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有芷兮澧有兰》独孤长影

13、换柱

　　狭长的小舟上挤着四五个农家女，船尾上放着一个鱼篓。她们看到慕琰和程沅，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稀奇人物，简直是挪不开眼了。

　　其中一个年纪看起来大些的少女忍不住冲岸上的两人唤道：“这位公子和这位夫人，你们俩真是一个赛着一个的俊啊。”她投来歆羡的目光，“关键你们还这么恩爱，真是赛过活神仙了。”

　　女子说完爽朗一笑，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几个姐妹，“我要是也能碰到这样的如意郎君，真是死了也甘愿。”

　　身后的几个少女起哄，“那也要等你多投胎几世，有个那般的好相貌才是。”
　　“就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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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饶是平日里程沅看起来脸皮厚，此刻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也到底是红了脸，她别扭地问道：“我这发髻到底好了没有？”

　　“马上。”慕琰好似没听到周遭的嬉笑声，只管将手上青丝慢慢挽上。

　　溪水湍湍，不一会儿小舟载着她们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

　　慕琰将玉簪稳稳地插进程沅发间，才终于道：“好了。”

　　程沅忙不迭凑到水边端详，她精致的五官在荡漾的水波中碎成一团，但她仍一眼认出那是小昭曾给她梳过的云顶髻，也是她最钟意的发髻，只是平常看小昭要花费不少功夫，而她每日必睡到日上三竿醒，醒来后总是匆匆梳洗用膳，便总让小昭梳个简单的发髻了事，反正一天十二个时辰，再用不了几个时辰她又该就寝了。

　　她伸手小心地摸了摸顶上发髻，脸上带着几分欣喜，“慕……姜延，我都得怀疑你是不是皇子了，你不仅烤得一手好鱼，竟然还会梳发髻，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啊。”

　　慕琰轻笑一声，“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会这些确实是挺稀奇的，但一个身为质子的皇子会这些却算不得什么。”

　　若不是见他笑着说这话，程沅还以为触到了他什么伤心事。她听小昭说过，无人敢问起他那段在北庾的质子生涯如何，就算是帝后问起，他也是笑意盈盈地用“一切安好”简单带过。

　　程沅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转移话题，没想到慕琰起身立于溪畔，看着上面洒着的粼粼波光，似乎陷入了沉思，“北庾的冬日大雪漫天，可真是冷啊。我还记得那时我偷偷凿开御花园中的冰湖，差点去了半条命，才终于逮到一条鲤鱼，生火用的小木枝都是我在整个夏日里一点点攒下来的，”

　　他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程沅，幽幽地道：“你猜一个七岁的孩童怎么就知道这些？”

　　程沅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梗得慌。

　　他继续道：“因为这个孩童差点冻死在去年冬天，所以啊，等他好不容易熬了过去，他只要看到一点儿能烧的东西，便拼命搬回那四面透风的冷宫。”

　　他转头看向程沅，“即便身体上要挨饿受冻，可这些痛楚对他而言其实却不算什么，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宫廷里的那些皇子公主，甚至是宫女们都想来凌辱他一番，只想让他博人一乐。”

　　程沅想起他刚刚那娴熟的梳发髻手法，心中不知为何莫名发酸，“你……这样做了？”

　　慕琰看她神色黯然，缓缓摇了摇头，“小男孩渐渐长大，北庾宫廷里的几个皇室贵女都曾私下邀约他，想让这个青稚少年做她们的裙下臣。可少年不愿，她们便私下屡屡动用私刑折磨他，想将他驯服成一条听话的狗，后来少年发现北庾地位最尊崇的女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极为喜欢梳各种发髻，他便私下苦练一双巧手，终于博得一丝青眼，这才安然度过了几年质子生涯。”

　　他抬起双手，仿佛上面有数不尽的青丝白发，“当他拦驾自荐在那个老太后辇轿前时，那个老太后看中的或者并不是他梳发髻的手艺，而只是因为给她梳发髻的人竟是南楚皇子，一个被南楚抛弃的皇子便是连宫中最微贱的内侍也不如……”
　　他神色漠然，仿佛说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事。

　　程沅觉得心上某个柔软的地方被刺得生疼，她承认自己知道了慕琰的过去，对他不禁心生怜悯。可她必须让自己的心硬起来，因为她清楚，女人对一个男人无谓的同情，便是沦陷的开始。

　　她故作轻松，上前轻轻拍了拍慕琰的肩，“好了好了，还好一切都过去了，那个少年最终回到了故国，回到了家人身边，终于可以做回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皇子了。”

　　慕琰似笑非笑，俯视着矮他一头的程沅，“真是如此吗？”

　　程沅看他一脸的琢磨不透，忙挥了挥手道：“走啦！出门开心一点，你之前不是还说要带你家夫人我游山玩水，一路去往封城吗？别到时候文武他们都到了，我们还慢悠悠没晃到。”边说边扯着他的袖口往不远处吃草的枣红色马驹而去。

　　他们当日在咸平趁夜离开，现在又不紧不慢地行了七八日，这几日里他们同食同宿，宛如一对真正的普通夫妇。每日辰时，慕琰比报时打鸣的公鸡还准时，他必定一刻不差推醒程沅，将半睡半醒的她拉起坐到客栈那小小的桌前为她挽发，每次等慕琰将发髻梳好，程沅这才终于醒得八九分。

　　可每次等程沅脑袋清明过来，她便在心里暗自懊恼：要不是慕琰将她盯得太紧，她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唉，下次一定得偷溜了。

　　结果一路行到了封城城门外，她也没能偷溜成功，不过她安慰自己，回京路上还有机会，不急不急……

　　慕琰果然将时间掐得很准，他们才在封城投宿的第二日，梵竺国使臣们便也到了，他们被安排进了当地的四方馆内。

　　夜深人静之时，慕琰头戴方巾扮作馆中小厮顺利找到了梵竺国使臣的房间，他敲了敲门，“大人，小的来给您添壶热茶。”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两个梵竺国仆从立在门内，而那位使臣大人正看着窗外明月捋着胡须。

　　仆从看他进来，生硬地道：“将水壶留下，你出去吧。”

　　慕琰仿若未闻，将一壶热茶缓缓注入杯中，径直将手中茶盅送至使臣面前，“塔卡尔大人，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塔卡尔转身注视着他，他对门内的两名仆从道：“你们先去门外守着吧。”

　　“是，大人。”两名仆从依言阖上了房门。

　　慕琰取下头上方巾，“真是没想到塔卡尔大人还记得本王。”

　　塔卡尔忙拱手行了个中原礼节，“几年前小臣随国主入大楚朝觐时，曾有幸一睹殿下风姿，殿下姿容一如往昔，小臣自然记得。”

　　“大人过奖了。”慕琰从怀中取出圣旨和弘宁王府印信，“此次本王奉旨前来迎接塔卡尔大人和佛骨舍利，但未免舍利途中有闪失，本王想先行护送舍利回京，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这是陛下圣旨和本王印信，还请过目。”

　　塔卡尔双手端正接过圣旨，匆匆几眼便将圣旨奉还，他笑道：“小臣识得殿下，这印信便不必看了，既是陛下让殿下前来迎接佛骨舍利，现交由殿下护送也未为不可。”

　　他拍了拍掌，门外的两名仆从闻声推门入内。

　　塔卡尔吩咐道：“纳伊、哈洛，你们去将佛骨舍利取来。”

　　其中一名仆从为难地道：“可是……”

　　塔卡尔坚决地道：“我让你取来便是。”

　　两名仆从退下，不过多时便由其中一人捧来一香木方盒，另一人捧来一盆净水。

　　塔卡尔在盆中净手毕，才打开香木方盒锁扣，里面是个更小的拇指见方的莲花刻纹的小香盒，他将盒子取出交予慕琰，郑重道：“殿下，小臣便将此物交付于您了。”

　　慕琰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又从怀中取出绸布包着的一物放进了香木方盒中，“还烦请大人替本王打好掩护。”

　　说完便轻身一跃从二楼窗口跃下，等塔卡尔他们回过神来探头张望时，窗外除了婆娑树影，哪儿还有半点人影。

　　纳伊道出心中疑问：“国主让我等送至上京方可献出舍利，刚刚大人命我等取出舍利交出，若路上出了岔子岂不拂了国主献上至宝的一番美意？”

　　塔卡尔捋了捋长须，“我等既进了城，这份厚礼便也就算是送到了，至于后面如何，便与我等无甚关系了。”

　　程沅是在后半夜时被摇醒的，因慕琰外出时让她等着他回来，今夜客房内便一直点着灯，她闲极无聊时打开她的包袱看了又看，不知怎的，竟枕在上面睡着了。

　　程沅揉了揉眼睛，“你可总算是回来了，那东西拿到了吗？”

　　慕琰点了点头，“也就这两日，文武他们也该到了，我们先行出发吧。”

　　程沅站起了身，揉了揉酸胀的胳膊，边走还边不忘给自己讨些便宜，“晚上加个班赶个夜路什么的也不是不行，可女孩子们晚上的睡眠也很重要，我路上损失的美容觉你可得补偿补偿我，可不是每天给我梳梳发髻就能打发了的……”

　　等她活动完四肢，一转身就见慕琰已跨出了门外，她忙追了上去，“你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