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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芳踪再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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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天居内,淡淡的茶香混着浓浓的果香。秦小熙捧着手炉靠垫而坐,翻着几上的书卷,刘穆之正在她不远处煽火煮茶,膝旁一盘槟榔,神态悠闲。
得下人通报后,浩九脚步急促地走进来,袖间夹带寒意,抬首满面烦忧,登时将居内轻松闲适的气氛破坏殆尽。
秦小熙指了指席子,待他坐下后道:“小浩别忙着汇报建康的烦心事,我先说件高兴的。易姚与许洋有消息了,昨天鹰扬马会来了人,说易姚现下在长安,许洋在阿房,除了吃的差了点,到也没灾没病。小浩这下可以放心了。”
浩九心道谢天谢地,欣喜地点了点头,可是不一会儿,忧色重新爬回脸上,伏身即向秦小熙磕了一个响头,求道:“请小姐帮帮小少爷与少夫人。”这次回建康,浩九顺便去王家拜见了旧主。
秦小熙从未见他行如此大礼,也是一惊:“子敬与道茂出了什么事?”
浩九苦叹一声,道:“皇上不知怎么想的,又重新提起尚新安公主之事。”
“圣谕是否已下?”
浩九点头,又一叹,刘穆之闻言望过来道:“皇室婚姻,一旦诏令颁发,便无可更改。”
秦小熙心里一沉,王献之作为臣子,当然不能叫新安公主当小妾,她道:“这事王郗两家是怎么个说法?”
浩九伤心的道:“少夫人的父亲郗昙大人去年已经病故,高平郗家对此也无力反抗。而琅琊王家,自老爷王羲之辞世后,家族势力大不如前,全靠小少爷一个人撑着。老夫人虽知他与少夫人感情笃深,可面对皇上圣旨,衡量进退得失,唯有命小少爷离婚。小少爷起先不肯,老夫人便以绝食逼迫,小少爷亦不进食水,最可怜的是少夫人,圣旨下来时已是痛不欲生,其后夹在中间十分难做,除了同意离婚,少夫人又能如何,唉……”
秦小熙听着,一双美眸渐渐黯下,思绪有刹那飘远,相爱却不能相守,上天是不是见不得一对爱人幸福长久?她一阵难过,想起了刚满月的玉润,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还有王献之和郗道茂逗着爱女时快乐满足的样子。难道他们就要这样被皇室与家族生生拆散,骨肉分离!
原来,上苍从无公道,只有无情。
屋内沉静良久,秦小熙才道:“琅琊王氏兴盛了几十年,难道就没有什么政治筹码或可动用的关系?谢家一向与其唇齿相依,在此事上也无能为力吗?”
浩九一阵摇头:“二少爷凝之终日沉迷于天师道,三少爷徽之归隐山林,在朝中根本没有势力,而琅琊王家其他做官的子弟中,最能和皇上说上话的就是王珣□□等几个堂兄弟,不过他们不仅不反对,还积极支持与皇室联姻。至于谢家,这些年他们与皇室的关系一直紧绷着,插手进来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秦小熙蹙眉不语,浩九见状黯然道:“小姐也无良策吗?”
此事找谁谁都棘手,秦小熙苦笑道:“如果是我,会劝他们抛开家族,抛开世俗纲常,一家三口远走他乡,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的生活。未过门的驸马失踪,还不至于满门抄斩吧。”
一向循规蹈矩的浩九愕然半响,才道:“小少爷一向肩负家族重任,家族观念根深蒂固,恐怕……”
秦小熙轻叹一声,圣旨已是抗无可抗,而这个时代特有的高门大阀制度,令保存家族的优越地位成为头等大事。无论是主母王夫人,孝子王献之,还是贤良淑德的郗道茂,谁也背负不起王门破败这个责任。如果子敬牺牲的是自己幸福美满的婚姻,道茂失去的恐怕就是她人生的全部了。
秦小熙无奈的道:“人生最残酷与痛苦的莫过于二选一的抉择,做王门孝子即意味着成为负心郎,这事还是由你家少爷自己决定吧。爱情,有时是要牺牲一切去争取,如果子敬选择了家族,道茂与他离婚也罢。”
其实,在这个列女还未变成“烈”女的时代,女子离婚改嫁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郗道茂离开了王家断不会再婚,这点秦小熙知道,浩九也清楚,屋内只闻叹息。
只有刘穆之面色依然平静,端来煮好的茶道:“昔日司马昭欲为其子求婚于阮籍之女,阮籍连醉了两个月,躲过了与司马氏的谈婚论嫁。王长史未尝不可一试此法,用染疾或装癫含糊过去,令皇室作罢。”
浩九顿觉一丝希望,秦小熙心想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此事稍定,浩九例行公事汇报了建康的其他情况,孝武帝尚未诏王恭入朝,但就此事问过范宁、王珣等人,之后还特意使王珣安抚其心。
刘穆之道:“昔日谢太傅辞官避隐,也要满朝呼唤“安石不出,如苍生何”,朝廷才不计前嫌地下诏书请其复出。王恭声望不及太傅当年,所以不止他须耐心以待,孝武帝亦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浩九道:“难不成我们还要帮他编歌谣,造声势?”
刘穆之抚须笑道:“圣上嗜酒渔色不假,深谙政治也是真。既然他依旧看重王恭,不如让他自己去操这个心好了。”
秦小熙点头,显然对刘穆之极为信任。当日她将刘穆之请进馆里,秉烛夜谈,直至天明仍是意犹未尽,此人通古知今,才智见识均不一般。如此经世之才,却在她这小小善艺馆里作个先生,只能说是时不与之。
浩九忽然一笑,接着道:“据说琅琊王最近犯了圣怒,圣上差点贬其爵位,李太妃居间和解,此事才算过去。”
秦小熙奇道:“这两兄弟向来臭味相投,道子几乎天天入宫陪圣上畅饮作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这般严重。”
浩九答道:“正是由这酣歌而起,琅琊王仗着其母李太妃所爱,出入宫禁,一向如入自家私宅,全无礼仪,但这次居然使酒嫚骂圣上,圣上再无法容忍。”
刘穆之摇头笑道:“即便同胞兄弟,君臣之分,万不能混淆,道子竟犯此等大忌,可见其识浅如斯。”
对他们而言,这自然是有利消息,虽然因太妃之故,道子朋党又把持中枢,孝武帝一时也不能将道子怎么样,不过其心必然益不能平。秦小熙道:“如今圣上与道子不过是靠着李太妃,彼此才没有撕破脸皮,实际已是貌合神离。”
浩九道:“近日还有件事与琅琊王有关,他请奏,说要遣人往长安五重寺取得般若真经以及佛图澄圣物,为圣上祈德求福,让无边佛法,保佑大晋永世之昌盛。”
秦小熙不以为然地一笑,祸国殃民的司马道子说起漂亮话来倒是大言不惭,这个王爷显然已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连忙出招补救。此二物若落在他手中,于治世无补,只能说是佛门不幸。她转头看向刘穆之,隐有请教之意。
刘穆之似心有感慨,徐徐道:“佛图澄大师乃是中原佛教之始祖,七十九岁时从龟兹抵洛阳,感化后赵国石氏,为说佛法,使苍生免受杀戮之苦。在其之前,中原仅一所白马寺。他来之后,生前即有门徒近万,立佛寺九百所。其得意弟子高僧道安,被笃好佛教的苻坚尊为国师。道安赴秦前,遣散徒众到各地传法,隐居庐山的慧远大师便是其中之一,南方佛教自此始也。”
秦小熙道:“如此看来,佛图澄圣物,在佛门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了?”
刘穆之道:“天下纷乱,人心思道,不可小瞧。何况佛门中亦存在派系斗争,尤其是建康的上层僧侣,外言弘道,内图私利,竞相奔走于权贵之门。道子如能得到二物,上可讨好圣上,下愚民心,以其之贪权贪利 ,必会借势清除佛门与高门异己。”
秦小熙听得眉头蹙起,刘穆之倒是露出笑意,续道:“牵连一广,到时乱从内起,对我们而言,倒未必是件坏事。”
原来如此,刘穆之想得确实深远,秦小熙轻啜了口茶道:“经书与圣物远在几千里之外的长安,关中战火连天。司马道子在朝上夸下海口,倒是让人好奇他如何取得?”
刘穆之摇扇不语,专心地烹起新茶来,秦小熙按额笑道:“美好的东西,我总不希望落入恶人之手。奈何此事我们也是力不从心,只好留给身在长安的人去劳神了。”
※ ※ ※
这个冬季,秦燕两军数次交手。白渠,长安、阿房,每场战役都可能将历史改写。
城外战况激烈,城内的慕容暐却一如既往地作着看客。对他而言,今日与昨日并无太大差别,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府邸周围的探子又增多了。他已许久未与齐伯侯联络,直到最近,慕容肃才想出办法,他二人信奉佛教,众人皆知。拜佛听法是人之常情,将寺庙作为暗中会面的地点,最能掩人耳目。
陆易姚远远跟着齐伯侯进了五重寺的大门,庙宇和佛像他均不感兴趣,与随行的伍绍随意在寺里溜达着,只在经过五重塔时将脚步放缓,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四周,低声道:“这塔不简单,除了守护的年轻僧人,周围似乎还布有暗岗,难道里面藏着什么武功秘籍?”
伍绍听到他纳闷的自语后,笑道:“长安五重寺可不比寻常寺庙,即使放眼整个北方,也没有一家能与之争锋。”
陆易姚道:“这点我也有耳闻,五重寺是城内香火最鼎盛的大寺,也算半个皇家寺院。高僧道安在此广收弟子,宣讲佛法,翻译经文。我在骥德殿上见过大师,他确实是有大智慧之人,符坚常向他咨询意见。”
伍绍道:“不止如此,五重寺还有两件镇寺之宝,一是从遥远国度传来的般若经梵本,二是佛图澄大师的遗物。”说着目光转向了佛塔。
又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陆易姚再无雅致,他已经闻够了呛人的香火味,很想呼吸一下寺外的新鲜空气。
正殿门前,人潮往来如正月的庙会。饥饿与战乱,朝不保夕的恐惧,将五重寺变成长安城最炽热的一方地。他们侧着身,从这些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这里的信男信女身边穿过,向寺门走去。
陆易姚蓦地顿足,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
一个轻盈的身影没入人群中,是那样熟识。他拔腿跟去,伍绍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扯着嗓子在后面喊着:“陆爷,等等……”
陆易姚凭着直觉,出了寺后一路向南边的街道寻去,不知道过了几条街,似乎又看到了那抹背影影。他追过去,撞倒了过街的女子,踢翻了路边乞儿的饭碗,却还是在七拐八拐中,让人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直到前方再没有道路,他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巷的尽头,幻想她突然从某个地方走出,喜滋滋的道:“公子。”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陆易姚立即回头。
伍绍错愕地望着他失望的神情,好一会才道:“陆爷,你可是要找什么人?”
陆易姚叹了口气,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那个许多月以前,告诉他将要嫁人的小六,就在这长安城内,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走。
为何她会出现在北方最凶险的地方,难道这就是她所说过的远嫁?陆易姚回想着她穿梭在人群中的身法,气恼地一叹,也许她根本就知道自己追在后面。
此刻,他再也分不清,她告别时说过的话,有几句是真。
“伍绍,你帮我寻个人。”陆易姚凝着脸,看了看周围的院落,“就先从这一路的宅子查起吧。”
伍绍诺了一声,又问了些细节,拍胸笑道:“长安就是我的地盘,甭管什么人,我都能把她揪出来。”
陆易姚却想,找到小六也许不难,难的是将她摸清。小六的演技他已不止一次领教,却依然照栽不误。只说这几个月,就不知被她骗去了多少惆怅与伤思,想来就觉得窝火。
他们回到五重寺门前的闹市,远远听见官锣的声音沿街荡开,两人随着民众避到路边。陆易姚偏头从人缝中瞧去,只见一辆驾三马的金根车由侍卫护着辚辚而来,停在了寺门前,一名宫廷贵妇在侍女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步下马车。
“张夫人。”陆易姚有些意外的道。
伍绍道:“大概是来为天王上香祈福的。”
“老伍跟着伯侯有多久了?”
“超过十载了。”伍绍起先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事,见其盯着张夫人的背影,似有所思。伍绍顿时了然,呵呵笑道:“如果陆爷是想问齐爷与张夫人的渊源,小人倒略知一二。”
陆易姚笑着让他往下说,心忖伍绍这人透着精明,怪不得齐伯侯放心地把长安的买卖交与他打理。
“陆爷可知段家小姐的事?”陆易姚点头后,伍绍才接着道:“张夫人未入宫以前,与段小姐是闺中密友,听说她亦倾心于齐爷,可齐爷心仪的是段小姐。张夫人十六岁时,因才貌双全被天王纳入后宫。过了两年,齐爷要随军出征,放心不下段小姐,于是拜托张夫人将她接进宫中住些日子。可张夫人食言未能做到,结果……,唉,发生了那件惨事。齐爷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心里该是恨着张夫人的。”
是嫉妒心理在作怪吧,齐伯侯从不提张夫人,原来又牵动了他的旧伤。
陆易姚正这样想着,却听见伍绍道:“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张夫人。当时慕容冲已出紫宫,其姐慕容夫人渐渐失宠,各宫都想尽办法取而代之。偏巧天王看中了张夫人,携她往上林苑赏秋小住,张夫人总不能推托圣恩吧,这便没能照顾上段小姐。”
一切只能说是天意弄人,陆易姚摇头轻叹。
※ ※ ※
偏院之内没有一名宫娥侍卫,老僧将齐伯侯领入一间幽静的禅房之内,便退了出去。
张夫人优美纤秀的背影出现在眼前,齐伯侯的脚步蓦地变得僵硬,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走这一趟,他们是不宜单独见面的,何况他根本不想见到她。
“为何要回来?”张夫背着他轻声问道,言语中流露出淡淡的关心,“现在这么乱,你又是鲜卑人。”
齐伯侯默然半响后,以一种近乎漠然的语调道:“小秉死了。”
张夫人娇躯遽颤,转过身来,恰好触上他冷淡的目光。她心里一阵苦涩,在这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下,真实的心又是怎样。那如初阳般灿朗的笑容,早就随着段芙的离世湮灭在遥远的过去,全因她一时的私心。
“你还在怨恨我,是吗?”眸光流转出几许凄凉,她低下头,喃喃道,“我自己又何尝原谅过自己。”
齐伯侯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我有什么资格怪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望着她略显憔悴的清秀之色,他的眼神不由柔和了几分,低声问道:“这些年天王待你可好?”
“很好。”她这样答着,美眸却益发黯然,幽幽道,“好又有什么用呢,宫中那么多女人。而且,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最牵挂的人。”
禅房里静寂了良久。
张夫人凝视着齐伯侯,萦绕在眼眸深处的那缕情丝渐渐荡漾开,她淡淡笑道:“能够再见到伯侯大哥,昕儿此生已无遗憾。”
齐伯侯的心一颤,她这句话仿佛一下将时光倒回清纯无忧的岁月:昕儿、芙儿、小秉、小宝还有自己,五个人一起种花捉蝶、舞刀吟诗。
正沉湎在回忆中,又听见她轻声道:“万一天王有什么不测,我会随他而去,也算报答了他这十年的恩宠。”
她的表情无比认真,齐伯侯觉得胸口阵阵郁痛,他的人生不能再多添一笔遗恨了。
“昕儿不要胡思乱想。”齐伯侯深深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绝不会让你的夫君有事。”说完笑了笑,似带出一抹和煦的阳光,走出了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