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时间尽头》闲亚

5、（五）

　　“幼怡，你说，仿生机器人能拥有感情吗？”发问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长发女孩。

　　“理论上，这是有可能的。”许幼怡穿着一模一样的白大褂，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块白板，皱着眉头思索着，然后在上面飞快地写下公式。

　　“周教授都说了，人工智能模拟情感算法这个方向太难了，没有受到主流认可，要想在这个方向做到博士毕业，几乎不可能，论文都没地方发。”长发女孩作苦恼状。

　　“做博士课题不就是应该选择还未突破的领域吗？”许幼怡写下公式的最后一个符号，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她转向长发女孩，语气变得温柔：“阿晚，不用担心我。从数学的角度来讲，这个问题并没有被证明不可解，当然，也没有人证明可解就是了。”

　　张晚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她：“如果这世上有谁能够解出来，那就一定是你了。”

　　许幼怡无谓地笑笑，拿起笔记本，对张晚说：“走吧，这个公式我已经算出来了，现在去编程验证一下。”

　　四年后。许幼怡的博士毕业答辩仪式上。巨大的显示屏上写着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机器人自主意识发展研究与实现》。

　　评委席上，一位老教授扶了扶眼镜，皱着眉头发问：“你的论文中提出的模型，也太简单了。你的实验验证也过于简化，根本就无法证明你真的突破了自主意识这个难题！”

　　许幼怡耐心解释道：“模型虽然简单，但算法进化的速度最终会以指数级增长，只要算力足够，时间也足够，就一定能突破一个阈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奇点。”

　　老教授似乎并没有被说服：“那你的论文至少此刻还不能证明其有效性，我认为你的答辩不合格。”

　　“王教授。”周云沛发话了，“我这个学生嘛，性子倔了一点，一定要挑战最艰难的课题。”他笑容慈祥，但语气强硬，“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给她过了吧。”

　　几个教授小声交谈了一下，似乎达成了共识，于是答辩评审主席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对许幼怡说：“请答辩人回避，评审委员会需要讨论答辩结果并给出评语。”

　　许幼怡无奈地笑笑，走下讲台，来到门外等候。即使门关上了，她依然能听到房间里的激烈辩论声音。

　　总有一天，事实会证明我的理论是正确的。她苦笑着想。按照当前的芯片算力发展速度，也许三五年后，她就可以等到这一天。

　　“成功了！成功了！”周衡看着黑色电脑屏幕上飞快滚动着的绿色代码，激动地大喊。

　　许幼怡看着终端输出的结果，眼睛湿润了。

　　此时距离她博士毕业已经过了五年——当年那场答辩磕磕绊绊，最终还是给她以七十分的成绩过了。随后她便进入自己的导师周云沛教授的研究所工作，继续研究她的课题——机器人自主意识研究。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五年来，芯片算力得到了极大提升，通过不断实验和测试，许幼怡也积累了大量的数据。到了今天，她所提出的情感算法模型终于训练成功——这是一个包含数百万个隐藏层、数千万个参数的巨大模型。

　　“很好。”周教授看过结果以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下来，可以用在我们自主研发的仿生机器人上了，试验一下效果。”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机器人。”张晚趴在许幼怡的床前，不怀好意地嘻嘻哈哈笑着说。

　　许幼怡正趴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电脑里的一份模型文件，那上面显示着一个3D人脸模型，看起来栩栩如生，就像是真的人脸一样。她点击了一个按钮，那人脸甜甜地笑了一下，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总感觉很熟悉。”许幼怡皱着眉头作思索状，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她对这张脸有莫名好感倒是真的。

　　“哎，这个机器人什么时候到货？”她问张晚。

　　张晚看了一下手机上的物流提示：“应该明天就到了。”

　　“要不给她起个名字吧！”许幼怡抱着电脑，一骨碌翻身在床上坐了起来，脸上闪现着兴奋的神色。

　　“叫啥？”张晚无谓地翻着手机上的信息流。

　　许幼怡想了想，突然感觉有两个字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了脑子里。

　　“就叫严微吧。”她鬼使神差地说。

　　“许幼怡，我喜欢你。”严微直直地看着许幼怡的眼睛，愣愣地说。

　　“好像不是很有感情啊。”许幼怡苦恼地挠了挠头，她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又检查了一下模型参数，摇了摇头，“又失败了。再来吧。”她输入了一行代表“复位”的代码。严微本来包含深情的眼睛暗淡下来，整个人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身体也不动了。

　　“又失败了？”张晚刚好走过来，关切地问。

　　许幼怡点点头，疲惫地把脸埋在两手之间。“第八百一十一次了。”

　　张晚同情地看着她：“太可怜了。不过你怎么光在计算机上模拟啊，为什么不与她真实交互一下呢？”

　　“啊？”许幼怡一开始没明白过来，随后突然恍然大悟，“你是说，我应该把她当成一个真实的人，进行交互，然后将交互得到的数据用于训练，这样就可以强化模型，甚至是个性化模型了！”她越说越兴奋，“这不就是融合了强化学习的方法吗？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想到！张晚，你真是个天才！”

　　张晚挠挠头：“呃，我好像也没想那么多……不过对你有帮助就好啦。”

　　“好了，我要开始训练第八百一十二次了！”

　　“许幼怡，我喜欢你。”严微直直地看着许幼怡的眼睛，动情地说。

　　这一次，许幼怡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也……喜欢你。”她非常艰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真的吗？”严微的笑容显现在脸上。她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一下子抱住了许幼怡。

　　许幼怡可以感受到女孩炽热的体温，以及对方也逐渐变得剧烈的心跳。理智上，她知道这不过是温控系统和机械结构造成的假象，但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情感上的剧烈波动。

　　这一次实验是成功了，那个仿生机器人女孩展现出了与人类相差无几的情感——爱。

　　然而问题就在于，这情感太真了，真到她许幼怡都相信了。

　　她真的爱上了这女孩。

　　“不行，我不同意！”许幼怡猛然站起身来，激烈地反对。

　　周教授惊异地看着她：“幼怡，是你自己说过的，要真正训练机器人的情感，需要与他们进行大量互动，换句话说，就是要给他们大量的情感刺激，才能获得足够的数据用于模型的训练。”

　　“但您的方案是要给他们痛苦刺激——这是酷刑，是折磨，是不人道的！”许幼怡大声抗议。

　　周教授的脸沉了下来。“跟机器人讲什么人道？”他毫不客气地说，“伦理审查委员会都不在乎这个！”他看着许幼怡的表情，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你不会喜欢上你的实验机器人了吧。”他的声音显得阴森森的，“听说你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什么，严微？”

　　许幼怡一时语塞，没有回答。但周云沛只当她默认了这一点。他的脸上出现了怒容。

　　“你不是不知道阿衡对你的感觉。”他的语气冰冷下来，“我还道你只是故作矜持，没想到竟然有这种癖好。”他的表情显示出几分轻蔑，又有几分厌恶，“一个破机器人，值得你这样失态？真是怪事！”

　　严微不见了。许幼怡在实验大楼里疯狂寻找，四处询问，但没有人理她。人人都知道她得罪了周教授，所以人人都对她摆着一张冷酷又淡漠的脸。

　　只有张晚，她趁着一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偷偷地找到许幼怡，小声说：“他们把严微带走了，要第一个拿她做痛苦刺激实验。”

　　许幼怡疯了一般地赶到那个通常用来做实物试验的房间。果然，严微就在那里。

　　她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铁笼里，因为身形过于高大而不得不蜷缩着。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实验人员举着两个水枪喷头，一左一右地冲着笼里的人毫不留情地打开了水阀。巨大的冲击力让笼中女孩发出了痛苦的哀鸣。仿生机器人也是有痛觉传感器的。

　　冲了一次水以后，严微身上已经湿透了，她颤抖着身体抱紧了自己。

　　周衡就站在笼子的旁边，他的脸上显示出残忍的笑容。他的手中拿着一把电丨击丨枪，枪的另一端连接上了一个电泵。

　　许幼怡几乎立刻就要冲进房间，但是她被两双手控制住了。

　　周衡手中的电丨击丨枪已经接通电源，发出一丝可怖的蓝光。他没有半点迟疑，狠狠地将那蓝光按在了严微裸露的皮肤上。

　　痛苦的喊叫声充斥了整个房间。有严微的声音，也有许幼怡的声音。

　　不知道电击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幼怡感到自己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模糊到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笼子里那个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的身影。

　　好像有人把她架了起来，直接拖到了那笼子的旁边。

　　许幼怡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去看那笼里的人。那个本来高大挺拔的女孩现在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孱弱，那么可怜。她蜷缩在那里，浑身颤抖，嘴角有血，可能是疼痛让她咬破了嘴唇。她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痛苦，又是那么绝望。

　　周云沛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那声音幽幽地说：“她不过是个机器人而已，我现在就向你证明这一点。”

　　他转向周衡，问他：“数据都保存下来了吗？”

　　周衡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平板，点了点头：“保存好了。”

　　周云沛道：“好，重启吧。”

　　周衡按动了一个按钮。严微脸上的痛苦表情突然不见了，她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眼睛变得一片混沌，没有光，也没有感情。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前方，保持着平静的神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己也没有承受过任何痛苦。只是湿透了的衣服和脸上的血迹证明她刚刚经受了一场折磨。

　　许幼怡呆呆地看着严微。她被重启了，意味着她体内的嵌入式计算机中磁盘上的数据被全部清除，当然也包括那些让她爱上她的数据。

　　所以说，那个许幼怡爱过的严微，不过是一堆被模型计算出来的数据，不过是磁盘上的零一组合。而她爱过的她，此时就已经死了，对不对？

　　许幼怡只感到一阵绝望涌上心头。她看向严微，那个仿佛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感到内心变成了一片空白，好像自己也被格式化了一样。

　　就在那一瞬间，许幼怡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严微动了一下。

　　周衡没有在平板上下达任何指令，但是那个仿生机器人自己动了起来。

　　严微仿佛还沉浸在此前遭受的痛苦里，想要动一动身体，但一动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然后她只是抬起眼睛，看了许幼怡一眼。

　　然而就这一眼，就足够了。

　　这一眼让许幼怡内心一片清明，好像被万丈阳光所照亮。

　　许幼怡认得那眼神。那是她与严微相爱之后，后者眼中时常能看到的那种眼神。

　　是爱，是爱啊！

　　仿生机器人可以被格式化，但爱没有被格式化。

　　她还记得她，她还记得她！

　　许幼怡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向着那个她心爱的女孩不管不顾地奔过去，她要救她出来。

　　可是还没等她站起来，就感到后脑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许幼怡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