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顾行休

31、番外一·落尘

　　山河社稷图彻底消散，在哪里离开的人又重新回到哪里，得机缘的得机缘，被庇护的被庇护，到最后受伤最重的居然是方如锦。

　　好在罗酆旧址也很快补全了，这条人间与幽冥不该出现的通道被彻底填平，轮回也开始重新运转，方如锦呕出大大一口血，放心地晕了一会儿。

　　周祈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头一回没缀在周知礼身后，手忙脚乱地掐方如锦的人中：“你靠谱你最靠谱了，卧槽你先别死。”

　　方如锦翻了个白眼，人中一条指甲印子，几乎掐出了血痕：“你给我安静一点！”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众鬼仙忙着搬落下来的石头，竟对贸然出现在这里的生魂视而不见，徐图走向那从始至终一直畏畏缩缩的少年人。

　　“秋来，我们聊聊吧。”徐图眼神平静，带着些不由分说。

　　赵秋来把头低下，默默跟上徐图的脚步。

　　“我相信你被恰好卷进罗酆与幽冥的通道是无意的，可落在方如锦阵中是你故意的吧，”徐图语气含笑，微弯的眼尾修长，眸色清浅，“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赵秋来定定看着他，想起了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蹲坐在母亲的尸身旁边，觉得自己也该一起腐烂了才好，徐图敲开他破旧的房门，给了他一碗热汤面。

　　少年身上畏缩的气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像是在滚烫的炉火上蒸发掉的水汽，他把手揣进兜里，像是正准备去上学一样稀松平常。

　　“我想求求幽冥的神，再看一眼她，还有，”他停顿了一会儿，瘦削的肩膀一颤，“我大概会下十八层地狱吧，那些……和我一起来的，来不及救的化孽的人，我把他们都……”

　　徐图心底暗叹一声，自己对孽障现在了如指掌，赵秋来身上孽气缠绵，应该是天机命无意识吞掉了那些孽团，看样子倒给这小孩留下了心理阴影。

　　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徐图郑重道：“都不重要了，你要相信判官殿的判词，回去好好修功德吧，小伙子，前途无量。”

　　赵秋来对上他的目光，大而忧郁的眼中蓦地划过一丝水汽。

　　方如锦挣脱周祈，来到周知礼面前，微微一拱手，笑道：“该道声恭喜，万事顺遂，人间无碍了，周兄可愿随我到黄泉边走走？”

　　周知礼含笑称是。

　　“周兄，煌煌天地幽冥，其实最不堪的是我。”

　　方如锦鼻下一道泛红的指甲印，实在不太雅观，于是也不讲究，选了个花多的地方就地坐下。

　　“你其实也一定很好奇，为什么周祈仍是周木，那方术镜用青铜为契，王气作系，实际上只是在轮回中牵扯着这点魂魄而已，是我从中作梗，”他有些出神道，“那时我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改写轮回之道，又不愿担上因果，企图在离经叛道的同时修成个无尘无垢身。”
　　“女娲的造物太特殊了，我不愿背上古神的因果，恰好碰上周木，他的魂魄不单是女娲的遗迹，还被你强硬隔开了天理，我惊叹那样深厚的因果，又小人之心，暗自窃喜，我欺他瞒他，在你的因果下无知无觉实施了我的计划。”

　　“周兄，我那时想让这些亡灵不再洗净前尘，我想看看如果他们能保有前生记忆，后世会如何作为。”

　　“第一次就出了问题，也许他自己都忘了，那一世他的名字叫做念，周念，去寻了你，后来大约是无果，百年之后他安安静静坐在黄泉边等我，想要一捧忘川水净面，我允了。”

　　“周兄，我悔了。”

　　“轮回既能生成，就不该胡乱改写，小生死也是生死，我不该妄自尊大，企图与古神较量，我……从未那样亏欠过什么人，却对他亏欠至此，从不敢说。”

　　周知礼拨弄着一朵红艳如血的花，卷曲的花瓣末端被抻直，又在脱离那手指的片刻恢复如初：“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见多了黄泉边徘徊的孤魂，鬼哭不止，不舍往生，任是谁人也易生恻隐之心，至于因果……满天神明，无一不想干干净净，一生无垢。”

　　说到这里，他嘴角上扬，眼神竟有些雀跃：“可是判君，那不无趣么？我先走一步，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你看似畏畏缩缩，其实已经走了不知多远了，否则这轮回司和判官殿，乃至十殿，哪来的那么多人魂？你我都一样，不谈谁亏了谁，你若真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该去找小祈说。”

　　徐图远远追过来，凑到周知礼身边大喇喇躺下，把手枕在脑后：“你俩背着我偷摸出来赏花，还说悄悄话，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嗯？”

　　周知礼失笑：“哪里背着你了？”

　　徐图佯哼一声，转而道：“方如锦，说实话，我之前挺讨厌你的，什么都不想担，还想当个老好人，不是针对你一个，诸天神佛也没什么两样，包括我，我也不是个东西，我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周知礼悲天悯人，完善轮回，自己一意孤行一心向死，也不是个聪明的。”

　　“但我突然意识到，错的一直都是我，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无所不能的古神也一样。人人皆在上下求索，女娲如果能知道造人之后的灾难和自己的代价，还会选择造人么？我个人倾向于会，因为‘变’才是活，以死换生未必是唯一的解法，她却只能选一条，所以周知礼也选了一条，你也选了一条，我最终也选了一条。”

　　“不论对错，所有人都在摸索，我甚至可以说一声莫惊春也在摸索，好在天行有常，至少还是公道的，轮回建成至此，未必就是最终的状态，此后千年万年，其中变数谁又能知道呢？”

　　“我为从前的自大向你道歉，真的，你牛逼。”

　　方如锦怔愣半晌，突然哑然失笑，他站起身，不甚雅观地拍了拍屁股道：“行吧，那我确实也牛逼。”

　　正在这时，黄泉边热闹起来，是周祈拉着赵秋来找过来了。

　　“兄长，你们要走了么？”

　　周知礼起身：“就快了。”

　　周祈眼眶有些泛红，从他们出来，相术重新活过，那条幻化的巾帕就不知所踪了，好在眼睛也没什么事，他便也不去想，只转过头对方如锦道：“周家既然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我的魂魄之后是正常去投胎么？等这些事一了，我是先去忘川还是等等我爷爷，聚全魂魄再去？”

　　方如锦浅浅一笑，一双桃花眼微敛，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周氏子得神眷，哺阴济阳，一心向善，功德深厚，判官笔为证，当得一方城隍。”

　　周祈：“啊？”

　　不等他消化完这个事，判官笔言出法随，一层幽幽的绿光钻入他的眉心，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浅印，顿时十方幽冥与他气息相连，渡海无边。

　　城城城城……隍？那不是神仙吗？自己当年随手一拉，这老些年过去，竟然捞到了一个编制？

　　周祈：“卧槽。”

　　周知礼和徐图相视一笑：“以后人间幽冥，你可自由来去了，等周明百年之后，你魂魄聚全，就可正式接鬼仙香火了。”

　　周祈一个激灵：“自由来去？那我能跟你们一起回去是不？”

　　然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向方如锦，对着他来了一个小学生敬礼：“大人放心，工作什么的一定按时完成！”

　　方如锦失笑：“好。”

　　随后他转头看向赵秋来：“生魂不能久待幽冥，且回吧，前尘已经是前尘，你该放下了，至于你的业障与功德，百年后自有生死簿与判官殿评判，多思无益。”

　　赵秋来微微一笑：“是。”

　　“时至今日，我才悟出来了一个道理，”方如锦环顾一圈，突然对着他们所有人说道，“如果天道不公，那还叫什么天道？”

　　“天道最是公平，掌握规则的古神选择离去，人间幽冥动荡之后有你我降世。生死簿，轮回，鬼门，都是天道设定的，我们只不过是执行人而已。如今天道赐予你们新生，重塑法相，其实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毕竟数万年前，度朔山帝君就是两位。”

　　徐图和周知礼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方如锦话毕，拱手一笑：“小神也就不留诸位了，鬼门已开，诸君慢行。”

　　漆黑古朴的大门边起了幽微的风，生死缄默不言。

　　一行人踩着轮回的大道，去往属于自己的天地。

　　方如锦目送他们离去，这才缓缓踱回判官殿，他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衫，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良久，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双眼已经不见了眼珠，被玉白的荧光代替。

　　这双眼睛一寸寸扫过镜中的身体。

　　没有业障，没有尘缘。

　　独独在心口缠着一条跳动的，浅红色的线。

　　名为因果。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微微阖眼，收束起那玉色的荧光，再睁开时嘴边却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他随意披上衣服，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素白的巾帕，笑意越来越重，周知礼说得不错，他要那无尘无垢的仙身有什么用？

　　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周徐二人身上的因果线就是织件毛衣也够了，他们不也是被天地重新迎回的度朔府君么？

　　生死薄上已经没有了周祈，约莫以后，他就永远叫这个名字了吧，那些前尘往事，等下次见面，他一定细细告诉他。

　　大桃树在熹微晨光中微微伸展，度朔山一声轻吟，白虎立于山巅，金乌尾羽贯长空，扯出朝阳，人间又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