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顾行休

14、往日铜钱

　　徐图离开周家，隐匿身形快速穿梭在人群中。
　　本来以为说开了会好一些，然而他心里却并没有轻松多少。周知礼像是一尊泥塑的菩萨，好像轻轻一摔就碎了，他温和，带着赤忱的深情，骨子里却满是谁也不了解的神秘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去接近，又像是怎么也近不了那人的身。

　　长空之上起火的桃木成了灰，又悄无声息散在大地上，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见了。

　　树枝上站着一只红喙的雀鸟，身上带着赤色的花纹，正随着风摇摇晃晃，偶尔有几个路过的人注意到它，低下头和同伴讨论几句关于这鸟的品种，转过身又抛在了脑后。

　　它歪着头，一双珠子似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熙熙攘攘的行人。
　　忽然它像是找到了什么，欢快地冲天而起，一个俯冲落地，随即不见了踪影。

　　一个小孩咬着糖葫芦，盯着那处眨了眨眼睛，然后摇晃着牵着自己的一只手：“妈妈妈妈，小红雀不见了！”
　　女人把包往上挎了挎，蹲下抱起孩子急匆匆地走过马路，然后仔细擦了擦小孩脏兮兮的嘴角：“什么红雀麻雀的，飞走了吧。”

　　三青落在主人的手背上，张嘴吐出了一小块什么东西，徐图用指头搓了搓，那东西便恢复了原来大小，竟然是一枚崭新的铜钱，上面还沾着几根细小的绒毛，颜色黯淡，不像是三青自己的。

　　“沾着孽的味道，这是哪来的？”

　　三青在他手背上跳了跳，一顿叽喳，然而此人不通鸟语，它只好把头埋在翅膀下面，忍痛拔了一根小小的羽毛，那羽毛自顾自落到地上，被什么人牵引着一样，歪七扭八地写下了“新阳”，“刘”的字样。

　　徐图皱了皱眉，桃木灰没起作用吗？为什么刘家那边的孽障气味还会附着在物件上面？他的灵识迅速游走在各方的门神像中，迅速锁定了新阳县那半旧的木门。
　　那孤儿寡母的气息绵长，三魂七魄也很稳，不像被惊扰过，徐图摸了摸三清的尾羽，难道是这小东西搞错了？

　　三青像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不轻不重地在他手上啄了一口，似乎是在不满这蠢货居然敢怀疑它，忍痛拔了毛写出的消息，那能是假消息吗！

　　徐图哭笑不得，安抚似的在它头顶点了点，随机嘴唇翕动，手上动作不停，封灵符融进三青的腹下，拇指又在那小巧的眼尾一抹，原本毛色鲜妍的雀鸟又变回了普通的模样。

　　“你们两个禽兽，全不知道孝顺两个字怎么写是吧？”他把小鸟放在肩上，又伸手捞起白猫，“得，那就走一趟。”

　　青衣广袖中飞出三支香，三根烛，六张符纸，依次围成一圈，徐图随意地摸着手上的猫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香烛纸无火自燃，青烟直直向上窜去。

　　三青扇了扇翅膀，似乎在肩膀上待着不太舒服，于是落在了他生长自然的桃木发簪上，百无聊赖地等这一场漫长的仪式结束。

　　“视吾不见，听吾不闻，
　　宇内神鬼，暂避吾身，
　　谨告星君，八方通行。
　　蒙此特赦，稽首顿首，
　　再拜上言，诚惶诚恐。”

　　他嘴上用着礼数最高的祷词，然而身体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全无半点尊敬的意味，也不知道这通毫无诚心的祷告给了哪颗瞎了眼的星星，竟然真让他骗来了三炷香时间的宅神通行身份。
　　来不及感慨，徐图睁开眼睛，捏着那枚铜钱穿过让他记忆犹深的农贸市场。

　　中年女人坐在院中择菜，新鲜水绿的芹菜杆码放得整整齐齐，这个量远超母女两人一餐所需，徐图猜测应该是要做什么腌物，他以前见过这种制作方法。

　　刘佳佳的气息在南屋，似乎带了点病气，徐图把玩着手中的铜钱，略微思忖了一下，刘母魂魄干干净净，倒是她女儿有些蹊跷。
　　三青离开主人的脑袋，飞上院中一颗梨树，引起了一群麻雀的吱哇乱叫。徐图一身青袍穿过庭院，半点风丝都没有带起，就那样大喇喇进了别人的房门。

　　床上的女孩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额头上贴了退烧贴，床头还放着一杯水和几盒药，水还是温的，人应该刚睡不久。

　　随手画了一道隔音的符贴在门上，徐图凑到刘佳佳跟前，指尖钻出一条金线，很快顺着女孩的手腕钻进骨肉，检查了很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是她吗？怎么会这么正常，就像是寻常的感冒发烧，身上也没有什么阴邪的气息。

　　徐图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暗暗审视着院中的刘母，难道自己找错人了？

　　“你是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还伴随着几声压低的咳嗽。

　　徐图回过身，和女孩茫然又戒备的眼神对上，他微微一笑：“你觉得呢？我像什么人？”

　　也许是眼前的景象过于魔幻了，刘佳佳烧得一塌糊涂，反而异常镇定，哦，应该是做梦了。

　　“你像财神，也许我要发财了。”女孩起都没起，难受一样换了个躺姿，闭着眼睛随口瞎扯，因为鼻子不通畅，声音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我不是财神，财神有我这么帅吗？”

　　“不是财神那你请回吧，我头疼，别来烦人了。”

　　“……”

　　徐图想起刘向磊老实木讷的模样，那老好人对神鬼之事深信不疑，说点什么都怕灶王爷听见不高兴，倒是他这女儿，浑身带着百无禁忌的光辉。

　　手上的金线光芒盛了些，他一步步重新走向床边，缓缓平复着女孩因病显得有些鼓噪的心跳。

　　发炎的腺体和嗡鸣的脑仁泛起一丝凉意，顿时舒服了不少，刘佳佳打了个冷颤，重新睁开眼睛，那神仙模样的人袖子忽然动了动，从中钻出一只白猫来，它轻盈地跳上床，歪着脑袋看她。
　　女孩下意识缩了缩脚，徐图察觉到她的动作：“怎么了，怕猫吗？”

　　“神仙也养猫啊，这梦也太真实了吧。”

　　徐图看她并没有什么后续反应，于是也不去制止吞吞，反手亮出了那枚铜钱：“贸然打扰，十分抱歉，我只是想问问姑娘，有没有见过这东西？”

　　刘佳佳没有理会他这蹩脚的话，她的注意全被那枚铜钱吸引了过去，喃喃道：“这是我的，原本是项圈，后来被爸爸做了毽子。”

　　项圈，徐图了然，有些地方小孩不太健康或者容易哭闹的时候有戴项圈的习俗，请身体健康家庭和顺的成年人用红布包起硬币大小的金铁圆片，用来压小孩较轻的命格，在灶神面前祷告之后给小孩戴上，又叫做“认干亲”。
　　红布条自然损坏的时候扔了就行，这里没什么其他忌讳，于是这枚铜钱被心疼女儿的父亲做成了毽子。

　　徐图想起了上面沾着的绒毛，所以那是鸡的羽绒。
　　按刘佳佳所说，这东西少说也十多年了，小女孩的毽子是用来踢的，铜钱却完全没有磨损过的痕迹，未免太不合理。

　　女孩目光有些涣散，极其不自然地出声：“前天还是昨天，我下了车回家，看见它了。”

　　“看见什么？”徐图皱眉道，“铜钱么？”

　　“毽子，早就丢了的毽子，”女孩垂下眼，仔细回想着什么似的，缓缓说道，“是新的，就像爸爸刚做给我的时候一样。”
　　“我想带回来的，他告诉我可以拿回来，但我知道是骗人的，它早就没了。”

　　徐图心下一惊：“谁，谁告诉你的？”

　　“是……爸爸，不对，不是爸爸，爸爸死了，”女孩突然情绪失控，双手抱着头哭了起来，“爸爸走了，毽子也没了……是骗人的！”

　　徐图掐起手诀，迅速画出一道心止符拍在女孩头顶，像是安抚似的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脑袋。她的头发比之前见的时候长了一些，脸却小了一圈，小小年纪就已经在担起家里的责任，那些未曾发泄出来的情绪都化作了眼泪，终于流了个欢畅。

　　“你有美好的过往，也会有美好的未来，而在现在，你还有一颗坚定的心，不用彷徨，你是个通透的姑娘。”徐图顿了顿，“你的父亲很爱你，我见过他的爱，他永远不会骗你，你做得很好。”

　　女孩眼皮沉重起来，眼前的人逐渐有了重影，她有些焦急地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姓徐，也许我们还会再见，但我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些。”

　　徐。
　　她莫名想到了二叔提过一嘴的那位徐老师，会是他吗？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很好很好的神仙。

　　刘佳佳很快又睡过去，心止符消散在空气中，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白猫凑到女孩枕边，用柔软的皮毛擦干女孩的眼泪，又一口一口给自己舔着毛。
　　徐图捏着铜钱思考，十多年前的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要么是社会偷偷背着他实现了时空穿梭，要么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尤其是那铜钱上还沾着孽障的气味，吸引了三青过去，简直像是有人专程送给他的一样。

　　他突然诡异地想：这事周知礼知道吗？

　　身上的通行效果就快到时间了，院中刘母已经把芹菜切成了寸长的小段，一点一点焯水晾凉。

　　隔音符咒消散，梨树上一只雀鸟飞出了门，渐行渐远。
　　女孩无知无觉地睡着，脸色好看了不少，像是烧已经退了。

　　空气突然肉眼可见地流动了起来，传出了一声带笑的空灵叹息。
　　“度朔……守门人，不日相见之时，期待你的选择。”

　　病房里安安静静，只有仪器低低的运转声，偶尔有蚊子过来吵闹，都被周知礼挥手赶走。他收拾好东西之后就过来换了周老爷子，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折腾了一晚上，精神再好也受不住这样的身心俱疲，在周知礼的劝说下到隔壁酒店休息去了。

　　周知礼把手机调成静音，随便翻看着新闻，眉目渐渐染上了凝重。

　　“今日下午，我省各地区发现多桩人员失踪案件，各地警方接到报警共十六起，疑似有组织的人口拐卖犯罪活动，各地均已展开侦查搜寻，在这里提醒广大人民群众，出行时时刻注意人身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