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昭葟

31、谎言

　　罗湖口岸出入境管理处外，陈仲尧把车停在了泊车场，跟着苏昕南走了过去。
　　骆元棠也来了，开着自己的车来的，黑色帕萨特，虽然比不上陈仲尧的车高级，但也符合他的身份。
　　见到她只是轻笑没有说话，手里拿着电话往口岸走。

　　苏昕南看了看手表，确定已经到了他们约定的时间，但口岸处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
　　陈仲尧出声道：“或许有些事耽误了，再等一下就好。”

　　骆元棠旁边跟着的人朝苏昕南走过来说：“苏小姐，老大刚刚说他去接人，让你放心等。”
　　苏昕南点点头。

　　果然没过多久，苏昕南看见了口岸人流里的李小文。
　　在南方人的身高里他有些鹤立鸡群，个子很高，一眼便能看到。

　　他一步三回头似乎在看什么，苏昕南想要叫他都被他忽略过去，搞得有些尴尬。
　　苏昕南往前跑了几步，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挤了回来。

　　终于她看清楚了李小文频频回头的原因：
　　一对母女跟在骆元棠身旁出来，看见李小文了才勉强脸色好一点，背后的行李很多，都是骆元棠身后的两个人帮忙拿着。

　　那是李小文的姑姑
　　和外甥女。
　　说起来她和李小文还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认识的。
　　那时候她刚回到老家，有人背后议论她是灰溜溜从香港回来，不晓得做什么职业的。
　　是苏昕南的舅舅给她介绍了工作，又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婚礼上和李小文的姑姑同桌。
　　因为她认识苏昕南的舅舅，所以一直打听苏昕南在香港的工作，脸上都是艳羡之色。一来二去的，她和李小文见上了面。

　　婚后她凭着学历和能力被调去北京，李小文也调了过来，而如今，到了香港，苏昕南没想到他会带着自己的姑姑来。

　　苏昕南忽然冷静了下来，她看着李小文满眼开心地走向他却又不想拂了兴致，于是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小文。”

　　李小文看到了苏昕南，自然也看到她身后的陈仲尧，自然地拉过苏昕南的手，在陈仲尧的目光里打招呼：“你好陈先生！”
　　又想起什么一样拉过自己的姑姑和外甥女给陈仲尧介绍：“这是我姑姑，还有外甥女，今年读小学五年级，听说香港这边挣得多，学校好，我就把他们带过来了。”
　　说完还嘿嘿一笑，压根感觉不到尴尬。

　　骆元棠走到苏昕南身边有些严肃道：“他们两个的身份耽误了一些时间，三天后还要去移民局一趟把身份确认，不然就是非法。”
　　他拿了一页纸塞进苏昕南手里后就说自己还有工作先走了。

　　李小文的姑姑叫李娅，河北正定县人，普通话说的不是很好，但外甥女机灵很多，对着骆元棠和陈仲尧连叫两声叔叔好。
　　李娅的目光在他们之中不断来回，最后停在苏昕南脸上，开口道：“南南，我们住哪儿呢？”

　　陈仲尧全程表情都很平静，他目睹了这一切后也只是淡淡一笑，有安抚人的能力：“住的地方很大，你们可以一起住。”
　　他看向苏昕南问：“你的东西需要我叫人从房间搬过去吗？”

　　苏昕南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豪车驶入位于渣甸山的别墅群，她才明白过来。

　　位于渣甸山的新别墅群St.Andrew是近五年来最贵的楼盘，里面随便一栋别墅的面积都超过五千尺，足够他们四个人住。

　　“你癫咗？”（你疯了？）
　　苏昕南压低声音用广东话对陈仲尧说话，后座三个人因为听不懂所以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陈仲尧目视前方开车：“有乜问题？”（有什么问题？）

　　“咁你知唔知呢度几贵？”（你知不知到这里多贵？）

　　陈仲尧方向盘打了个弯，漫不经心道：“你哋四人係入面，呢度係最好。”（你们四个人在里面，这里是最好的）

　　苏昕南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想说：“我不搬。”

　　“点解？”（为什么？）

　　她深呼吸一下说：“我不想搬，让李小文同佢aunt同住。”

　　陈仲尧淡淡地点头说：“好，随你。”
　　他车开进了一个大门，花园里种着月季，可惜已经开败，但道路干净一看就是有人关照，菲佣已经提前打开了门站在门口。

　　李娅睁大了眼睛看着车窗外，李小文也难掩震惊。

　　陈仲尧解了车锁下车绅士地替苏昕南和李娅拉开车门。
　　“这栋别墅是我契爹送给我的礼物，位置很好，你们先住在这里，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告诉苏昕南，住的不舒服就换地方。”
　　陈仲尧已经切换回了国语，露出一副在外人面前的得体模样，长睫毛只是微微动，便让外甥女看直了眼睛。
　　小孩子的审美是直接的，好看就会一直盯着看，何况陈仲尧是好看中的好看，不然苏昕南当年也不会在第一眼便沦陷。

　　菲佣引着李小文三人进去放东西，苏昕南故意走慢了一些落在他们后面，好问陈仲尧。
　　“你契爹？”苏昕南一脸疑惑。

　　“荣发。”陈仲尧看着她道：“爱德华基督医院，真知报，还有St.Andrew的楼盘都是他的。”
　　苏昕南想起来了，她见过荣发的，在那场婚礼上，不过只是一个名字，写在礼金本上。
　　荣发算是继承了父亲的家产，拥有全港最大最多的私人医院，但他最引人关注的传闻并不是他的产业，而是他酷爱和女明星往来。

　　陈仲尧微微挑眉道：“这里空了很久，菲佣工资我还开着，空着很可惜，住人也正好。”

　　苏昕南这才打消心里的疑惑，对他身后正在搬行李的Andin道了谢。
　　Andin没说话，紧抿嘴唇专注搬东西。
　　李娅不多时便走出来，到了苏昕南眼前，上下打量了两趟，刚刚的拘谨感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喜气洋溢满脸。
　　“南南，你这能力可真大。”
　　她又看了看身后的陈仲尧，声音都没有变小问：“那小喜的事情你也给操心操心呗。”

　　苏昕南有些头疼。
　　她不是对亲戚关系热心的人，或许是因为她父母的原因，她六亲缘浅，关系最近的也就是她舅舅。
　　但李小文家不是。
　　李小文家亲戚关系十分复杂，旁枝侧系光族谱都要写好几本，每年清明节去扫墓都要花费一天的时间。

　　更令人头疼的是，李小文的亲戚没有边界感。
　　比如他们会对每个人评头论足，会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做一些过分的事。
　　一声不吭地来香港是，在她面前直接让她关照孙女上学也是。

　　但是因为那是李小文的姑姑和外甥女，她不能生气，只是扯出笑容说：“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个事情，现在突然要上学我也解决不了，我尽量去问，但要等很长时间。”
　　李娅一把拉住她的手又说：“那我还得工作呢，南南你也顺便给问问呗。”

　　苏昕南快要笑不出来了。
　　陈仲尧忽然说：“阿姨，你会讲广东话吗？”

　　“不会。”李娅一愣，摇头。

　　“英语呢？”陈仲尧又问。

　　“......”李娅又摇头。

　　“那计算机呢？”陈仲尧依然是一副春风拂面，平易近人的模样，但李娅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淡淡的不屑来。
　　可是看他的神情，又是一副认真地在替她考虑的样子。

　　“也不会。”李娅脸红了。

　　陈仲尧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向苏昕南，后者对李娅说：“您别担心......李小文有工作安排，你们住在这里花不了很多钱，我尽快给你们找找。”

　　陈仲尧低下头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往车的方向走去，还不忘叫苏昕南：“苏昕南，还要返工，搭我的车去吧。”

　　李娅看陈仲尧走远了，小声问苏昕南：“南南，这人......是你领导啊？”

　　“不是。”苏昕南哑然失笑：“他是我们单位的合作方，香港一个商人，只是他的业务需要我的帮忙，所以他才.....”

　　苏昕南顿了顿道：“所以他才这么上心帮我们的。”

　　李娅神色半信半疑，苏昕南挣开她的手说自己要去返工，跟李小文叮嘱了下午自己会过来后就走了。

　　看着车子驶出大门，李娅脸上的拘谨全消，凌厉眼睛收回落在正在擦桌子的李小文身上。
　　李小文看见她，拿起桌子上的零食递给她，李娅接过突然开口：“你可小心点。”

　　“怎么了？”李小文直起腰一脸疑惑。

　　“哎哟我天你这脑子，那个陈仲尧凭啥对咱这么上心啊？你还真信苏昕南的话啊？”
　　“香港这地方咱们可是第一次来，这跟咱那里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苏昕南之前为啥从这种地方回到咱们那里啊？你想过没有？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对劲，那个陈老板明显跟她关系不对。”

　　“怎么不对了又，哎呀姑姑你一天到晚净瞎想。”李小文知道她要说啥，明显不信，又弯下腰开始擦电视。

　　“你这榆木脑袋！”李娅瞪了他一眼，转头去找自己小孙女。

　　小女孩正和菲佣在花园里，小女孩学了一些简单的英文单词，但和菲佣也全靠肢体语言交流。
　　李娅走过去更是鸡同鸭讲。

　　“干嘛呢？”
　　她问。

　　小女孩转过头来看着她说：“她带我看看房间。”

　　“哦。”李娅不放心，她不习惯家里有个陌生人，嘴里还小声嘀咕：“真不懂香港人放个陌生女人在家里干什么......”

　　这边苏昕南和陈仲尧往南开回公司，车上很安静，苏昕南想起刚刚她面对李娅没说完的话。
　　陈仲尧为什么要对她和她身边的人这么好？

　　感觉已经超出了一般关系的范畴。

　　苏昕南转头看着正在开车的陈仲尧，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时间长到陈仲尧都忍不住开了口：“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为什么要把别墅给他们？又为什么要给李小文安排工作，我的事情......你怎么这么慷慨？”
　　苏昕南直接问。

　　陈仲尧低低地笑了一下，然后轻松道：“我对邹凯文也送过房子，对朱玲瑜也送过，对Andin也送过，我不孤寒，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吗？”
　　他十分坦然地说出了朱玲瑜的名字，好像只是在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山林道15号？”
　　苏昕南声音含笑，明明很轻，落在陈仲尧耳边却像五雷轰顶。
　　汽车在路上突然拐了一下，但很快又打直。

　　陈仲尧问：“你怎么......你看到了？”

　　“嗯。”苏昕南语气听不出愤怒还是伤心，好像只是在说一件过往的小事：“其实也不算吧。”她偏头看窗外：“我从前都习惯了，你当时参加完庆功宴送她回去，没拉窗帘，接吻的照片被拍了，是我花钱买下来的。”
　　语气平和，是毫不在意的姿态。

　　陈仲尧无力解释，他当时喝得迷迷糊糊，第二天醒来才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没有新闻，他以为他仅有一次的出界十分幸运没被拍到，但没想到是被苏昕南拦了下来。

　　他握紧了方向盘，手指骨节一片青白。

　　“薄扶林道138号，你送给了水婕，山林道15号，你送给了朱玲瑜，还有别的，要我继续说吗？”
　　苏昕南缓缓道。

　　“不要.....”陈仲尧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不要.....再说了。”
　　苏昕南每说一个名字一个地址，都像一根呼啸而出的羽箭，狠狠插在他心脏上。

　　苏昕南沉默了，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高楼，在已然超速的车里，放任自己提起过去。

　　她本来不想说的，因为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今天突然想要说，朝着陈仲尧说出自己从前吞咽下的苦水，让他知道自己有多隐忍才能和他站在一起，让他知道......自己又是经过了多少次失望，才离开香港。

　　陈仲尧死死盯着前方，油门无知觉地被踩下去，他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刺痛，是心脏急剧收缩又张开的征兆。
　　邹凯文曾告诉他诡辩的技巧，他也靠着自己的巧舌如簧在商战里大获全胜，在调查面前全身而退。
　　但面对苏昕南平静的叙述，他却如同一个哑巴，半个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
　　他只能道歉，不停地说出苍白无力的道歉。

　　“算了吧陈仲尧，我们都不是夫妻了，从前的事与你与我都没有道歉和接受道歉的必要，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的我很不容易而已。”苏昕南无所谓地说。

　　陈仲尧艰难地说：“那你就把我如今做的这些当做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接受的话，我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他又在撒谎。声音在微微发颤，但苏昕南听不出来。
　　他说了很多谎言，在苏昕南面前几乎全是谎言，但有那么几句真心话，苏昕南相信了所有的谎言，却唯独不相信他说的那几句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