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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绝唱 ...

  •   林公公看了看殿外被暴雨打得噼里啪啦响的雕栏玉柱,又看了看他身后小内侍双手所托漆盘上的一杯酒,终是点了点头,他一甩怀中尘麈道:“走吧。”

      几人冒雨来到东宫,虽有人为他撑伞,可林公公身子还是淋湿了大半,他来到殿外,看了守在殿外的守卫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咱家奉陛下之命,前来见太子殿下。”说着,身后的内侍亮出了慕霆风的手谕。

      门外守卫见了手谕尽皆下跪行礼,开门让林公公进去,林公公转身从小内侍手中接过漆盘,便独自走了进去。

      殿中只微微亮着一盏纱笼,里面烛火已燃了一半。近日天气转凉,殿内没有炭盆,他一脚踏进去后更觉寒意逼人。

      地上四处散乱着破碎的杯盏和书册,他一直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物件,才终于在坐榻那儿见到了颓丧的太子。只见他坐在榻下单手扶膝,头发因久未打理披散下来,不仅唇上的胡子长长了许多,就连下巴上也冒出了浓密的青茬。

      他并未看向林公公,只道:“是父皇让你来送本宫走的吗?”

      林公公忙躬身道:“奴婢不敢,”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漆盘中的酒盏,“奴婢来此处,只是替陛下来向殿下传话的。陛下说只要殿下当断则断,与身边奸佞之人撇清干系,那么一切便可既往不咎。陛下希望过了今晚便能听到殿下的好消息。”说着,便郑重地将漆盘放在慕珏身侧,轻轻退了出去。

      没半盏茶功夫,姚韩衣便只身进到殿中,自太子被禁足东宫后,他也和东宫中的其他内侍宫婢一道被禁足,隔了这么些时日再见慕珏,他情不自禁疾步上前跪到慕珏膝前,忧急地道:“殿下,你没事吧。”

      慕珏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抬头看向他,却并未言语。

      姚韩衣见他头发凌乱不堪,便用纤纤细指为他梳理乱发,“殿下,你平日里最是喜洁,怎会这般模样,一定是那些奴才以为东宫失势了,才如此怠慢殿下。”说这话时,姚韩衣也注意到了慕珏身侧的的那方漆盘,一杯小小的玉液上还荡漾着麟麟波光,他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姚韩衣扶慕珏起身,将他扶坐到了铜镜前,为他取下头上鎏金冠笼,轻轻拿起桌上一柄檀木梳为他梳发,“奴婢以前刚进宫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干什么都毛毛躁躁的,没想到殿下却一眼相中奴婢,把奴婢留在您身边伺候,当时奴婢来殿下身边的第一件事就是伺候殿下梳头,那时情景如今想来,奴婢依然历历在目。”

      他手下力道轻柔,每一梳都仿佛是在追忆过往时光,但无论他再怎么梳,以前的好时光是回不去了,他放下檀木梳,将那顶鎏金冠笼重新给慕珏戴上,将簪子重新插回了冠笼中。

      慕珏一把握住了姚韩衣的手,透过铜镜里微微的反光一瞬不瞬地看向姚韩衣苍白的面容,他声音喑哑不堪,“韩衣,本宫好久未听你唱戏了,你今晚再为本宫唱一次。”

      姚韩衣点了点头。殿中没有头面,但他想让慕珏记住他此生最动人的模样,他临镜咬破手指,挤出几滴殷红的血珠抹于唇间,在这阴暗、烛火明灭的殿中更显妖娆妩媚。

      慕珏已在榻上坐定,他宛如泥塑般静静地看着姚韩衣,只见姚韩衣捏起兰花指抬手起势,打了一个圈,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他眼似看向营帐之外,焦声唱道:“一阵阵战鼓声令人心颤,实难料胜与负我坐立不安……”

      殿中残烛渐渐燃尽,殿外雨声渐住,浓重的黑夜如化开的墨色渐渐淡去,姚韩衣走着台步来到慕珏身侧,用戏腔念白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多饮几杯,以消愁闷!”说着,便端起漆盘上的鎏金酒盏欲一饮而尽。

      本如泥塑般的慕珏一把按住他的手,眼底尽是殷红,他向姚韩衣摇了摇头,示意不可。

      姚韩衣却轻轻拂下他的手,继续念白道:“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哎呀——以报深恩啊!”说完,便将杯盏中所盛之物一饮而尽。

      他最后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胸口剧烈的疼痛开始发作,殷红的血顺着姚韩衣的嘴角汩汩流出,他终于再也唱不下去了。

      慕珏见状,忙扑向他一把抱住了他纤细的身躯,声嘶力竭痛哭道:“韩衣,为何?你明明知道这是鸩酒,为何还要喝下?”

      姚韩衣抬手想最后摸一摸慕珏,却发现自己手上也染上了血,终是作罢,“因为殿、殿下必须在权、权位和奴婢之间做出……抉择,只、只有奴婢死了,殿、殿下您才能重新回到陛下身边……”

      慕珏看着他口中越涌越多的血水,埋头痛哭哀求道:“别说了,韩衣,本宫求求你别说了……”

      姚韩衣知道此时若他再不说便来不及了,他断断续续交代道:“殿、殿下,奴婢死后……殿下身边缺乏……可信之人,之前……攒下的东西已、已差不多了,殿下不如……就此关闭赌坊,以免……节、节外生枝……”

      慕珏一个劲儿地点头,姚韩衣看向他,“赌、堵坊经营的钥、钥匙和……账本,就在……奴婢床、床榻下的……暗格中……”

      “殿下……你我……来、来生再会……”说完这句话,姚韩衣的手便重重垂落在了嫣红的软垫之上。

      阴云已散,熹微晨光透过窗棂,打在了姚韩衣惨白的脸上,也打在了慕珏阴沉佝偻的后背上。

      慕霆风给他的时间到了,而他的韩衣也死了。

      他放下姚韩衣的尸身,缓缓站起了身,他用尽是染血的袍袖用力擦着脸上的泪痕,他已失所爱,不能再失去牺牲姚韩衣而选择的权位了。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闷响,又重新打开了,刺眼的光让他睁不开眼。

      林公公带着几名内侍进来,看了一眼空空的杯盏,又看了看地上姚韩衣的尸身,他恭恭敬敬躬身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老奴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去。”

      他挥了挥手中尘麈向身后的几名内侍吩咐道:“抬下去吧。”

      姚韩衣的尸身便像一只被丢弃的破布袋一般被他们毫无章法地抬了出去。

      慕珏心中悲愤,怨恨和怆然交织在一起,他很想喝问这几人,他们到底要将姚韩衣的尸身如何处置,可他迎向林公公含笑的目光时,喉节一滚,便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尽数咽了下去。

      林公公是父皇的人,他知道他还赌不起,现在他还不能失去父皇对他的信任。

      林公公见他此刻神情平静,便躬身道:“殿下好生休养,老奴告退。”

      林公公回去将姚韩衣已饮鸩酒之事禀于慕霆风,慕霆风点了点头,起身踱了两步,看向林公公问道:“那太子可有怨怼之色?”

      林公公忙躬身回话,“陛下您是君父,太子身为臣子,做臣子的又怎敢对君父心怀怨怼?”

      “那就好,”他重新坐回龙椅中批阅奏章,不忘吩咐道:“那你这就去下令解了东宫的禁足。”

      “是,老奴这就去,”林公公抬头小心询问道:“陛下,那房嬷嬷那边怎么办?”

      慕霆风将看了一半的奏章放回去,“难道你还指望朕把房嬷嬷、澧沅郡主这些知情的人都杀了?”

      林公公吓得忙道:“老奴不敢。”

      慕霆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只要带害太子的罪魁祸首伏诛,太子他改过自新,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宫中上下人等休要再提。”

      慕承嗣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之时头痛欲裂,一睁眼便见慕珏站在榻前,在他生辰以前,慕珏可从未出宫来探过他。

      他忙挣扎着起身,最后还是因全身酸软无力跪在了慕珏脚边,“父王不是在东宫吗,今日怎么来了?”

      慕珏向来觉得慕承嗣性格过于仁懦,不似自己,便斜睨了他一眼,“之前关于本宫的那些流言,本宫已向你皇爷爷解释清楚了,今日一早你皇爷爷已解了本宫禁足,所以本宫才想起出宫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竟喝了酩酊大醉。”

      慕承嗣摇摇晃晃起身,他勉强站稳躬身道:“父王恕罪。”

      “恕罪?本宫看你如此这般折磨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吧?”慕珏负手看向他,眼底的残红已退却了几分,只余些许红肿,他厉声道:“虽然那女人澄清了自己,但赵嘉儿绝不是空穴来风,那女人已不配入主长孙府、做你的长孙妃。嗣儿,本宫希望你能放下她并取消这门婚事,本宫这边自会向你皇爷爷说清楚。”

      慕珏见他默然,正待催促,没想到却见他直直跪下向他摇头。

      慕珏当真是怒不可遏,对着他的胸口便是一脚,慕承嗣本就因宿醉全身无力,没稳住身子便猝不及防倒在了地上。

      慕珏怒声道:“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因世间有容貌相似之人,是那赵嘉儿看错了污蔑他们不成?”

      他还待发作,没想到慕承嗣慢慢坐起身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父王,儿臣不愿解除婚约,只因觉得不妥。儿臣觉着与其解除婚约,将护国大将军府彻底推向弘宁王一边,不如就让护国大将军府永远也别想摆脱东宫。”他抬头看向慕珏,“不知父王以为如何?”

      没想到能从慕承嗣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此番表现竟与往日截然不同,他不禁大感欣慰,他亲手扶慕承嗣起来,“嗣儿,你终于长大了,不再像往日那般唯唯诺诺优柔寡断,像你现下这般,才有成大事者的风范。”

      慕成嗣拱手道:“父王放心,嗣儿以后不会再犯傻了,那些失去的尊严儿臣会一一找回来,让程沅芷她别想轻易摆脱我,儿臣绝不叫他们称心如意!”

      慕珏点头道:“嗣儿,你想怎么做?需不需要父王助你一臂之力?”

      慕承嗣摇了摇头,“父王不必出手,到时等着看好戏便是。”他忽想起一事,“对了父王,儿臣还有一事擅做主张未及向你禀明,希望您不要责怪儿臣。”

      “是何事?”

      慕承嗣回道:“赵嘉儿被赶出弘宁王府后又寻到儿臣府上,想投靠到儿臣府中,儿臣想着放这样一个被弃的侧妃在府中实在不妥,便想让人打发她离开,没想到她们主仆二人口无遮拦中伤儿臣,儿臣嫌她们聒噪,一时气极,便命人拔了她们的舌卖给了牙婆。”

      慕珏闻言眼中尽是赞赏之意,他点头赞道:“嗣儿,你做得好。既已是个没用的弃子,留着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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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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