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妖风华录》泠寒春鸢

8、灵溪镇（八）

　　江沐心眼前的白光一点点消散后，她再睁眼时，场景全都变了。

　　江沐心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倒映出来的显然是池月谊的脸庞，她是......在池月谊的体内？可是自己只能这样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小兰说的，这就像是讲故事，江沐心回忆着当时，想来这个小兰是借着满月的光芒映照出了昔日的场景，而她们都是局中之人。

　　忽然，外面惊雷闪过，惨白的月光映衬着女人的脸色愈发的白皙。

　　不知为何，江沐心犹如感同身受一般，察觉到了池月谊心中的不安。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惊雷，房门被豁然踹开，池月谊回眸看向那身披貂绒大氅的女子，她只是湿了一点衣摆，背对着身后的雨夜，那表情看起来冷酷而又倨傲。

　　“今日大郎不在家，没人护着你这个小狐狸精了。不如把你送去给灵溪镇林中的山神精怪，做了下嫁之人，也算是你修了几世的福分，来人，把这腌臜之人抓着从这宅子里丢出去！”大夫人一声令下，不由池月谊怎样呼喊挣扎都无济于事。

　　身子本就薄弱的女子就这样被家中那些尚且连面目都看不清的仆僮五花大绑扔进了轿撵，随后连同轿子一起翻滚扔到了荒郊野岭。

　　江沐心能听见那雨夜之中伴随着幸灾乐祸仆僮的讥笑，犹如千万双眼睛一样盯着她，江沐心有些发晕，明明是池月谊的往事，可那些盘旋在四周的目光不知为何旋转着、惊呼着、在江沐心眼里一点点变成了江家当年死去的族人。

　　池月谊从轿撵中倒了出来，她胳膊细的可怜，勉勉强强才从麻绳之中抽出手来，手腕已经勒出了红印子。

　　大雨打湿了池月谊的头发，湿漉漉的发丝贴着脸庞，她吞咽一口口水，解开身上的绳子，在雨中无助地啜泣起来。

　　“阿郎，你不是说，会护着我吗？为什么.....为什么要丢我一个人在这？”池月谊口中的阿郎不是别人，正是王少云的父亲，昔日的王家家主——王世林。

　　江沐心感受到池月谊脑海中闪过的无数往昔最美好的岁月，是少年时期两人一起放风筝；是王世林背着她从灵溪镇的郊外回到了家中；是王世林兴致勃勃要带着人外出经商的画面......

　　所有美好的点点滴滴似乎都和王世林脱不了干系。

　　只是江沐心不懂，她从来不懂这些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亲情、友情、爱情一概不懂，也从来没有人来教她。

　　但是胸口处的位置却是发蒙一般的疼痛，似乎总有心事要呼之欲出，江沐心一向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还在搜索着破除着狼妖环境的办法。

　　池月谊抱着双臂在郊外走着，忽然脚底被什么绊倒，她俯下身子借着闪电的光芒才看清，那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狼崽。

　　但江沐心能看出来，这只狼崽是已经有了修为的狼妖，它半眯着眼眸盯着池月谊又好像是盯着江沐心，然后努力呲着牙。

　　“你也没人要了吗？”池月谊抱起那只狼崽，躲到了林中的大树下，尽可能地避雨。

　　可是她好累好累，自从王世林迎娶了大娘子，池月谊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才开始支离破碎，后来王世林又说，纳她为妾，迎娶大娘子只是为了生意，他让她懂事一点。

　　他说：“月谊，我这一生惟爱你一人，待你必然如同对待妻子一般，不会亏欠了你。你要相信我啊，毕竟我可是你的世林兄长。”

　　他的一句“世林兄长”，就让她在黄昏之时，坐着狭小的轿撵，从后院的侧门送进了屋内；他的一句“待你一般无二”，就让她这样伏小做低了半辈子......

　　池月谊心痛啊，她倚靠着树背回忆着成亲以来的心酸，只能化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而那狼妖就这样看着她满目痛苦，闭上了眼睛......

　　江沐心眼前越来越黑，似乎是池月谊也在闭上双眼，隐隐约约之间，她看见远处有一盏飘飘摇摇的灯，江沐心心想，会是王世林吗？她不知道。

　　再次睁眼时，又是熟悉的铜镜，只是天色好了很多。

　　池月谊浅浅一笑，看起来有些疲惫，她如今已是有了身孕的人，女人轻轻抚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以为一切都能够就此好了起来。

　　哪怕，那个人没有如约娶她为妻，只是一个小妾。

　　哪怕，愚昧如她，又一次次地选择了原谅。

　　池月谊已经有些麻木了，她知道王世林护不住她，所以只想为自己怀中的孩儿活一次，池月谊呆坐在门口的木椅上看着这偌大宅子的天空，偶尔能看到有北归的大雁飞过。

　　池月谊拿出手中的金锁，那是她打造打一颗元宝样子的金锁，格外精致小巧，女人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都说洛阳繁华，我还不曾去看过，孩子，如果你醒了，就替我去看看吧。”

　　池月谊一坐就从晌午坐到了入夜，她谁都不想见，连同王世林的见面都婉拒了。

　　池月谊看着天空出现了满月，高兴地就从后墙溜走，她不曾想到这一幕居然被大娘子看在眼中。

　　池月谊跑出去，等候她的是一只灰狼，静静坐在镇子入口不远处的石头上，等着池月谊坐了过去。

　　池月谊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这只狼妖混熟了，或许是那次的救命之恩，这只狼妖就对池月谊有了感情，每晚的月圆之时，池月谊都会来找狼妖。

　　其实对那只狼妖来说，变换满月是相当费妖力的一件事，但好在灵溪镇不大，池月谊喜欢满月，只是给她看的满月还是绰绰有余的。

　　池月谊拿出金锁给狼妖看：“我拿我的嫁妆偷偷打的，好看吧？正面是福禄寿喜，反面就是兰花。等我的孩子出生了，我想叫她小兰，无论男女。”

　　狼妖的眸子里倒映出金锁的模样，它不敢开口说话，害怕吓到了池月谊，其实这样就挺好的，他很喜欢听池月谊喋喋不休地同他讲话，偶尔嚎叫两句算作赞同。

　　“有你真好，小灰。”池月谊的眼里含着眼泪，“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初次遇见他，和现在还有你。”

　　池月谊将头和狼妖抵着，狼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池月谊是在和自己做诀别。

　　狼妖闭上眸子，他想，如果这个叫小兰的孩子降世真的能让池月谊快乐，那他也就守护着这个孩子。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身后出现了火光响起了大量的脚步声。

　　池月谊一惊，她缓缓起身不可思议地看向背后，狼妖一怔满脸戒备地看着赶来的人群，火把，数不清的火把倒映在一狼一妖的眼中。

　　为首的大娘子戏谑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添油加醋地同王世林说：“大郎你看到了吗？我就说她是妖女吧，正常人哪敢和狼待在一起，绝对是那个夜晚她早就背叛了大郎，背叛了我们和妖为伍了。”

　　王世林脸上有不可置信也有羞恼与自负，他看着池月谊，池月谊摇着头不断重复着“不是的，不是的......”可是王世林早就不相信，似乎在他眼中，连同那只狼妖都变换成了一位男子站在了池月谊身边。

　　“呵，妖女，果然是妖女！”王世林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却不忘大声吼叫出这一句，这下，王世林身后跟来的灵溪镇村民也都相信了池月谊就是妖女这件事。

　　是啊，哪有什么比她丈夫给她定死罪更有利的证据呢。

　　“小灰，快逃，别被他们抓住。”池月谊不想反驳了，她累了，反抗了这么久真的累了。

　　狼妖看着池月谊，又看着人群越来越近的火把不由得连连后退，他想带上池月谊，可是池月谊一动不动，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忽然，不知是谁的火把直直扔了过来，从草丛上蔓延开来的一道天然的火屏障将狼妖和池月谊隔开，王世林的脸上是扭曲的笑容，愈来愈多的人在怂恿下丢出火把，以此扼杀他们眼中最恶毒的妖怪。

　　而王世林眼中倒映着池月谊将要被吞噬到火海的模样，他笑了，仿佛是得到了什么释放，甚至不管池月谊那怀中即将临盆的亲身骨肉。

　　狼妖呲着牙看着这一幕，池月谊的眼泪早就流干了，这世上，比妖更可怕的不就是人吗？

　　忽然，狼妖周身冒出紫色的妖气，它越变越大，不少村民见证有些害怕地拔腿就跑，连同大娘子，都忙不迭地跌坐在地，狼妖越过火海，将池月谊叼了起来甩到后背上，他鄙夷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王世林，然后带着池月谊逃离。

　　重新回到林子中，池月谊的肚子却是痛的要死，血水从裙摆下流出，狼妖慌了神，他完全不会关于人的接生，只能缩回原来大小，不断呜咽着舔舐着池月谊的脸庞。

　　池月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皱着眉头伸出手抚摸着狼妖的绒毛：“小灰，你是狼妖吧，你会......像话本子那样，变成人吗？让我看看好吗？我不害怕的......”

　　她已经见过这世间最可怖的面孔了。

　　灰狼闻言，动用周身妖气化为人形，池月谊眼中倒映出青涩少年的模样，她的手微微颤抖：“真好啊......都说妖活得长......你一定，能以这模样，生活许久吧......”

　　“池...月...谊...”这是狼妖第一次开口说人话，有些生疏，发音也有点怪。

　　“帮帮我，小灰。”池月谊表情痛苦地恳求，她只能尽力去诞下这个孩子，但他还有好多事还没有说，只剩下这么一只妖听她说了，“我知道...我可能就快不行了...我死后，求你，帮我照看一下这个孩子......我没什么留念的了，我也算是看着你从小狼崽长到了现在这样...我不求你去寻仇，相反我想你带着这个孩子，好好活下去...还有，我的金锁丢了，至少这个，我不想留给他...”

　　池月谊脖颈和额头上全都是汗，小灰什么都干不了，他也什么都不会，只是被池月谊握着手，狼妖低声啜泣着，眼前这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和三年养育之情的女子，却是这般收场。

　　池月谊最后脱了力，她生下了那个本应该叫小兰的男孩。

　　只是小孩没有哭泣，池月谊也不再呜咽地低吼，女人的手缓缓松开......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就像这树林本该拥有的安静，狼妖呆住了......

　　池月谊早就死了。

　　小兰，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