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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玫瑰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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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中岭宣布与天水围承建公屋项目,预计建房六万套,助力改善香港新界住房条件。
发布会上,陈仲尧身着西装,头发梳成背头,露出电影明星一般精致的面孔,双眸平静,于无数闪光灯中独坐高台。
苏昕南看着这一幕,忽然反应出来,这一幕像极了她从前被迫出来替陈仲尧澄清花花新闻。
于是站在所有人群最后的她抱着双臂微微笑,她已经不在乎过往如何了,只有少数人记得她曾经的身份,大多数人在路上与她擦肩而过,已是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陈仲尧却越过层层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她。
彼时已是黄昏,窗帘外是漂亮的夕阳,映在他脸上,眸子都被照得颜色变浅。
苏昕南曾经百次千次无数次地注视过陈仲尧,但在这种无声的时刻,她的心脏却微微跳快了一下。
发布会开始的时候她转身离开了会场,大概是厌恶吵闹,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
后来她看报纸才知道,陈仲尧在发布会上说起工期问题,直接了当道:“竣工后是什么政府,就属于什么政府。”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陈仲尧彻底站队了中国大陆。
中岭的股价一点点开始下滑,不是很快,却压根止不住。
一时间,整个中岭,都在风暴的中心,陈仲尧却好像没有察觉,每日按时来公司,办公,应付所有人,处理方案,吃饭,就像往常一样。
新年前几天,他还每天晚上十一点才离开。
苏昕南接到主任的工作电话,照常询问了一些事后微微叹了口气:“我听说.......算了,新年快乐。”
看来大家都知道陈仲尧的如今啊。
苏昕南心里不是滋味,她太明白为什么陈仲尧会这么做了,不是因为他正直,也不是因为他善良。
他不过是在赌博而已,真正的商人每下一盘生意的棋,都是在赌博,他赌得是未来,同时,他也有私心。
只是,这并不是咬咬牙就可以摆脱的痛苦,而是绵长的,暴露在时间和空间的痛苦。
新年前的最后一天工作,结束后sophia提议大家去吃一餐饭,苏昕南微笑着拒绝了这个提议。
在那么多人里,她目光扫过主位上的那个人。
他孤独的有些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所有人都在热烈讨论要去哪里过新年,唯有他一言不发。
这是他与她相识的第十六年,十六年之于香港岛不过是一阵海风,可是对于他们来说,长到让人面目全非。
苏昕南常常会想,他们真的有过好时光吗?
还是说,在过去的每时每刻,互相提防,互相算计,她爱的又是少年时代的救世主,还是后来顽劣的陈仲尧呢?
没人知道答案。
陈仲尧与她对视,眼眸里闪过许多的情绪,最后变作默然。
终于,他们终于还是走到这样了吗?苏昕南想。
无声无息的,像是普通朋友。
走出公司大门,寒风吹进牛仔外套里,雾气弥漫,连高楼顶都看不清,却能看见老屋檐下的红灯笼。
“苏昕南。”
陈仲尧在她身后叫她,孤身一人,站在雾气里。
“我送你回去。”
他不再叫她苏小姐了,有些东西根本藏不住,就算他说一万次的谎言也不可能变成真的,而苏昕南也不笨。
她拉紧衣服,然后笑得灿烂:“好冷啊。”
“我要去搭地下铁。”苏昕南挥挥手:“那里温暖。”
她一次又一次地体面推开他,可陈仲尧好像并不知道疲倦。
“我的车里也很暖和。”
他声音听起来也变得很疲惫,和他神色一样。
“不用了,我还要去找小文。”
那一刻,陈仲尧的眼睛里像是开裂的玻璃杯,亮而破碎,他苦笑一声说:“好。”
知道分寸,知道进退,他也不至于太狼狈。
苏昕南不对他说重话已是仁慈至极,他只能步步为营。大概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那么好的福气,不能拥有太多东西。
从前是,现在也是。
目送着苏昕南的背影消失在人流涌动的地下铁中,在一片轰隆的地颤中,他听见自己自嘲地笑了。
天水围的项目,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苏昕南利用他的一部分,他的站台,让局势不再一边倒,就连渣打都叫人来。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摇欲坠,海浪翻涌,又要怎样才能幸存呢?
苏昕南却不似他想的那般多,反而心情很好地坐在地铁里。
地铁里有人在通电话,大约是放假的男人在给自己的妻子讲什么,反复叮嘱去超市买几钱的菜,孩子的牛奶已经订了,新年做什么事。
一桩桩,一件件,细心又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遍。
这是她从前想和陈仲尧过的日子,起码——她幻想过。
她收回视线。
家里还有人在等她,是她选的人。
很爱吗?
其实也没有,她察觉到李小文去赌博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伤心,不是妻子对丈夫的失望,反而是一种看见自己买的股票跌了的愕然。
她选择李小文的时候就告诉自己,选择亲情,而不是爱情,那样才长久。
但现在她也有些迷茫。
环境真的可以这么快地改变一个人吗?
时间过得很快,她没有回陈仲尧给她安排的酒店,反而回了李小文的住处。
李娅一见她来了,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小碎步往里跑。
二楼的灯一下亮了,苏昕南走进客厅就看见酒气熏天的李小文被李娅搀扶着下楼,身体晃晃悠悠,脚步虚浮站不稳。
眼神飘忽着定了很久才在她身上对焦。
李小文站在楼梯上,苏昕南站在楼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李小文才慢悠悠来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他手腕上的腕表是百达翡丽的,蓝钻盘闪着光,苏昕南扫过去就知道,声音平静地问:“这个表谁给你的?”
李小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拖长了音说:“你———你还知道要回来啊!”
苏昕南皱眉又重复了一遍:“表,谁的?”
“我的,当然是我的!”
“这款表市价有四百多万,你不可能买得起,到底是谁的?”
“我说了是我的!”
李小文突然吼道,把旁边的李娅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她看着李小文,后者瞪着眼睛看向苏昕南:“我不能有这块表吗?!啊?你看一眼就知道多少钱的表,你也很有经验,怎么就允许你见过?”
“苏昕南,你不要太高高在上了,你厉害,你了不起!你不用辛辛苦苦地给人做小伏低,那个陈老板给你提供了所有好处,你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吗?嗯?”
他没有说出口,反而在苏昕南有些愕然的眼神中笑了笑:“苏昕南,你太自大了,你觉得我不能有这块表?”
“这就是我的!是我堂堂正正拿到手的!”
李小文声音越来越大,苏昕南却面不改色,淡淡一笑问道:“你的借的钱还上了吗?”
李小文一顿:“关你屁事!”
“你喝多了,我今天不和你吵架。”苏昕南放下包转身要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阴阴的声音:“你的一婚对象也是个大老板对吧?”
李小文的声音似乎变成了苏昕南不熟悉的样子,他吐出来的话语也和从前判若两人:“你我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凭什么在我面前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苏昕南不想在说什么,大约她的热情已经在青春时代耗尽,如今看着李小文发酒疯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可恰恰是这副冷淡的态度,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李小文更是着急。
“别装不知道了!”他冷冷地看着苏昕南说:“你很喜欢看我被人异样眼光注视的傻气对吧?”
看他一无所知,看他在有钱人面前出尽丑,在哄闹的会所包房里不知道那些酒的名字,局促地坐着被人视线轮流扫过,意味不明的议论声还有目光焦点烧着他的后背。
看他做sales听不懂别人讲话,别人鼻头都皱了起来,迅速远离他。被冷落,中午只能一个人坐在路边吃饭,穿着土到掉渣的衣服,换衣柜都无人想靠近。
看他被麦绍宇和陈仲尧冷落,从不出现,他傻乎乎找过去,却是收获麦绍宇似笑非笑的眼睛,还有看似温和的话语却如刀:“sales都做不了吗?真不知苏昕南看中你什么。”
他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面料极好的西装很少有多余的皱褶,李小文盯着看,一直盯着看,忽然在视线内出现一双香槟色高跟鞋,沿着白腿向上看,一位腰细到过分的艳丽女人站在他和麦绍宇中间,替他隔绝了那种冰冷的审视。
女人漂亮的像个漩涡,一举一动都带着独特的风,擦过他耳尖,还能闻见花香。
女人却没有丝毫嫌弃他的神情,更没有离他八丈远,反而走到他面前,对身后的麦绍宇说话:“欺负人就没意思了。”
麦绍宇沉默,女人突然问他:“我来教你做,不会的都可以问我。”
“头抬起来。”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他抬起了头,在麦绍宇的办公室炫目灯光下,刺得双眼生疼,只能看见眼前的女人。
黑色的长发,红唇细腰。
她说自己叫Rosie。
也是她带李小文去了澳门赌场,那是他第一次去赌场,女人拿出自己的积蓄作为他坐上赌桌的第一筹码,让他发现自己赌博原来很有天赋。
麦绍宇似乎拿她没有办法,她经常在李小文工作时间带着李小文去大商场认牌子,还教他讲广东话,教他英文。
教他会写Rosie这个名字,会给李娅和李喜娣带礼物。
会告诉他不要害怕别人的注视,带他出入华丽辉煌的饭店。
他很笨拙,苏昕南曾经无奈地说他需要付出更多努力,但Rosie却说他很聪明,他能赢钱,他讲广东话的时候Rosie也会盯着他看。
有一次他怎么都念不准一个发音,Rosie纠正了许多次都无果,他都有些慌乱的时候,突然Rosie伸了手过来抚上了他的嘴唇。
轻柔的话语:“牙齿不要咬的这样紧。”
他松开牙关,Rosie的手扫过他的舌尖,轻轻压下去,眼神无比认真。
那一刻,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大。
玫瑰玫瑰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