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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泣血 ...


  •   在见到越颐宁前,魏业其实十分忐忑不安。

      幕僚对他说,魏宜华和魏璟都先后离宫来此地造访,其中必有蹊跷。他遣人调查后才得知了原因,而幕僚知道后比他还急切,连夜驱车将他送往锦陵。

      与行事招摇无忌的四皇兄不同,他必须衣着朴素地出城,从守卫到城尉都必须上下打点疏通一番,以遮掩行踪。如此谨慎,只因若是他前往九连镇之事暴露,必定遭到魏璟那一方人的猜忌针对,而如今的他势单力薄,无可相抗。

      行驶在乡间土路上的马车颠簸不停,五脏都要跃出喉口。事发突然,以至于侍从在匆忙中有所疏忽,连一只舒服的靠垫也没来得及带上。

      魏业第一次在马车里过夜,第一次听着马蹄声入睡,又在晃荡的车厢内被震醒。

      他双眼疲惫到难以睁开,半闭着望向夜色苍穹里高悬的明月。它光辉皎洁,普照大地,令他想到给予败者的白绫,想到自己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的未来。

      越颐宁。
      陌生的姓名,不为人知的天师,却是鼎鼎有名的存世尊者之徒。

      既不属于世家,也不属于寒门,不属于朝廷的任何一个流派,作为没有背景的江湖人士,她无疑是魏业目前能伸手够到的最佳人选,是翻盘的希望,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若是未来他真能登基为帝,百年后的史书中,越颐宁与魏业的相遇定然是这段历史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人们会交口称颂这次扭转天下命运的会面,来自如履薄冰的不起眼皇子和他绝世无双的平民谋臣。

      可魏业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异想天开。他深知自己的平庸和劣势,他能给的所有,无论是权力、地位还是财富,四皇兄魏璟也能给她,甚至比他给的更贵重丰裕。越颐宁没有理由站在他的阵营里。

      他无法打动她。便是抱着这样的认命,他踏上了来拜访这位越天师的道路。

      只因他太茫然、太无助了。他徒有一命之执,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个风雨飘摇的皇朝。
      这个对于太子长兄而言,最为重要的天下。

      魏业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魏业的内心天人交战,而越颐宁则是一直看着他,眼眸深静,长指微弯抵着额角。

      魏业与魏璟虽长相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泡在呵护宠爱里长大的魏璟,即使刻意收敛也无法完全掩去那股骄然和傲气,眉梢眼角皆高扬;而魏业则仪容萧索,神态忧虑,拘谨非常,自入座到现在连茶水都只是虚握着,未喝一口。

      魏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几分沙哑,却一语惊人:“越天师,应当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请容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鄙姓魏,单名业,是如今东羲的三皇子。”

      越颐宁指尖一停,面露意外:“原来是三皇子殿下。”
      “在下不知,方才失礼了。”

      “不,”魏业说道,“是我的幕僚擅自查探其他造访者的行踪在先,我贸然来访,越天师愿意见我,我已不胜欣喜了。”

      他隐晦提起:“我想问一句,越天师应该知晓如今的朝堂局势吧。”

      “知道。”越颐宁坐直了些,“长公主与我透露过一些。”

      “既然你开诚布公地聊,我也可以坦白说一句,我不打算参与皇族之间的争斗。”越颐宁说,“我不太明白你们兄妹三人将我视作了什么,通天法宝还是秘密兵器?我只是个年仅二十的寻常女子,略通五术,一生行走江湖,从未涉足朝政之事。”

      “你们三人前仆后继地寻来,倒让我感觉我仿佛是什么隐世不出的高人了,这实在是令在下不胜惶恐。”

      “无论你们是在争皇位,还是太子之位,都与在下无关。”

      魏业脸色并未变化,绷紧的身躯反倒因这句话放松了一些,他颔首道:“自然。我来此地,只是为了见越天师一面。”

      越颐宁挑了挑眉:“见我?为何?”

      魏业说:“我想请天师为我算一个人的命。”

      魏业天资愚钝,虽从小规行矩步,不惹祸事,却也泯然众人,毫无所长。

      如他这般出身低微的皇子,在宫中地位极低。他平安长大,但却活得像一道影子。无人在意的影子。生母早逝且只是最低等的宫女,身为父亲的皇帝眼中没有他,照料他的宫人虽不至于让他忍饥受冻,却也对他敷衍至极,为了偷懒,在他六岁去重华宫前都不允许他踏出宫殿半步,美其名曰保护三皇子殿下的安全。

      宫中皇子公主,无一例外都会在六岁时去往重华宫接受皇室教育。而魏业六岁时才第一次离开寝殿,见到与自己同为直系皇族的兄弟姐妹。

      他身为宫中第二年长的皇子,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习惯看所有人的眼色,只因宫人告诉他,他下头是如今宫内盛宠不衰的丽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与长公主,上头是已逝皇后所生的最受皇帝器重的大皇子。

      他怀抱满心的惶恐不安,第一次来到重华宫,却在这里遇到了他毕生最敬爱尊重的兄长。

      既是大皇子,也是东宫太子的魏长琼。

      无人关怀无人在意的小皇子,从此有了如父如母的亲人。

      魏长琼其实只大他四岁,但在魏业的记忆中,太子长兄的背影永远是一座不可翻越的高山。

      当年黄河水患,太子亲至五州渡口督工防洪工程,他也曾随从太子前去;重修律法,新编刑罚条例,也是他陪在太子长兄身边,为他分理卷宗,送察上下;而推广平民女学,更是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长兄的尾巴后面,看着他一点点疏通,一次次上书陈请,一步步四处奔走,直到那卷盖满印章的圣旨颁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长兄的能力。他的长兄仁爱宽厚,礼贤下士,任用忠直,虚心纳谏,有匡扶天下之能,是最合适做皇帝的太子,注定彪炳史册。若他登基,定会成为千古一帝,天下也会迎来开平盛世与海晏河清。

      但他死了。

      世人只知千里百日的缟素和扶灵而哭的帝王。无人知晓在重重宫檐之下,一个不被人在意的小皇子在殿中痛哭三日,哭到泪中带血,肝肠寸断。

      他其实从未想过坐上那把象征着万人之上的龙椅,曾经他最遥不可及的梦想也只是成为一名忠君的能臣。他看到过这世间最了不起的太子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禀赋和能力,他不会痴心妄想能成为长兄那样的帝皇。只是,斯人已去,音容犹在。每每午夜梦回,他总想起数年前魏长琼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的一幕,还有那一日的好春光。

      除了替那人守好他留下来的江山,他再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了。他风尘仆仆远赴此地,并不是为了招揽谋士,而只是想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兴许还能做些什么。

      魏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决然:“我想请天师算四皇子魏璟的命。”

      “我知道如越天师这般能力高强的天师可勘天命。若他是命中注定的太子人选,我便心甘情愿地退出夺嫡之争;可若是还有一线希望,我也愿尝试去争取太子之位,哪怕失败的代价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我愿焚膏继晷,沥胆披肝,竭尽我所能,去成为一个如长兄一般的好皇帝。”

      从魏业和越颐宁谈话开始到如今,符瑶和阿玉都一直侍立一侧,一言不发。可魏业刚刚说出这段话,阿玉的目光便骤然抬起,如同锋利的钢针一般扎在魏业身上。

      一贯示于人前的温柔清澈在此刻灰飞烟灭。

      阿玉阴恻恻地望着他,眼神可怖。若目光能化为实质,魏业已经被他钉穿了。

      越颐宁自然没有察觉阿玉的眼神。她看着魏业,内心轻叹一声,飘渺如烟。

      越颐宁说:“不必算了。”
      “在下于五年前便已经卜算过四皇子的命数。”

      五年前啊。那时的越颐宁刚刚及笄,于五术上天赋卓绝,还是个初出茅庐不怕虎的性子。

      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她第一次尝试最高级别的龟甲卜卦,就卜算到了国运。

      然后呢?

      越颐宁垂下眼。那些已经远去的回忆,模糊如笼罩在云雾中的远山,青白混沌。

      她收敛起全副心神,将目光落在对面紧张万分的魏业脸上,忽地扬眉浅笑:
      “我只能说,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好好想想,要怎么去成为一个好皇帝了。”

      魏业脸上的表情由不可思议,转化为狂烈的欣喜。他站起身,险些踩到过长的裘衣,朝越颐宁深深一揖:“借越天师吉言!”

      阿玉紧掐的手指松开,眸中暗色慢慢褪去。

      此行心愿已了,魏业犹豫再三,还是满脸诚恳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困惑,想请教越天师。”

      “——天师觉得,这个天下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寒风吹开了茶碗上漂浮的松尖白毫叶。越颐宁看着他,哂然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
      不是想做什么样的皇帝,也不是能做什么样的皇帝,而是天下需要什么样的皇帝。

      茶案边上,二人相对而坐,正襟危坐的男子一身杏黄如曦日,坐没坐相的女子一袭深青似松柏。

      越颐宁笑道:“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应该由我给出。”

      “但我相信,三皇子殿下总有一日能够告诉我答案。”

      ……

      千山冬入湖中青,一雁暮随云去急。

      将魏业送走之后,符瑶来到茶案边,忍不住小声开口:“小姐,我总觉得这位三皇子殿下,看上去比四皇子要和蔼可亲一些。”

      越颐宁闻言笑了:“是吗,你这样觉得?”

      符瑶点点头:“对呀!而且我和你说小姐,我真觉得传言不可信呢,今日一见三皇子殿下,我感觉他并不如传言中那样无能啊,至少他也是有心为民的.......”

      阿玉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符瑶絮絮叨叨地说完,他看向拨弄着碗中茶叶的越颐宁,清音悦耳:“小姐。”

      越颐宁与他对视。阿玉的眼中不见一丝阴霾,唯有静谧,他轻声问道:“三皇子真的有登上帝位的可能吗?”

      越颐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不。”越颐宁说,“我骗了他。”

      人会说谎,卦象却不会欺骗人。

      要算国运,唯有使用最高级的占卜媒介和术法,才有可能卜算成功。而代价是,算命者需与天交换十年阳寿。

      竹影随风动,丛丛密密,如横贯天河的万里长溪,淙淙然流泻庭院芜地。一只飞鸟落在越颐宁的桌案前,它歪头歪脑,一跳一跳地走向桌案上那只黑松木匣子。匣盖被拉开了,灰尘在上面蒙了层厚厚的壳。匣中整齐叠放着两片龟腹甲,被火烧灼而裂开的皲裂痕迹,像是在粗粝青石上凿刻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两片龟腹甲一片浮尘暗淡,似乎年岁已久;另一片则色泽鲜艳,存放不超过三天。

      然而奇异的是,这两片龟甲上的裂痕仿佛是一比一复刻的一般,连尾部裂开的方向、大小和粗细都毫无差别。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天命之人都未曾改变。”越颐宁垂眸道,“魏业没有做皇帝的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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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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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