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现代版之微光》闲亚

5、（五）纠缠

　　许幼怡美美地进入梦乡时，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周衡与冯红两个人正满头大汗地在“城中村”昏暗的路灯下搬运两具陷入昏迷的躯体。

　　“老冯，你靠不靠谱啊，不是说这个办法肯定有效吗？”周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二人刚刚才把昏迷不醒的两个小混混搬上汽车，此时正面面相觑，不住地喘着粗气。

　　让两个小混混当“托”，故意为周衡营造出“英雄救美”的机会，这馊主意确实是冯红出的，只是他没料到，周衡在路上堵了车，没能及时赶到，反而让一个路过的女孩完成了这光荣使命。

　　“行了，衡哥，话不多说，这次算我的。”冯红爽快地承认自己失算了，“让我好好想想，再给你出个主意，一定给你扳回一城来。”

　　周衡狐疑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如果许幼怡只是一个夜场营销，那他早就掏出一叠钱砸过去，还用得着这样费事。但许幼怡显然不是能如此简单收服的，事实上她与他此前遇到的任何女孩都不一样。怎么形容呢，她明明看起来是那样温柔又礼貌，但周衡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有种神奇的强韧感，让他不敢对她有任何造次。这么说吧，她的疏离与得体像是一种防御，不仅挡住了外界可能的伤害，也遮蔽了内心那个热烈又温暖的她自己。是的，周衡坚信，许幼怡一定也有火热而恣意的一面，而那一面一定比现在她所表现出来的更迷人，只是寻常人决计看不到。

　　但周衡也坚信自己并不是寻常人，他打定主意不惜任何代价不管任何方式，一定要攻破许幼怡的坚强壁垒——他决心要得到她。

　　而这样的夜晚，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许幼怡刚到学校，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她一路向自己所在的实验室大楼走去时，路边迎面而来的人一看见她就笑，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但诡异的是这些人她并不认识。

　　她怀着疑惑心情走到大楼门口时，谜底昭然若揭——在楼前那块空地上，赫然一片红色，定睛看去，原来是数以千计的红色玫瑰花，拼成了一个硕大的心形。再向旁边看，她差点没背过气去，因为两个木制架子上各自放了一开纸大小的相框，一个装着周衡的照片，一个装着许幼怡的照片，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似乎她在朋友圈里发过。

　　最可怕的是，两个相框用一条红线连接在一起，下面垂了一条小小的竖幅，上面写着：“许幼怡，我爱你。”

　　天哪。许幼怡只觉得两眼一黑，脸上如同火烧一般红了起来，身边路人的偷笑与议论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这求爱方式也太土味太恐怖了些，玫瑰花可以理解，为什么还要放照片，关键是为什么要放他周衡的照片啊！——那照片上是周衡穿着西装、双臂抱在胸前的宣传照，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再配上做作的笑容，让人看了只想翻白眼。

　　许幼怡当即打电话给保卫处：“喂，赵师傅，我是计算机系的小许。计算楼前面有人乱放垃圾，麻烦您有空来处理一下。啊？没有的事，我完全不认识他。对，没错，都扔掉就行。”

　　她挂了电话，心里想，光扔掉都不够，最好一把火烧了，才烧得掉她此刻内心的巨大尴尬与不适。她揉着太阳穴，假装没看见周围人群的指指点点也没听见人们议论的声音，冷着一张脸，蒙头冲进大楼，快步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将门一关，“咔嗒”锁上，然后瘫坐在自己的座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冷静下来思考后，她感到了一丝不安。

　　本来以为前日的相亲不过是平凡日常中的小插曲，没想到周衡居然是这样一个纠缠不休毫无边界感的人。她本来已经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对方，但似乎并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这种方法未免也太过极端了一些，难道周衡没有加她的微信吗，有什么话不能直截了当地私下里说，为什么非要搞到这样大张旗鼓呢？

　　很多时候，人自以为是的“付出”不过是一种单方面的自我感动，对于那个被强迫接受的人才是重大的灾难，谢一范的朋友圈不也是这种意味么？

　　人真的是不经念叨。周衡这边的阴影还未消除，谢一范的纠缠又来了。

　　谢一范比周衡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知道许幼怡的家住在哪里。

　　许幼怡晚上下班回到家时，目瞪口呆地看到谢一范居然就等在她家楼下。

　　“幼怡。”他一看见许幼怡回来了，便忙不迭地迎接上来，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你终于回来了。你老实告诉我，你不肯接受我，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归宿？”

　　许幼怡皱着眉头，一脸疑惑。这家伙在说些什么？

　　谢一范看她不答话，以为自己抓住了她的要害，眼珠转了转，又说：“你找到了新的幸福，是好事，我一定会祝福你。”他话锋一转，脸上显示出关切表情，“可是我担心你，若是因为小小虚荣被别有用心的人欺骗，那我一定会很伤心的。”

　　“别有用心？”许幼怡仍然不明所以。

　　“幼怡，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一个那么有钱的富家浪荡子，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痴情，一定是另有所图！”谢一范一脸义愤填膺。

　　许幼怡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一股怒火从她的心底熊熊升起，伴随着魔幻现实带来的不真实感，让她气极反笑。

　　这谢一范不知从何处知道周衡求爱之事，居然跑过来兴师问罪——看起来貌似是关心许幼怡，实则只不过为了满足他私心的控制欲。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许幼怡年少无知，第一次与谢一范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已经显示出这样的征兆，只是那时她还单纯到没有察觉，也不懂逃离。

　　倘若谢一范真的爱她，首先不应对她发难，而是应该将责问与要求转向始作俑者也便是周衡本身；其次他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真实发生了什么他不来向当事人问个清楚，却反而先入为主下了定论。只可惜世上大多的事皆是如此，人们总是将压力施与弱者一方，而对强者本应承担的责任视而不见。

　　许幼怡懒得解释，绕过谢一范，就要上楼。

　　但是谢一范一个箭步拦住她的去路，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幼怡，你听我一句劝……”

　　“放开！”许幼怡奋力挣脱。但谢一范仍然挡在她的面前，不让她离开。

　　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老妇开口劝她：“小两口有什么过不去的，聊开了就好了，小伙子长得这么帅一定不是坏人，姑娘你也见好就收吧别闹脾气了……”

　　许幼怡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冷冷道：“我不认识他。”

　　但谢一范还在喋喋不休，越说越激动，说得唾沫横飞，从二人相识初始到海外分手再到富二代假意追求结果自己痛失所爱，听得周围看热闹的民众入了迷，仿佛在听评书一般，频频点头。许幼怡冷静看他表演，可能是因为过于投入，他逐渐将倾诉对象完全转向了周围的观众。于是她趁他一个不注意，悄悄地从人群中挤开一条缝，溜到了三米开外。回头一看，谢一范还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压根就没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许幼怡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无非又是他那过剩表演欲望的又一佐证。

　　家门口堵满了人，想要回家暂时是难了。那就先到别处去转转吧，说不定一会回来的时候，谢一范说累了，也就自己走了。

　　此时已过夜里九点，许幼怡不知该向何处去，第一个念头是给张晚打电话，但是很不巧，张晚下午刚刚离开沙城，到上海出差去了。许幼怡挂了电话，并不想去学校，但知道要等谢一范离开，估计还得个把小时。总得有地方让她好好地静一静，以排解这一天积累的苦闷。

　　她突然想起此前常去的一家书店，名叫“沪光”，就在距离堕落街不远的一处小街上，她记得店里有个小小的咖啡厅，应该可以坐一会，现在还不到十点，肯定没有关门。想去沪光书店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是书店常客，所以与店老板熟识，或许可以好好聊一聊——也未必要聊今天的事，但此刻若能有一个能够共处的存在，就算随便说些废话也好，便足以安慰她此刻的张皇。

　　不过也许是老天爷在故意与她作对，等她走到店门口，才发现乌灯黑火，紧闭的大门上挂着一张纸条：“突发要事，暂时闭店”。许幼怡当真是哭笑不得，这家店老板平日就住在书店后面的小房间，就算店是关的，敲敲门也有人来应，但此时那小房间也黑着灯，看来是真有急事出去了。怎么什么坏事都让她一个人在同一天赶上了？很难说是不是天意为之。

　　但是天意好像还不知足，有意再为她增添一份考验。许幼怡刚准备从书店门口离开，突然天空一声惊雷，然后“哗啦”一声，瞬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还好许幼怡躲得快，一个闪身重新回到书店的屋檐下，才没有被淋湿。但她没有带伞，如果不想浑身湿透的话，至少在大雨停下来之前是寸步难行，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一步了。

　　望着如瀑布般铺天盖地的雨，许幼怡无助地看向夜空，露出苦笑，摇了摇头。她背靠着大门，缓缓地蹲坐在地，抱着双腿，将脸埋在了膝盖之间。

　　这种无力感，并不单单是因为被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中，其实更多地是为了那无法逃离的生活现实。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看似忙碌充实的生活中，许幼怡感觉到巨大的空落与虚无。

　　如果从外界看来，她许幼怡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海外名校博士毕业，顺利留在母校任教，学术成果优秀，追求者络绎不绝，就只差一个完美的家庭，便是人人欣羡的“人生赢家”。

　　然而读博本非她志愿，是为了一个始乱终弃的前男友；留校任教是子承父业，她的父亲许文斌本来就是大学教授，一直希望她也能走这条道路；美满家庭是母亲心愿，一天到晚的催促其实并非为了女儿的幸福，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心安与在外人面前的笃定；所谓的学术成果不过是跟了一个在学术圈内占据绝对话语权的老板，背靠大树好乘凉，又有多少是自己的智商和努力在其中？况且她本来就不爱这专业，也几乎未得到过什么乐趣，不过就是偶尔产生的成就感带来的多巴胺让她能够堪堪继续；再看看那些所谓的追求者，都是什么样子？这倒也罢了，最关键的是，她对他们毫无感觉，单方面的穷追不舍不过是为虚荣感增添光彩，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

　　这样看下来，她许幼怡二十六年人生的种种路径，竟然无一是为自己选择。

　　换句话说，她似乎从来都没有依照自己的心愿痛痛快快地活过。

　　以前她倒不至于愚钝麻木到不会去想这些，大概只是不敢去想。未曾料到在这样一个莫名倒霉的雨夜，这些情绪却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像是大水决了堤，再也隐藏不住过往的粉饰太平。

　　也许人生至此，是真的需要一些新刺激、新改变了，对吗？

　　许幼怡听见了脚步声。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双脚——穿着雨靴的脚。

　　她将视线上移，移动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才看见了面前那人的脸。

　　一个身材高瘦挺拔的女孩直直地站在那里，穿了一身纯白色的运动服，手里举了一把黑色的伞，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孩扎了两个麻花小辫子，从头顶一直编到锁骨的位置，挺可爱的。

　　不过那张脸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怕，毫无笑容，眼神锐利，桀骜又冷酷。

　　那女孩看向许幼怡的时候紧皱眉头，眼神专注，看得许幼怡心里一动：这张严肃而倔强的脸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无论如何，既然有人来了，那么脆弱的内心决计不能让外人看见，她许幼怡还是得维持那个温柔礼貌得体的形象。

　　许幼怡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对上那女孩的目光。她勉强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指着贴在门上的那张纸条：“今天老板有急事，不在。”

　　那女孩眼睛亮亮的，依然在看着她，没有说话。

　　许幼怡歪着头，试探性地问：“你是来书店买书的，是吧？”

　　女孩终于有了回应：“嗯。”她点了点头。

　　然后两个人又陷入沉默的尴尬，只是相互望着彼此。

　　许幼怡隐隐感觉那女孩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仿佛她认得自己一样。

　　许幼怡在记忆中仔细搜索，心想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彼此呢？她的视线落在女孩那身纯白色的运动服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天，昨晚是你吧？”她的脸上露出兴奋神色，“是你打跑了那两个小混混，救了我，对不对？”

　　那女孩的眼中闪过一点欣慰神色，但表情还是很冷酷，依然皱着眉头，嘴唇紧紧抿着，点了点头。

　　许幼怡那一瞬间脑中想到的，是以前看过的故事，大意是当你落难时，应该找那些帮助过你的朋友求助，而不是你帮助过的——因为帮助过你的人，通常会不吝惜再帮一次。

　　看着依然猛烈的倾盆大雨，许幼怡心中有了主意。

　　“这位女侠！”许幼怡突然一抱拳，对着那女孩露出一个恳切的笑容：“感谢上次仗义相助！既然巧合再聚，证明彼此之间必有因缘。女侠既然慷慨帮助，不如再施援手，也算是功德一件，行善积德啊！——我是说，女侠你有伞，能不能送我到最近的便利店，我只要买把伞就行了，后面的事情就不用麻烦你了。”

　　那女孩听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听得一愣一愣，但眼里分明有了笑意。只不过她依然板着脸，似乎是在思索，想了好久，久到许幼怡提着一颗心几乎都快要放弃了，才略微勉强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于是许幼怡大喜过望，赶紧毫不客气地跻身入那黑伞之下。还好伞够大，刚刚好能够容纳两个人的肩膀——如果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缝隙的话。

　　两个人就这么肩并肩在灯光昏暗的道路上缓缓地走着。那女孩撑着伞，倒是不偏不倚，刚好置于中间。只是她对于行走的路线有自己的想法，许幼怡只能跟上她的脚步。

　　但也不知今日着了什么邪，二人艰难地在雨中跋涉了一路，居然连一家开门的小商店都没看见。

　　许幼怡看看路线，已经距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远，径直往那堕落街后面去了，不由得心里暗自焦虑起来。

　　但那女孩对她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走着，绕过了堕落街北部的几条小巷，在一排破旧的筒子楼前停了下来。

　　“我到家了。”女孩面无表情地说。

　　许幼怡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合着自己走了一路，只是跟着这女孩走回了家？

　　许幼怡很疑惑，许幼怡搞不明白这女孩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但是此时已经走到了这里，难道那女孩准备就把她丢在路边，自己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吗？

　　许幼怡别无选择，她只能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那女孩，虽然说不出口，但分明就在表达一个意思：大雨天的，让我去你家坐坐，避下雨吧！

　　这应该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吧。

　　然而那女孩却好像没看见，什么都没有说，带着许幼怡进了门洞，便收了伞，自顾自地往楼上走。

　　许幼怡只能跟着走上去，心中暗自祈祷女孩不要绝情到断然把自己关在门外。

　　二人走到顶楼——其实也不过就是三楼，女孩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许幼怡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

　　但女孩回头了，对于她还站在门口这件事情疑惑不解。

　　“你不进来吗？”她歪着头问，眉头依然紧紧皱着。

　　许幼怡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孩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她带回家里来避雨。

　　但是奇了怪了，她为什么不说呢？看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方式是真的有点差池，一旦对不上接口，信息传递就会出现问题。

　　但是此时不必想这么多，至少今晚她许幼怡不至于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

　　于是许幼怡笑容满面地踏进了那女孩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