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凤栖沂

9、遥记当初少年时

　　幽兰院一向显少会有人来
　　大病初愈，卫家小姐的脸上还残留了些许的憔悴，但是精神却很好
　　院中小亭设一棋盘，二人正在对弈
　　“孤幽阁的倚兰姑娘昨夜离奇失踪，这会，想必整个梅岭都忙作一团了，你道是会寻清静”
　　少年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我在躲谁，你会不知道吗”
　　女子低眉浅笑
　　“表哥可是又去梅林了”
　　难怪一大早他便跑来了自己这里
　　兵者，诡道也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你为了躲他，却是连兵书战法都用上了”
　　表哥那人一向执拗，若是在梅林寻不到他必会满院满府的去找，不过，定是想不到这会人竟躲在了自家女眷的院中
　　“你是不知你那表兄有多缠人，若被他寻到，本少爷怕是这一日都不得安宁了”
　　之前只有王敞与北辰碧还好，这会又多了一个他
　　四个人坐在一起，不谈风月不赏景，偏偏要争文论道
　　也不知那书呆子哪里来的问题，似怎么也说不完
　　探讨时局
　　好家伙
　　一个个争得跟自己就是当朝天子一般
　　王家哥哥还好，偏偏北辰碧与这呆子的性情相差无几，较起真来还真是让人头痛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逸那呆子虽有些迂腐，但头脑清楚心系天下，是个做官的材料，只是如今朝局不稳并不适宜入仕，再等等吧，若有朝一日八方无争天下太平，定会有他的用武之地”
　　当然，若此时入仕，以他那愚顽不灵的脑袋，怕也做不了几日的官
　　“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竟这么高，表哥若知道了定会很开心”
　　“那你可不要告诉他”
　　那呆子开心的后果，怕是会直接卷铺盖住进他的梅林去
　　又不是姑娘家
　　整日与他一起，不被烦死也被闷死
　　女子执子欲落
　　看着面前的少年，神情却有些复杂，似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丫头，你确定要如此落子”
　　一枚黑子方要落下，却是放在了重重包围之中
　　“哎呀”
　　少女惊呼，赶忙将手又缩了回来
　　垂目深思
　　“你啊，就是心思太多，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卫轻愁骤然抬头
　　眼中有着无法形容的惊喜，与激动
　　“真的，是你”
　　她知道是他
　　只是
　　有些话，却不能由自己开头
　　少年轻叹了声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否则，她的病因何而来
　　其实，他二人曾在孩提时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
　　彼时她还没有执掌江南山庄
　　彼时自己也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他们都还只是孩子
　　病弱孤独的世家小姐与浪迹街头的小乞丐
　　孩子的目光是单纯的，没有世俗身份的约束，有的只是一份真诚的喜欢
　　虽然只是短短一段时日，但是那个病弱的小丫头还是在自己心中留下了一些痕迹
　　是的，就只是痕迹
　　因为他身边从来都不缺少玩伴
　　“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你派人送来的药方，其实愁儿的身子已然大好”
　　何况，还有秦大哥在
　　所以
　　所以
　　她笑得有些抱歉，更有几分狡黠
　　就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还记得当年自己在京都街头看到他时，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乞丐娃娃，尽管一身脏污却难掩气质里的华贵
　　当时孩子的手里拿了一个破碗，像模像样的蹲在街边讨饭
　　但是，她却知道那并不是他真实的样子，也许，不过只是一场玩闹，于是，便也很配合的拿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菜递了过去
　　至今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容
　　如星辰般明亮，如阳光般灿烂
　　美丽，更生机勃勃
　　那是自小体弱胎中带病的自己奢望而不可及的神采
　　于是，她便不假思索的向他提出了邀请，请他一同回江南山庄，但是，对方却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因为他的拒绝她好难过
　　那孩子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见她哭得很伤心，便勉为其难同意陪自己在京都别院中住上一段日子
　　于是，第一次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接一个小乞丐入府
　　于是，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玩伴
　　在京都别院一起胡闹的日子，是自己一生中最恣意最开心的时光
　　只可惜时间太短，他终要离开
　　后来，她回了江南山庄
　　后来，他们都渐渐长大
　　后来的后来，山庄更加落败，而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有一天
　　一位华贵不凡的少年不请自来
　　当时她还不知道那少年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王至尊，只知道他的医术真的很厉害，自己衰败的身体在他的医治下竟然真的好了起来
　　但是必竟是胎中带病，先天不足，沉疴得愈却仍需时时调养
　　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有人送药方过来
　　她曾派人追查过，也曾重金拜访风云山庄，却只查到了毒王的身份
　　直到两年前的梅岭赏芍盛会
　　一位白衣少年的传奇让她又有了一些猜测，因为陪在那个少年身边的人，正是毒王南宫绝尘
　　这两年来她几乎动用了江南山庄隐藏的所有力量，却仍查不到一丝线索
　　所以，今年自己才会出现在梅岭
　　为了让传说中的少年走进幽兰院，这几日她都会偷偷倒掉应进的汤药
　　甚至
　　还在药茶里放了一些东西进去
　　所以，才会有了那场突发的疾症
　　“要是让南宫绝尘知道你竟然这般糟蹋他的医术，说不定会直接毒死你省事”
　　少女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眉目清愁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狡黠
　　“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吧”
　　数年过去了
　　面前之人白衣飘飘纤尘不染，虽然与当年一身油污的乞丐娃娃有着天壤之别，但是在她眼里他却依旧是那个气质华丽的男孩
　　只是时移世易，如今的他们却再也不是当年欢笑无忧的孩子
　　少年随手落下一枚白子
　　那日走入院中见她窗下春兰长势茂盛他便猜到了
　　初春时节梅岭的天气还透着冬寒，若不是日日有温水浇灌，那兰草怎会长得这般来劲
　　何况她平日里所用的药都是南宫绝尘的方子
　　四时不同用药亦不同
　　而这个时节所用的就有几味会助势草木生长的药材
　　还有那壶茶
　　他一闻便知里面放了花湔草，此药极易引发旧疾
　　“枉本少爷这些年费尽心思的救你，却不知道爱惜，经这么一番折腾后怕是又需要许久的调理了，况且你又不是一个可以静心养病的人”
　　“我想见你”
　　女子低低的说道
　　轻愁淡绪的眼中含了些氤氲的水气
　　固执却坚决
　　“想见就直接去梅园寻我啊，做什么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你卫轻愁什么时候变成笨蛋了”
　　“我想，让你来见我”
　　世人皆知江南山庄已近落败，但是，却少有人知道这几年的卫家，就是靠着这个病弱的女子才得以支撑
　　她想见他
　　宁可自伤，也要对方主动走进这院子
　　少年叹了口气
　　“你可是要我帮你保住江南山庄”
　　六年前她的叔父一剑倾城卫不凡离奇失踪，江南山庄从此便失了江湖地位
　　其父卫儒又是一介文人，常醉心于诗书无心家业
　　这两年山庄每况日下，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所以她才会兵行险招不惜自伤也要逼自己相见
　　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丫头，其实骨子里却有着不逊于男儿的心志与坚韧
　　女子素手纤纤，执一黑子显得格外的苍白
　　久久
　　落于棋盘下角
　　“不”
　　她骤然抬头，双眸清亮
　　“轻愁愿为公子倚角”
　　少年执子未落，却是一愣
　　眼前的女子何其孱弱，而她背后的江南山庄又是何其的颓败，但是，她所求的却不是羽翼下的庇护
　　而是
　　互为遮风避雨的乔木
　　这份狂傲
　　竟是一般男子都比不得的
　　再观整个棋局，虽白子胜算已定，但是黑子却在右下方一块很不起眼的地方，独僻静土
　　少年笑了
　　“本少爷浪迹江湖数载，朋友很多，但能称得上知已的却不多，没想到今天竟遇上了一个，好，你所求之事，我应了”
　　看着黑子所拥之方寸，虽与整个战局无意
　　但是
　　他却明白了卫轻愁的用意
　　或是，她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她
　　居然
　　懂他
　　女子柔柔的笑了
　　如今的山庄岌岌可危，她不得不赌上一次，而手上唯一的筹码
　　便是
　　幼时那微末的交情，以及
　　他的，善良
　　“丫头我予你江湖，你要如何相还呢”
　　少年突然笑道，言语中还带了一丝说不清的狡诈
　　女子微愣
　　她能猜出他的身份，能猜到他的心思与顾虑，这会却是真的猜不透他的想法了
　　“只要玉少喜欢，我江南山庄还不任你取用”
　　“那本少爷如果要你呢”
　　这会却是卫家小姐笑了出来
　　“玉少莫要在此打趣愁儿了，天下红颜谁人不识君，就算在这梅岭之上也有好几家小姐明里暗里的倾慕于你”
　　他爱胡闹的本事她可是听了不少，每年赏芍盛会都会传出几家姑娘思慕白衣少年的风流韵事，早已成为闺阁间最常谈论的话题
　　三年前江东谷氏的飞絮小姐不就因爱成恨，今年谷家方才会放出话来
　　还有去岁奉城江家的月茹小姐
　　据说今年那位北辰小郡主也是冲着他而来
　　这少年的风流债可谓不胜枚数
　　“我猜你是早已心有所属，方才看不上本少爷吧”
　　阿玉贼兮兮道
　　“不过丫头我就想不通了，本少爷芝兰玉树，气宇轩昂，风流潇洒，温柔多情，怎的就比不上秦倦那个呆子了”
　　说到最后竟成了喃喃自语，大有百思不得其解之意
　　秦大哥
　　女子一惊
　　他
　　果然是他的人
　　这些年与那个人相处，一直隐隐有种猜测
　　那一年侠医秦倦方才名起江湖，便恰巧路过江南山庄，他似对她的病情很熟悉，看了之前毒王留下的医案与药方也没有很震惊，便自然而然的接替了之后的诊冶
　　这几年他每年都会来一次，在山庄中住上一段时间，替她调理身体
　　而自他来了以后，那神秘的送药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之间说过很多的话，但是，他却从未提及过自己的来历
　　她知道，秦大哥心里一直有一个特别的人存在
　　那人于他有过救命之恩
　　重生之义
　　兄弟之情
　　那个人应该就是阿玉
　　“好端端的你提他作什么”
　　过于白皙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秦倦
　　那个沉稳内敛的男子身上有一种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他甚至给了她一种父兄都不曾给过的温暖与踏实
　　“你道是说说，你的病是南宫绝尘在医，人情总该记在本少爷身上吧，秦倦那呆子不过是这几年才过去帮你看方调理，怎的他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那闷葫芦既不会甜言蜜语，又不解风情，究竟哪里招人喜欢啦”
　　“秦大哥是个好人，跟他在一起很安心”
　　“就这样”
　　少年撇撇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可是还未曾与你许诺过终身吧”
　　女子一震，忙低声道
　　“玉少说笑了，秦大哥对江南山庄多有照拂，愁儿已是不胜感激，何况”
　　他有他的归属
　　而自己，也许这一生都只能属于江南山庄
　　即便有情
　　终也不可能相守
　　“傻丫头，秦倦是个多别扭的人啊，不推他一把还指不定要何年何月方才会开窍呢，你那么聪明怎么连这个都想不通”
　　少年的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玉少莫要玩闹，我与秦大哥如今这般已是很好”
　　总归每年可以见上一次
　　红泥炉，梅花雪，慢火煮韶华
　　已是
　　足矣
　　“既然结盟，总该送你点什么吧，那我便将秦倦那家伙送给你好啦，至于是要拿来当夫君还是大夫，便是你的事情了”
　　女子一震
　　许久
　　静静道
　　“谢谢你”
　　侠医秦倦，行走江湖施医救命
　　但是
　　在他的心中却始终有着一份牵挂
　　只要这少年不开口，他便永远都不会主动离开
　　今日他这么说，其实，是在成全他们
　　“客气什么，那呆子可以娶到媳妇我该向你道谢的”
　　少年笑嘻嘻道
　　成功的让对方的脸颊再次染上红晕
　　“不过现在本少爷还真是有件事需你帮忙”
　　“但请吩咐，愁儿定当竭力”
　　“我希望你可以进入红颜醉的终选”
　　终选
　　女子一愣
　　此番本就是为了见他而来，如今愿望已成，她其实是无意再争艺于人前的
　　何况
　　秦大哥他，也不会喜欢自己如此抛头露面吧
　　“丫头你既如此聪慧，当知今年冠首会是谁”
　　卫轻愁思忖了下
　　“想必会是倾舞姑娘吧”
　　那日自己病着，昏昏沉沉间似看到了那个女子，她与少年之间虽未说话却默契十足
　　原来
　　这也是他的安排
　　“那你观她如何”
　　“倾舞姑娘容姿出众，才艺想必也不会差的，只是唯有气质太过冷寂了些，不过这也正是她的与众不同，红颜醉本就出于江湖，多些飒爽之气岂不更具特色”
　　少年叹道
　　“如果她能有你这般冰雪聪明我道也无需事事替她谋划了，只是，她那性子却是令人担心”
　　“本以为玉少你是大爱无情，如今看来，却也会关心则乱啊”
　　女子柔柔的笑了
　　“既然这样，愁儿便陪倾舞姑娘一同参赛，不过还需公子你多赢得些绢花才好，听说，这次欲挑战于你的公子可不在少数，介时想必定会很是热闹”
　　棋局已定，她命人换上茶器
　　水沸
　　茶香初起
　　一院幽兰，一室静雅
　　“这是银生城的步日茶，是去岁秦大哥自滇南带回来的，我因身子虚弱本不适宜饮茶，但是他说这茶经过陈年放置已去了清冽，而多了些岁月里的柔和，固而更适合体弱之人饮用”
　　“没想到那个呆子心还挺细的嘛”
　　少年喝了口
　　“这茶道是别有一番滋味”
　　只觉一抹柔软在口中缓缓化开，带着陈年的绵重
　　与以往所喝新茶之清冽不同，这是一种越是回味越觉甘甜的香醇
　　甚至，比酒更醉人
　　沧桑后的寂静
　　恬淡
　　宁和
　　“阿玉你果然在这里，可让我们好找”
　　王敞站在门外道
　　院内
　　一室茶香，一双壁人
　　“你们可是要告诉我那倚兰姑娘找到了”
　　“找是没找到，但是据岭外一户人家描述她应是自己离开了”
　　既是自行离去便与梅岭无关，至于去了哪里那便是孤幽阁的事情了
　　女子轻身一拂
　　“听府中之人说起当日二位公子也曾来过幽兰院，轻愁在这里谢过”
　　王敞忙道
　　“卫小姐莫要客气，说来我二人也未帮上什么忙，今见姑娘气色，该是已经大好了”
　　他们清早便去了梅林，却扑了个空
　　又听陆公子说已找遍了府中上下皆寻不到少年的踪迹，便猜想人应该是来了这里
　　“二位公子若无他事，何不进院小坐，愁儿这里茶香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