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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不鸣蝉5 ...

  •   蝉蛰伏地底,随后破土,只活一夏。这早被人叹厌了,听起来俗气。

      谢雪霏呆呆站在树下,没有去仰望天空,而是认真盯着蝉的尸体。

      它们失去生命时也就失去了声音,从此不再被人看见。

      脑子里胡乱翻过许多诗文,雪霏悲从中来,往屋子里走,把妆奁里的东西清干净,收拾出来,将树下的蝉都放在丝帕上,装进奁中。

      手隔着帕子碰到蝉的壳和羽翼,脆而薄,易折又倔强。如果是人,那么会有一颗死去的心脏,如果是鸟儿,则是无法翱翔的翅膀。

      雪霏捧着奁盒往园子里走,四下寻地方,不知哪里最好。

      走到河边,发觉荷花已谢。

      走到花坛,发觉百合凋零。

      再回望那大树,每一棵树下兴许都有一载又一载死去的生灵。

      雪霏寻了锄头来,在一石碑下挖坑,把奁盒放进去,重新埋好。等她把上面的土盖好以后,才发觉自己泪湿衣襟。

      死何其容易,生何其难。

      雪霏在石碑边枯坐片刻,只觉得风渐凉起。再几日就是中秋,中秋过后秋雨一泼接一泼,渐入寒冬,那时连促织也会死,蛙鸣也没了。

      树林里头比外头还要冷,雪霏起身往回走,在长廊上遇见邓秀。

      “小姐,你方才去哪了?奴婢寻你不见,正着急。”

      雪霏早揩干净眼泪,便镇定自若点点头。

      邓秀道:“小姐吩咐人去查的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回来先告诉了我。似乎是卓家老爷原本要升官,结果因为卓小少外头风评不好,给搁置了。他呀就挨了一顿打,这不,一好就来挑小姐刺了。

      “不仅如此,卓老爷要禁他足,他最初写了封信来说情,谁知没有送到我们府上,被人截了。所以他今天一来就气势汹汹,看来有人在管这件事。”

      雪霏不得其解。

      到底是涉及朋党的事情,她管不了也不晓得内情。

      还有另一件事梗在雪霏心里,长公主这几日在做什么?她已经许多天不曾见她。

      邓秀道:“小姐,明日是你的及笄宴,你可得早些休息,养好精神。”

      雪霏对她笑一笑,照做了。

      不死的明日,终会到来,不管熬夜与否,不管安睡与否,第二日照常降临。而这几个时辰里,什么也不会改变,也什么都可能改变。

      *

      雪霏直到宴会结束也没见到苍时。

      她坐在庭院前抚琴,心中思绪淡淡。

      女眷向来只是政客们用来联姻、埋伏的棋子,就连宫中的妃子皇后也不例外。她不过是谢家残缺的羽翼,也要落入这张网中吗?

      卓家的势力不算大,官职倒能说上两句话。他家的儿子没出息,女儿所嫁并非谢家的党派,所以谢子文意欲把雪霏嫁到卓家来扩大谢家势力。

      卓家早春时,与王家暗中交好,算是向谢家试探,结果不言而喻,谢子文动摇了,而梅夫人坚定不移。

      雪霏仍旧没有想清是谁在背后作梗,或说推波助澜,才让父亲回心转意,让局面扭转。

      于她而言,并没有嫁与不嫁的选择,只有接受与死的结局。

      全盘接受何尝不是一种死。

      *

      中秋诗会,雪霏没有去。

      卓家的事情闹大了,她偶尔听府上人也在说此事。好像是卓旦早朝时说了不对的话,太后不满,将其贬职。

      这样下来,卓家与谢家门不当户不对,再无联姻的可能了。

      九月起,天气越来越冷。雪霏加了衣裳,早起去看花。花草挂了霜,可以想见再过几日,枯死后的景象。

      喝盏热茶,又继续弹琴。

      她时不时翻苍时留的那本书,里头的批注加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可以单独成书。雪霏心想,这一段绮遇也不过是生命中寻常的篇章,无需太挂念。

      在羽都下小雪的那个傍晚前,她是这样想的。

      直到苍时披着斗篷,提着花灯,敲开了谢家的大门。

      “表姐,有好茶给我吃一盏么?”

      雪霏正巧在堂前坐着看雪,苍时的帽子上已经攒了薄薄一层雪,手中的灯未熄,万籁一时静了。

      踩在雪上,声音簌簌,苍时把缩在袖子里的手摊开,上面有一朵梅花,因为热气和寒气夹击,有些蔫了。

      “来的路上看见的,心想着你会喜欢,于是带给你看。”

      雪霏有意和她去看,两个人一同往外头去,梅夫人又为雪霏添一件衣裳。

      看梅的地方是官道过来的一个偏巷,唯独有一枝梅花早发。

      夜来风雪急,雪霏搓着手心呵气,凑近去闻花香,谁知被冻僵了,嗅觉也不大好使。她有点可惜,听见苍时问:“表姐喜欢花香,我这有个香囊。”

      带着热度的香囊放在雪霏面前,她恍恍惚惚接过,听见苍时生硬地转了话题:“我前些日子一直不得空,所以没能来,没给你带个信,对不起,表姐。”

      雪霏低着头没看她的神色,只是摇头。

      “及笄的礼物,改日我再送来。表姐,过几日的灯会,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雪霏感觉一点雪粒落在她眉毛上,转眼间被化成了水。雪霏牵过她的手心,一笔一画写“好”。

      苍时雀跃起来,拉着她在雪地里转圈,笑声与雪落的声音混在一起,再分不出你我。

      小雪模糊了人的身影,把她们变成多么相似的两个人。

      雪霏心里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就如同在雪地里各自转圈,白的黑的,混在一起。难得有一段交织与共,已经难得。

      苍时不像她,是困在庭院深深里的蝉蛹,苍时在更高的山巅,也能去往最辽阔的海岸。那时群山在眼中,林海迭起,谁看得见树上一只小小的蝉。

      努力,只不过从一棵树上去往另一棵树上。蝉吸取树的汁液为食,是树滋养了它,所以有什么资格去责备树困住了它。

      再努力,只不过从树上到树下,从土里来又到土里去。众生万相里,谁也躲不过的宿命。

      雪霏分明看见另一个人身上的不同,正因她的不同,感觉遥远。可她又和她又无尽的相似性,所以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可能。

      如果她可以,那么与她相似的自己也一定可以。

      如果苍时能逃离,那她也要追随而去,哪怕只是做她帽沿上融化的一粒雪。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苍时手中的灯笼孤光闪烁。雪霏明白书中的飞蛾扑火为何,亦懂了“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两人折返府中,梅夫人为她们温酒,雪霏从卧房里取了书来,连并笔记一同交到苍时手里。

      苍时就着灯看了二三页。她低声说话。声音被淹没在远处邓秀的呼喊里:“小姐!夫人做了茶点,快来!”

      以至于雪霏有种错觉,疑心这是她的错听。

      苍时说:“第一次听你弹琴时,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知音。”

      *

      新年总是很好的,挂桃符,点鞭炮,小孩有压岁钱。

      雪霏已经过了小孩的年纪,像她这样大的女孩儿,大部分已经嫁人。

      雪霏有时候想,为什么男子二十及冠,女子却要十四五嫁人,实在有些不公平。但真的论起来,世界上还多得是更不公平的事情。

      她看见梅夫人,想起那老旧失音的琴。

      看见阿姐,想起旧时与姐姐一起打杏子吃的日子。那时候阿姐才多大年纪啊,她们两个要好得像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以至于听见袁家求娶时,雪霏怅然若失。

      年岁在人指尖流过,变成一抔黄土。

      但今朝有酒,何必为改变不了的叹息。苍时曾在书里隐约流露与她相似的愤慨,雪霏于是知道了不少宫中秘辛。苍时有着比她远大的志向,更有一往无前的孤勇。

      她本是悲叹的过路人,如今愿做酒家,请苍时驻足喝一盅。

      雪霏如是想着,捂着耳朵看弟弟谢胜放炮。

      谢胜点燃了炮仗,咯咯笑着扑到雪霏怀里,雪霏跟着他一起笑起来。其实哑巴笑起来,不仔细听和常人也没有不同。

      除夕夜的时候雪霏和苍时去放了天灯,苍时说后面过几日来找她,雪霏于是用朱笔在黄历上画点。

      过几日,是几日?

      没有遇见苍时以前,她还没如此期待过“过几日”。所有的日子不过是今日过明日,明日成今日。

      后面几日,嫁出去的女儿回来探亲,不同的亲戚又都出去走亲戚。忙忙碌碌,少不了与旧友寒暄。

      谢胜前年病了没出来走亲戚,再前几年年纪还小,记性没完全。所以这一年才算他第一次走亲。

      原先是阿姐谢莫莫领着他们一起玩,雪霏过了年虚岁二八,所以是她来带谢胜。至于哥哥谢文远,他有的是要应酬的场面。

      雪霏领着谢胜在人家的府邸转悠,谢胜跟她一起看花,东问西问,也没想着姐姐回答。弟弟知道姐姐不会说话,但也不会因为她是哑巴而不同她说话。

      “二姐,你看这里有个红果子!”

      雪霏看去,哪里是红果子,那是灯笼。

      “这是灯笼!”有个稚气的声音传来。

      雪霏看过去,原来是主人家的小女孩,她依稀记得前年她和这家小女孩说过话,看来她年纪也小,不记得雪霏。

      谢胜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是灯笼?”

      小女孩:“我就是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姓谢。”得意洋洋。

      谢胜一下子变得十分崇拜,离开雪霏身边,往那小女孩身边跑去。雪霏回忆起很多年前,她身边并没有人向她奔来,一直都是如此。

      大概是她太无趣,又太另类。

      在主人家的撮合下,谢胜跑去和小女孩玩了,雪霏一个人漫步。

      这家串门串完了,又去下一家。

      雪霏借口身体不适先打道回府,因此才得知苍时给她递信来,约她一起去爬山。登高在帝王家向来比较庄重,于寻常人家就只是祈福的活动。

      报备家里,到约好的地方时,雪霏发现苍时只唤了她一个人来。这有点让雪霏吃惊,毕竟她知道苍时和弘文馆里的学生关系匪浅。

      苍时拿了个折子,递到雪霏手中,脸上带了点小女孩的别扭:“这是,压岁钱。”

      雪霏一头雾水,苍时说:“是给表姐的压岁钱。对,是我自己攒下来的,我又不知道表姐喜欢什么,只好……只好。”

      雪霏失笑,比划:我才应该给你。

      苍时不需要雪霏比划第二遍就懂了,她飞快比划一下个头:“我比表姐高了哦,我不是小孩子。”

      两人往山上走去,新年伊始果真寒风凛凛,却也敞人胸怀。此山并不高,于半山腰也能看见街巷的模样。

      苍时说:“表姐,你不想嫁入卓家,对吗?”

      雪霏迟疑片刻,点点头。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若是王家呢?”

      自然也不。摇头。

      “若是我呢?”

      雪霏一时拎不清她的话,怔住。只见苍时定定看向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来,递到雪霏手心。

      “若是我,你愿意吗?不是嫁,也不是娶。不是谁到谁家里,谁抹掉自己的姓氏,而是我们两个人一起。”

      雪霏无端想起苍时坐在树上吃糕饼的样子,她看起来随时会掉下来,于是雪霏为她搭了一把梯子。

      那只是雪霏自己的假想。谢雪霏没想到,苍时真会顺着梯子,走向她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不鸣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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