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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桃花点点离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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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村庄的溪涧旁,一道竹篱围着简陋的三间茅舍,一树桃花如云霞般怒放在阶前。
花团锦簇的树枝下是两道小小的身影,屋内不时地飘出女子混浊的咳嗽声。
“娘亲会不会也像爹爹那样丢下我们,一去不返?” 一口稚嫩的童声,问话的是一个约摸五岁大的小男孩,光着脚丫靠在树干上,瘦弱的身体裹着一件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破旧夹衣,脏兮兮的小脸蛋上嵌着一对非常清澈的大眼睛。
小女孩放下手中的柴火,摸着弟弟的脑袋道:“怎么会呢?我们这么乖,娘是不会不要我们的。”
小男孩皱起小眉头,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就算没有娘亲,还有姐姐呢!姐姐是永远不会离开你们的。” 小女孩说话时的神态十分认真,忽然从袖口中抽出一方绣着桃花的小丝帕,笑道:“不要不开心了,听姐姐给你唱首歌。”
小女孩有着一张秀丽的面容,唇红齿白,双瞳乌亮剔透,虽然只有七岁,却非常地乖巧懂事。
她拉着弟弟在树下唱起了歌谣,“桃花也解愁,点点飘红玉如花”,丝帕上的桃花飞舞在随风纷落的花瓣雨中,不知何时,化作了点点离人的眼泪。
“姐……”
陆易姚刚走进前厅,便听到内室里传来一声令人心颤的低吟声。
人生为什么这么多的痛苦和烦恼呢!他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昨夜险些失掉性命的少年斜卧在床上,忧伤地凝视着横在窗前的几枝含苞待放的桃花,一方丝帕平铺在他的手掌中,绣在上面的桃花不知何时已被打湿,就像女子凄美蒙眬的泪眼。
“陆兄何必要救我呢?” 檀道济低下头叹道,他虽然已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却依然有些不敢正视满脸关切之情的陆易姚。
“道济应是有什么苦衷吧?” 陆易姚来到床边坐下。
檀道济苦笑道:“刺客因行刺失败而死,是天经地义;忘恩负义之徒,更是死有余辜。在下死两次都不为过。”
陆易姚轻轻拍了拍他未受伤的左肩,真诚的道:“道济不必自责,我相信你的为人,如果道济仍然把我当兄弟,就把整件事情的原委说出来。”
檀道济的心里一暖,感动地点了点头道:“道济自当如实奉告。”
“三日前,我因事逗留在广陵,一个带着面具的瘦高男子找上我,付钱请我去建康杀两个人。他出的价钱非常好,但是,在我得知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陆兄时,我当即就拒绝了。”
陆易姚微一皱眉,插口问道:“道济不会是以杀人为生吧?”
檀道济一怔,旋即坦然的答道:“这确实是小弟赚钱的方式之一,不过每次我都会问明情况,从不杀害无辜,只有这次是个例外,而我的离人泪也是头一回失手。”
陆易姚早已从许洋口中得知了昨晚刺杀的整个过程,心中暗叹檀道济肯定是杀手这行中顶尖的高手。
檀道济见陆易姚沉默下来,以为他仍在心中瞧不起自己,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在下家中还有一对弟妹。我的幼弟体弱多病,两岁时便没了娘,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小妹则还未出嫁,我这个作兄长的,只能尽力养家。”
陆易姚心生同情,露出理解的微笑道:“道济自小便背负起家庭的重担,真的很不简单。”
檀道济闻之双目一黯,恻然道:“比起家姐为我们作的牺牲,我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说完便轻轻抚着手上的丝帕,柔声道:“这是家姐的随身之物,我已有十二年没有见到它了。当日在广陵,那人若不是拿出这帕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去杀陆兄的好兄弟。”
陆易姚大概已猜到是怎么回事,问道:“道济是否在十二年前和姐姐失散了?”
檀道济清澈的双眸中射出深刻的伤感,丝帕上那一朵朵的桃花在他眼前不断地模糊,变大,最后化成姐姐如花般的笑靥,上面挂着两行清泪,那是无论怎样努力地微笑也掩不去的离伤。她登上了马车,从此再不是他的姐姐,而是永远地属于了别人。
檀道济别过头望向窗外随风轻轻摇曳的花枝,喃喃的道:“我还记得那天下着淅沥沥的小雨,那些凶恶的大人围上我们姐弟四人就是一通乱打。我护着弟妹,姐姐就用她娇小的身子遮住我,我们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直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喝止。一辆马车悠悠地停在了旁边,车里面似乎是个年轻公子,他命令车夫将姐姐抱过去,轻声问了几句话,姐姐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后,便毅然地点了点头。我们得救了,我和弟妹被送到城郊的一户人家收养,姐姐却随着马车走了。”
“这十二年以来,我再无姐姐的任何音讯,但那噬人的思念却没有一刻停止过。” 檀道济的声音有些哽咽,刚毅英俊的脸上刻满了痛苦,一字一字的道:“我定要找回姐姐。因为她的弟弟现在已经变强,可以保护她了。”
陆易姚心里为这对姐弟的分离感到难过,很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说什么话好,只好陪着他一起伤感。
过了良久,檀道济的心情才平复下来,回到了正题。“带面具的男子说他有关于家姐的消息,我认出这方丝帕,知他所言极有可能是真,因念姐心切,只好答应为他杀掉你们其中一人。” 他当然不能去杀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陆易姚,遂只好挑许洋下手。
“你和面具人之间如何联系呢?” 陆易姚问道。
檀道济道:“只是他单方面联络我,他知道我在建康所住的客栈,有需要时自会来找我。陆兄是否想从此人身上追查出是何人要买你二人的命呢?”
陆易姚微笑道:“不用查我也知道定和司马道子或他手下的势力脱不了关系,我之所以有此一问,主要是看看能不能在道济寻姐这件事上尽些绵力。”
檀道济在感动之余露出了惭愧之色,叹道:“我几乎杀死许老板,陆兄却还是把我当兄弟看。”
陆易姚还未及接话,许洋的笑声先在门口响起:“小檀放心,老陆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何况在下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许洋的精神果然不错,披着件外袍慢步走了进来,陆易姚起身扶着他坐在了垫子上。檀道济见识了许洋过人的胸襟和气度,不由对他生出敬慕之心,连忙抱拳问候。
许洋一边打量着檀道济,一边笑叹道:“能领教到小檀高绝的剑术,这两剑总算没白挨。”
陆易姚冷哂道:“那是道济对你这整日只知喝酒的小子手下留情,两次绝佳的机会都没有痛下杀手!”
檀道济尴尬的笑了笑,才道:“我打算这就返回客栈,也许那个面具人还会再来找我。”
许洋惊道:“小檀千万不要逞强,你身上两处重伤,怎能下床离开?”
陆易姚更清楚檀道济的想法,略一思索后道:“你在凤天楼待了这么久,对方大有可能已猜到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再到客栈找你。”
檀道济紧攥手中的丝帕,异常坚决的道:“这是寻找家姐的唯一线索,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哪怕只有一线机会。”
陆易姚无奈的道出担忧:“对方要不就是不来,若再来找你,极有可能会拿你姐姐的性命来威逼你做事。”
檀道济长眉一轩,豪气顿现,笑道:“陆兄放心,在下已经错过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那人若是再来,我就当场擒住他,然后迫他说出姐姐的下落。”
陆易姚心忖如果檀道济无伤在身,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檀道济已猜到陆易姚的想法,自信的道:“陆兄别忘了在下是做哪行的,虽然刻下我只有左手可用,只要看准时机,仍有把握在一两招之内将离人泪架在对方的颈上。”
许洋瞥了一眼陆易姚,笑道:“只要小檀身体支持得住,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陆易姚只好点头同意,又问了檀道济几句后,找了个伙计护送他回去,另外命小权带人暗中部署在客栈内外,以便和檀道济有个照应。
安排妥当之后,两人回到许洋的房间内说话。
陆易姚一进门,便见到床边打翻的棋盘和满地的棋子,摇头笑道:“你是不是又把若芊惹怒了?”
许洋重新躺回塌上,心中虽然叹气,嘴上却死要面子。“哪有的事!若芊不知道多关心我,特地陪我下棋解闷,老子我一路让着她,她下着下着反倒觉得无聊,就先走了。”
陆易姚心中暗笑,拾起棋盘道:“你对围棋一窍不通,再加上满口胡言,难怪若芊会生气。”
许洋不服气的道:“这都怪小檀,将我精心挑选的兔灯打烂,害得我没东西讨好小美人。”
“不过,也多亏了这花灯。” 许洋接着道,“若非它突然熄灭,使我心生警觉,酒一下子醒了大半,我可能迷迷糊糊地就被小檀给干掉了。小檀的隐匿功夫实在是一流,我这么耳聪目明,却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藏在附近。而且谁能料到他胆子这么大,竟敢在御街附近杀人。”
陆易姚笑道:“刺客之道就是出其不意,一招之内闪电般解决目标。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道济颇有这种风采。”
“既然小檀如此厉害,我们干脆雇他去暗杀司马道子得了。” 许洋眸光闪烁的提议道。
“麻烦你动动自己的脑子。司马道子出入有大批随从,他的琅琊王府又和皇宫比邻,你当他是那么容易刺杀的!”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但司马道子总会有疏于防范之时,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用得上小檀的刺杀之术。” 许洋嘻嘻一笑,又道:“你有没有问清楚是谁要买我的命呀?”
陆易姚摇头叹道:“只有一个口风极紧的神秘面具人,至于他背后的势力,实在令人无从猜测,只能姑且认为是和司马道子有关。可能是京苏帮和全聚德见上次的毒计不仅不灵,反让我们收了淮扬帮,势力坐大,遂又使出暗杀之计。当然,也不能忽略司马道子本人,这个王爷连谢安都能挤走,何况是找人杀我们两个布衣。”
许洋苦笑道:“总而言之我又着了道,上回是伏击,这回是刺杀,每次去流芳舫赴宴准没好事。真不知是不是命里注定和这画舫相冲。”
陆易姚不禁莞尔道:“你也算是命不该绝,竟然心血来潮去夜市买东西,而且与我回程的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许洋问道:“小檀为何会挑昨晚下手?是碰巧发现我落单遂伺机刺杀,还是一早已计划周详。”
陆易姚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沉声道:“我方才将道济提供的信息在脑中整理了一遍,觉得其中大有玄妙,令我心生不安。”
许洋从床上坐起来,摆出认真聆听的架势。
“这个刺杀方案是面具人提供的,道济仅是执行者而已。咱们这次的对手相当厉害,不仅掌握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对你我的性格和行事作风也十分的了解。”
陆易姚接着道出理由:“王徽之在流芳舫定下晚宴的次日,面具人已在距建康有一日之遥的广陵找上道济,而且此人似乎早料到你会在宴后单独离开,连你的贪杯都算计了进去,在广陵时便已安排道济于昨晚在路上对你动手,可谓是万无一失。但是一般人怎可能知道得这么多,又算得这么准呢?”
“你这么说也太邪了吧!” 许洋抓着头,满脸不信的道:“虽然赴宴前我也猜到你将留下来和秦小熙说话,但却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一个人先回凤天楼,我本意可是要陪你的。”
陆易姚淡淡的道:“那是因为你并不真正的了解我。我只想和小熙不受打扰地单独谈话,而无论谈的结果如何,我都会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当然要打发你先回去。”
许洋一愣,疑惑的道:“难道你怀疑这事和我们身边的人有关?”
陆易姚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这盘争斗就如同下棋,只是不知道对手是谁,因此自信和平和的心态尤为重要,想到这里,他的神情反而轻松下来,笑道:“不一定就是亲近之人,也可能是高明的敌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们,要知道有些人心智高绝,洞察力强,一两面就能将人看透。”
许洋最后放弃的叹道:“多想无用,还是等待小檀客栈狩猎的结果吧!”
“若我所料不差,面具人将不会再去接触道济,因为这个棋子已经叛变到了我方。” 陆易姚平静的道。
许洋也觉得有理,心思突然转到寻亲的事上。“小檀的姐姐叫什么,有何特征,你要如何帮他找呢?”
陆易姚道:“只有一个名字檀绫,以及女孩七八岁时的模糊相貌,我暂时只能让帮内的弟兄四处留意一下。”
许洋皱眉道:“人海茫茫,这岂非大海捞针。”
陆易姚亦有同感,又道:“他姐姐身上最大的特征,是背上有个很像桃花的胎记。”
许洋冲口而出道:“那岂非要和他姐上床后,才能知道?”
陆易姚笑着斥道:“怪不得若芊看不上你,你这口无遮拦的小子是该自己检讨一下了。”
许洋早已练就一副厚厚的脸皮,他懒洋洋地笑着,目光飘向了窗外,惊喜地发现院子中的桃花已含羞初放,星星点点的花蕾挂满枝头,映在他的眼中,每一点都似若芊粉嘟嘟的小嘴脸。
陆易姚悄然起身离开,将那一窗载满甜蜜与哀愁的桃花留在了背后,不知不觉中时光流转得飞快,若换成阳历,现在该已是阳春三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