劳了大半夜。
      她本想按例来学琴,却思忖着让谢曼再回榻上睡会儿。母后向来轻易劝不动。

      谢曼无可奈何笑道:“这本是推拒不了的义务,你担心什么……若无我分担,恐怕他也难做。”

      苍时自然知晓谢曼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自先帝出殡后,她少有见到苍何。想必苍何也忙得焦头烂额,难有闲暇来找这待他不善的皇姐。

      苍时记得自己同他一般大时,烦恼不过是背不下夫子教的诗书,也是这点烦恼就能让她食之无味、愁眉苦脸。苍何这般年纪上朝,定然吃不消。

      不知为何,苍时想象出小小的苍何学批奏折时的模样,竟觉得有些讽刺。
      到这时,苍时恍然间明白,也许母后寻苍何回来,正是为给她个长喜无悲的人生。是苍何替她执政。替……她?

      这个念头极短促地闪过一瞬,苍时瞥见殿外小小的一道身影,便断了神思。那冠冕上的冕旒摇了一摇,如鱼甩过尾巴。

      “哎——”苍时起身,从容不迫逼近,喊住那人。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苍何局促地挪回脚步,不同于初见时的冷静,怯生生喊着:“皇姐……”

      他仍着玄色袍子,上头金线绣了双龙戏珠,一路蜿蜒而下。这袍子为他量身定做、毫厘不差,落入苍时眼中,却像偷穿了大人衣服。

      苍时松开眉头,轻笑一声,不由分说拉过苍何的手往里边走。

      “你有空也去我殿上坐坐,二月到时皇姐便带你去放纸鸢。”

      苍何黛紫色的眼瞳映着天光,晶莹剔透,宛如珍稀珠宝。他极快垂眸,羽睫掩去方才的欣喜之色。

      “多谢皇姐。”

      苍时佯装未察觉他那瞬间孩童般的天真,将苍何带到谢曼身侧坐下。

      她忍不住想,苍何在被寻找回来当皇帝前在什么地方?是普通百姓家小儿,亦或是商户义子?或是流落街头……断不可能。
      倘若毫无城府,又怎担当重任。

      苍时早在漫漫的闲暇中剖析开初见时他的伪装。那镇静的神色不过是大浪当头的保护盾,为着给所有人立威,以求风平浪静。

      当他渐没入这场浪潮,盾牌被击个粉碎,便只能负隅抵抗,或是——

      “母后……”

      苍何难得露出孩子气的面容,却不似方才苍时观测到的天真。他小心翼翼拉着谢曼的衣袖,低低央求母后为他奏一曲。

      苍时不明了谢曼眼中的疏离,她更看不下去苍何这稚嫩的伪装。往常她曾在许多乐坊里见过,这是自觉身份低人一等、寄人篱下,以求庇佑的举动。

      “皇姐我也对琴颇有造诣,不妨让我为皇弟弹上一曲,如何?”苍时笑眯眯地覆手于琴弦之上,一边催促宫人带母后去小憩片刻。

      苍何惊诧的神色未褪,听见耳畔几声弦动,半高不低的音蹦出,扰的树上麻雀也惊飞去。

      本以为这皇姐是要戏弄他,可几声杂乱的弦音过去后,一段潺潺琴音流入耳底,竟有漫步春岸之感。

      他怔愣着垂眸看苍时的双手。那十指比起他大不了多少,染丹蔻的半寸指尖红如石榴。如编织麻线的机杼,翻飞。

      苍时任由心意错综翻弹,她自小同母后学琴,技艺上比不了乐坊名伶,神采却浑然天成。

      “如何?”苍时挑眉,颇有在外行人前耀武扬威的意味。

      苍何望向她眼中明亮的碎光,那似乎与他对镜时照见的眸光不同。如地底人仰望他人高飞的纸鸢,有那么一瞬,是想拽下来,拿到手上的。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想了想,一板一眼按诗书里的溢美之词夸赞苍时。

      苍时并不吃这一套,她早就听腻了。早在苍何之前,已有许多人——高官权贵、优伶商贾、仆从下人,为着谋利,极尽谄媚。

      “你是不懂琴,才会觉得好。”苍时随意点点琴弦,将他小心奉上的讨巧话碾得粉碎不堪。

      苍何有意争辩,几欲伸手,却作罢,只试探说:“待我学懂了琴,皇姐再弹与我,可好?”

      苍时笑眯眯拍拍苍何的脑袋:“你若想听,何时不可?”

      “何时都行?”

      “都行。”

      苍时有些乏了,想起远南改约她去家中对弈一事,略微思索片刻,起身往殿门口走去。

      苍何独自对琴而坐,他静静目送苍时离去,半晌,一言不发,也未动身。

      焦尾桐琴。

      他在心里默念琴的名字,终于伸手,学着苍时的模样覆在弦上。只是他没有动。

      苍何端详自己的手指,察觉到指节骨是如此突显,清瘦得像利爪,全然不似苍时如笋尖般饱满。

      他眼瞳一缩,似被所见灼伤,急匆匆收回了手。

      原来两个人是如此不同。

      苍时不必向他阐明离去之因,苍何便心有所知。不外乎是呼朋引伴、寻欢作乐。像她这般人,自然无忧无虑。

      那他呢?

      苍何眯起眼睛看天。

      他惯会看人眼色行事。既然人皆讥诮,便藏于冠冕之下,不动声色。既然人皆欺压,便困于冕服之中,逆来顺受。

      倘若没有这冠冕,他仍在混沌中不知天日。倘若戴上这冠冕,他似乎与所有人都隔着十二冕旒。

      戴上这冠冕,方才知世上竟有人身居高位而困于牢笼,身着绫罗而如行尸走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花落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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