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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不鸣蝉6(终) ...

  •   谢雪霏往常听闻闺中小女儿论及心上人,对感情总是又惊又喜又惧,一旦见了意中人羞得掉头走,遑论剖白心事。

      于她而言,前一年的夏日,是淡淡的焚香中琴声缭绕。不需要躲避,毕竟心事只要藏起来,并无轨迹可寻。

      她不能言语,所以将心事付瑶琴。也正是不能言语,那些日子回忆起总是淡如流水,捕捉不到热烈的情绪。沉默而不显山露水,应当不被任何人察觉。

      领悟过来苍时的意思后,谢雪霏坦率与她相视,从褶起来的眼帘下,如切割水晶般的瞳孔里,想从中寻到苍时藏起来的心绪。

      苍时看人时自有一番风度,不躲闪亦不回避。澄澈如此,直白如此。

      谢雪霏于是笑了。

      她不怀疑苍时的话有假,也不惧怕她是在作玩笑。或许她和她又意外地默契了一次,都没让对方觉察心动。

      一时忘了作答,苍时手上的信往雪霏这里递了一分。雪霏接过,苍时示意她拆开看。

      “比起声音,白纸黑字保存得更长远。若是字还不够,我就谱成曲,叫乐坊千秋百代这样传唱下去。”

      本以为苍时沉稳,波澜不惊,雪霏不表态,余光竟瞥见对面的长公主绷紧了脚,站得格外局促,因为刚刚说出一番“豪言壮语”而红了耳尖。

      雪霏在心中默读一遍。

      信上写的字不太工整,并不是一次写就的,似是想起来就写一句,零零散散。或是今日听了雪霏弹什么曲,或是两三句对雪霏笔记的摘录。最后一页,则是苍时的告白。

      雪霏此生将心声借琴与笔墨。话若无人听,依旧是寂寞。苍时一直以来都在认真听她说话。

      雪霏不知不觉泪盈眼眶,待读到最后一句时,终于耸动着肩膀抽泣起来。

      论谁都有底气在年少时许诺一人一生,然而雪霏却懂,苍时此言不假。

      她正哭着,苍时伸出手来环抱住雪霏,耳朵就凑近在她唇边。苍时说:“表姐,我们一起走吧。”

      *

      雪霏与苍时暗中书信往来,需得经过几层加密。或许因为少帝一年一年大了,对宫中之事越来越上心,苍时不得不要防。

      两人去相国寺求佛,苍时对着签文沉默不语。

      后来雪霏问及,苍时便说:“我求到了下下签。幸好我不信佛。”

      雪霏在她手心写字问:若是不信,还来拜什么呢。

      苍时道:“因为啊,我想贪心地活久一点。所以我要求佛,上天主宰着我的性命呢。”

      谢雪霏笑了。

      她也求佛,希望万事顺遂。苍时有她的大事业要做,而雪霏义无反顾地选择支持苍时。毕竟她心中也有一个梦,恰好与她重叠。

      这一年苍时初立长公主府,而雪霏年方十九。

      然而世上别离苦多。六月时,谢文远在赴任途中遭遇不测故去,尸首运了一日才回到羽都。谢府在百花盛放的季节一片缟素。

      雪霏哭了半宿,第二日高烧不退,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哥哥谢文远小时候很护她。

      别人喊她小哑巴的时候,是哥哥和姐姐一块扔石头砸过去。阿姐会摆架子用规矩教训那些小孩。

      哥哥则是蓄意报复,偷偷趁他们玩游戏的时候暗中作梗,整个人仰马翻。还要把那些个人的窘态添油加醋地说一遍,惹得雪霏破涕为笑。

      待到年岁大了,不知多了一层什么,也许是礼教。谢文远待雪霏没有往日亲近,人前人后到底还是关照她。也许是哥哥要投身功名,再没有少时的玩心里。

      于是哥哥朝着既定的人生轨迹走去。无数个士族子弟曾经走上人生的荒草原,依稀辨认着前人的足迹,将步履合而为一。

      他也顺着走了下去。

      清晰的脚印是安全的保障,不会踩空,也不会落入泥沼。富贵险中求,而对于已经家财万贯的氏族而言,只需要保险。

      草原如此辽阔,或许荒草比人能想象的更为崇高。所以看不清前路,看不清征程,即便已经走在清晰又保险的半路上。

      雪霏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时,听见邓秀前来通报,说苍时来看她了。雪霏强打精神坐起来,被急匆匆进门的苍时又按下去。

      “歇一歇吧,”苍时哄她,“我为你取了一副药,已派人去煎,等喝完发了汗病自然就好。”

      雪霏应下,侧卧着正对苍时,看她。苍时比她成长的速度要快,分明只相差一岁不到,苍时却已然像个大人,似乎万事有把握。

      等药煎好,苍时吹冷了喂她,雪霏要自己喝她却不肯:“我难得为你做些什么,你今日就好好歇吧,不必劳神费力。”

      苍时吩咐人拿碗来,从包里取出个罐子,从中倒出一点绀青色的糖浆,说:“这是枇杷膏,治咳嗽管用。”

      雪霏喝下。这和她在药堂里吃到的并无不同,但想到是苍时专程带来的,心上也舒展许多。待昏昏沉沉睡去时,她隐约听见苍时低声呓语,一觉醒来全不记得了。

      苍时靠在床边假寐,知道她醒来,立刻坐正了。

      雪霏比划问:什么时辰了?

      如果葬礼办到了要紧的地方,作为妹妹,她拖着病体也要去拜。

      苍时瞧了一眼天色,把她扶起来,为雪霏披一件衣裳,两人往堂屋去。

      谢文远谋了一官半职,已有婚约,未过门的妻子成了望门寡,一同来吊唁。

      雪霏在旁看,那一身素白的女子痛哭流涕,发誓她不嫁第二家,要入住到谢府服侍公婆。

      苍时眼神幽微,正巧落入雪霏眼中。她想,她们大抵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梅夫人虽感谢这女子,最终还是与其双亲商议,最后除去婚约。雪霏与梅夫人一道去的人家府上,在客房里休息。出来时天已暗了。

      雪霏想起以前,梅夫人带她去街上闲逛,带她去爬树,让她熟习文韬武略,似乎从没限制过雪霏的行动。

      梅夫人那时说:“娘亲望你想做何事都能如愿,不拘泥于礼数,不胆怯。若不愿做的事情,任谁都威胁不了你,逼迫你不得。”

      兴许今日商议婚约也是因此。情怀不单对自家,也是对天下。

      有朝一日,礼数和规矩的山倒在她身上时,梅夫人这番话定能成为开山的斧头。

      *

      葬礼过后几日,雪霏忽地听见蝉鸣,才意识到又是一年盛夏。蝉如约而至。

      半夜她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独个到园子里逛。按道士所言,家里办过丧事后半夜是不能四处走动的,雪霏倒不怕,若真能见到哥哥的鬼魂是好事。

      溪水潺潺,雪霏漫步到之前葬蝉的地方,附近的高树上已有新蝉寄居,忽而哀恸。

      人生百载,蟪蛄不知春秋,在春秋以外,还有更大的纪年,人又何能知晓!

      她,在世上如此微弱地存在着,如蚍蜉不可撼树,夏虫不可语冰。一生这样短暂,死时尚且有人吊唁,再过三年还有谁记得?再过三年呢?

      再三年又如何。

      雪霏蹲在地上,哀哀地哭起来。

      她想起曾经的玩伴,多年不见,最后听闻死讯。想起诗文里描摹的生死离别、沧海桑田。

      如此感伤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花鸟鱼虫之死又何其微末。

      哥哥死了,梅夫人的哀痛她已目睹,届时她死又将让多少亲人为之流泪,如何叫人不伤心。

      何况这世界,荷花含苞,游鱼戏水,莫非一切生都只是向死奔流?为何一切事物都终将死去。若是有一只蝉说它还未唱尽,有谁宽恕它的失格,有谁赦免它的死罪。

      独自哭罢,又是孤枕难眠一夜,第二日清早依旧如故。唯有一人时堪垂泪。

      邓秀见她脸色并不好,问:“小姐可是病还没痊愈?”

      雪霏摇摇头,不多说。邓秀依旧不是很放心。

      晚上雪霏正把琴搬出来时,邓秀跑来笑道:“小姐,长公主来找你了!”

      苍时突然造访,出现在门前,着实把雪霏吓了一跳。

      “表姐,我带你去个地方。”

      雪霏也不问去哪,就随她走了。牵着她的手,好像哪里都不陌生。虽说眼见着她就被带去了一个完全不眼熟的地方。

      渐渐走到荒凉地,雪霏也没停下来,只是跟着苍时。苍时手里没有提灯,故而眼前昏黑,要看不见路了。雪霏险些一脚踩空。

      苍时道:“表姐抓紧我。我们到河边去。”

      去河边做什么?这是一片树林,夏日河边水草丰茂,蚊虫自然也多。到此处不光危险,亦不清爽。

      雪霏置身于寂静的黑暗之中,忽然世界出现了裂缝般,一点一点光亮从河岸飞出,似要破开这样浓的夜色。

      翠绿幽蓝的萤火,围绕在两人周遭。

      雪霏被眼前的风光所惊,惊喜过后方觉苍时用意,扭过头去看她。

      苍时原来并没看萤火虫,一直凝望着雪霏。

      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萤火间朦胧不清,声音却极为安定:“腐草为萤为假,凤凰死亦不能浴火涅槃。然而人死去并非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我所思我所想,表姐会记得的,对吗?”

      雪霏用力点头。

      苍时轻笑一声,朝她张开双臂。

      “表姐啊,我也是一样的。过去我犹豫迟疑,但我一定会做到的,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

      雪霏不知她所说的过去,不知她所说的相信。但她相信。

      一直到苍时被群臣众斥,在一片骂声里将雪霏接入府中。一直到苍时于万千质疑中夺过虎符,将皇帝锁于深宫当中,登基帝位。一直到苍时将女子入学立入法度,将她封为女官,将牌坊无声地摧毁。

      一直到苍时醉时,拉着她的手,说我留住你,用了好久好久。

      *

      附记:

      自从第一世死去后,我无时无刻不想寻找着让一切回到正轨的办法。我不想让旧梦破碎,也不想看见无数的人一次次死去。

      可我能做到什么?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年年,我辗转于生死之间。我即是陵墓,埋葬着只有我知晓的生命。

      最开始我认识那位小表姐时,她为一位远方亲戚的逝去痛哭不已,最后竟也大病一场死去了。

      第二世我无所事事,无意途径她的院落,隔着一墙听见她在里面弹琴。这琴音久久萦绕在我心怀,令人惋惜。

      于是那时起,我决定习医救羽都的病人。也只是习医,并没有更崇高的志向。

      那时我还不知道母后死去的真相,又颓然地面对死讯,以为自己学医无用。

      可是真的没用吗?表姐她这一世前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她分明自己也为死伤哀悼,却想着先抹掉我的眼泪。

      可是真的有用吗?稍微不留神,这位表姐又去世了。我有些无奈,更是无可奈何。

      即使我能够千百次救她于无常前,命运也会把她拖回既定的轨迹,而我站在亲戚的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向着庭院——越走越深。

      她会嫁人,受婚姻所累。

      表姐的琴音愈来愈淡。

      病痛不是她哀伤的根源,我知道她从一开始心就不在庭院之中。她分明有更广阔的天地。

      你问她为何不去解决困境,只是日复一日弹琴自叹?翻过一山一山拦,千万人的死为世界盖棺定论,铸成如此辽阔的棺椁。

      一人之力,穷尽一生也无法做到推开这棺木。

      而我有无尽的将来,我下定决心改变这一切。

      人是会越活越通透,越活越聪明的。我用声色犬马来伪装,与每个人都保持恰好的关系,不过分亲密也不太生疏。

      纵然有缺漏,我不能终止。纵然次次生离死别,我不能停留。

      我的表姐谢雪霏,谢谢你曾给我改变规则的勇气。因为你,我能不惜颠覆,不厌其烦。也只有对你,我能敞开心扉,另眼相待。

      若我把勇气谱写为歌,希望也能让你听见。

      你要相信,这世上并不只有一条路可走。拯救你的从来都是你自己。

      可我已经不能没有你——

      所以啊,请你牵着我的手,陪我走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不鸣蝉6(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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