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现代版之微光》闲亚

3、（三）相亲

　　“许老师，听说你是在荷兰读的博士，对吗？”说话的人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他微微笑着，看起来很有礼貌，也很有素养。

　　许幼怡放下手中刀叉，以同样的礼貌微笑回应：“是的，我二零一二年九月到了阿姆斯特丹，二零一六年五月毕业回国，就留在了沙城科大。”

　　许幼怡正和一位男子坐在江北区一家人均不菲的法餐厅。此前刘月娥发过来男子的基本信息，让许幼怡吓了一跳，因为这位男子的确家境殷实，并不是“不错”两个字就足以形容的。周衡的父亲周云沛是周氏企业集团的掌舵人，而周衡自己目前则在衡生地产供职，从公司名称来看，这显然是他自己名下的产业。只是许幼怡并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位富二代太子爷会经人介绍与自己相亲，他们难道不是身边美女如云，想找什么类型应有尽有吗，就算是为了结婚，也轮不到自己这样的贫民子弟。因此她心中暗自怀着警惕，于是从周衡的角度看来，反而有一种淡然却迷人的疏离感。

　　“大学毕业以后我曾去欧洲游学一年。”周衡笑道，“最喜欢的国家是法国，浪漫、经典，历史积淀厚重，又具有强烈的艺术气质。”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许老师在欧洲有什么难忘的经历吗？”

　　“名胜古迹、历史文化类的景点确实也去过不少。”许幼怡答道，“不过，最难忘的经历，应该还是在希腊圣托里尼的一次潜水。”

　　“哦？”周衡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为何一次潜水会让许老师如此印象深刻？”

　　“说来不怕你笑话。”许幼怡笑道，“我虽然在海边小城长大，却从小就怕水——大概是因为五岁时，我有过一次溺水的经历，从此留下阴影。”

　　“既然怕水，为何会尝试潜水这样的运动呢？”

　　“那次是跟朋友一起去的。”许幼怡回忆，“朋友有潜水执照，一定要去玩，并极力怂恿我尝试。我当时想，人总要试着去做些自己不擅长的事，否则总是待在舒适圈，便永远也无法突破自己。对于我们搞科研的人来说，突破边界几乎是工作日常，当然，科学的边界与个人的边界，其实是相通的概念。”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你那次潜水还顺利吗？”周衡似乎已经被许幼怡的讲述完全吸引住了，迫切地想知道下文。

　　“很丢人。”许幼怡笑了，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当时带我的教练是一个帅气的英国小哥，我在水面上磨了好久，就是不敢沉下去，一直在说对不起，我做不到，搞得他后来都无语了。”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大概磨了有二十分钟，小哥提醒我，就算下不去，那一百欧费用还是要照交。”

　　周衡笑出了声，但好像感到有点失态，便轻咳一声，又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是一咬牙一跺脚就沉下去了，毕竟花了的钱不能白费。”许幼怡笑得很开心，“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一下去，就发现了新天地，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的脸上显示出陷入回忆的感慨神态：“我当时一边随着教练的指令下潜，一边忍受着内心以指数级增长的恐惧感。那种恐惧其实很简单，虽然有氧气瓶，但人脑子里总是担心，万一失灵了怎么办，万一呼吸不畅怎么办。越潜越深的时候，逐渐增加的水压加剧了这种恐惧，与之伴随的还有耳膜的不适。然而随着眼前海底景色逐渐变得清丽，好像是醍醐灌顶，脑中一片豁然开朗。我轻轻地拨开水草，感受各种鲜艳鱼类从身边拂过，慢慢地游着——没有潜到过海底的人，绝对无法想象那一刻你面对的景象与经历的感受。”

　　周衡静静地听着，仿佛入了迷。过了一会，他又问：“那你还害怕吗？”

　　“当然害怕。”许幼怡笑道，“恐惧是不会消失的，那是人面对生存困境的本能。但我从那次经历中学到的东西就是，恐惧永远都会在，但人要学会与恐惧共存。你可以一边沉醉于美妙的海底景色，一边仍然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并不矛盾。也许一个人成熟与否，就在于他处理恐惧的能力——只有善于处理恐惧并克服它，才能最终突破舒适区，迈入到人生的新阶段。”

　　“说得太好了。”周衡忍不住击掌感慨道。“许老师真不愧是名校博士。”他笑盈盈地说，“看来介绍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我想我们之间很合适，应该能够成为很好的伴侣。”

　　许幼怡却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周先生。我之所以答应赴宴，是因为我母亲的要求。我本人并不赞同以这种方式寻求爱侣，所以很高兴与你共进晚餐，如果有缘，也许可以交个朋友，不过其他的事情就算了。”

　　她的拒绝干脆而得体，竟让周衡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也笑笑，说：“许老师果然有个性。今天这顿我请，就算是为了许老师倾情分享的这段经历，也是物超所值。”

　　不过晚饭结束后，许幼怡还是坚持付了自己那一份餐的钱。周衡要送她回家，她礼貌拒绝，但拗不过周衡，只好勉强同意他送自己回到学校。在沙城科技大学的校门口，许幼怡看着周衡的车远去，才拔腿向着另一条路，准备走回自己的家。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十点。卸妆洗漱之后，敷上面膜，然后打开手机，许幼怡看到很多未来得及回复的微信，便一条一条处理。处理到一半，看见张晚发的一条：“怎么样，这次的男性是否入得了许老师的法眼？”

　　许幼怡看张晚关心她，内心还是相当感动，便拨通了她的电话打过去。

　　“喂，阿晚，我已经回家了。”

　　“怎么样啊，我的许老师。”张晚那边的声音很是快活，许幼怡猜测她与裴秀段佩佩三人今晚应该喝了不少酒。

　　“没怎么样。也不知道是怎么介绍过来的，居然是个富二代，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许幼怡答道，一边拨弄着丝质睡衣上的蕾丝花边。

　　“富二代还不好啊？”张晚的声音听起来大惊小怪，“我就说你要抓住机会，要是我啊，早就扑上去了。”她停顿了一下，又问：“是哪个富二代啊，出名不？”

　　“也没有很出名吧，我以前都没听过他的名字。”许幼怡道，“他叫周衡，目前是衡生地产的执行董事。他爸爸好像就是周氏企业集团的创办人。”

　　张晚的声音立刻提高了：“我的天，许幼怡，衡生地产不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公司嘛，你竟然不记得？一点都不关心我。”

　　许幼怡这才想起来：“啊，我忘记了，一时间没联系起来，真是不好意思。”

　　“严格意义上来说，周衡也算是我的老板。”张晚似乎并没有真的为此生气，言语中反而有种莫名微妙的情绪，“怎么样，你准备跟他发展一下不？”

　　“我拒绝他了。”许幼怡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用相亲的方式去寻找爱人。”

　　“行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张晚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聊了，明儿还得早起，我睡美容觉去了。”

　　二人互道了晚安，许幼怡一看表，已经接近十二点，也到了她平时休息的时间，便拉了灯平躺在床上，心想，今日总算是又过一关。这位周衡大少爷看起来倒是挺有礼貌的，人长得也不错，就是头发和言语都过分油腻了一点。无论从过往经历还是生活方式来说，自己与他的距离都实在太远了，压根没有共同语言，于是彼此之间万万没有可能。不过两人生活本来就没有任何交集，自己断然拒绝他之后，估计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就当做是生活中一个微妙的小插曲吧。明日又是新的一天，重复着她作为一名大学老师的普通平凡又不甚有聊的一天。她这样想着，渐渐睡着了。

　　然而在城市的另一边，江西区最繁华的酒吧街上，周衡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衡哥，在那坐着干嘛，来跳舞啊。”冯红两只手一边各搂了一个美女，正在闪烁着的五彩灯光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跳动，他见周衡愣愣地坐在座位上，便伸手去拉他，要他一起来跳。

　　周衡却一把反将他拉到座位上一屁股坐定，搂着他说：“别闹，赶紧来给哥们儿参谋参谋。”

　　周衡与冯红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他们的父辈是世交，两个人又有太多共同点，都是富二代，也都爱玩、爱赌、爱美女、爱闹腾，于是臭味相投，在身边聚集起了一大批狐朋狗友，时常一起寻花问柳、饮酒作乐。周衡有点什么事喜欢找冯红商量，冯红也是如此。只不过二人相互出的基本都是馊主意。

　　“我今晚又相亲去了。”周衡说，他端起桌上的烈酒杯，将里面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怎么，老爷子还没放弃他的计划啊？”冯红皱着眉头说。

　　此前周衡对冯红吐槽了好几次，周云沛最近对自己独生儿子的婚姻大事特别关注。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周衡已经三十岁了，在男女关系方面却还是过于放浪形骸，而且十分粗枝大叶，好几次差点被竞争对手有意爆料，险些上了财经博主们的八卦头条，还好周云沛动用自己的关系压下来了。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能够早点安定下来组建家庭；但更现实的是，作为一个上市集团公司的掌舵者，儿子是否优秀靠谱某种程度上对股民的信心也有着不小的影响，毕竟不出意外的话，周衡一定会成为周氏集团的继承人。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他周云沛用尽一切手段压下了明面上的不利新闻，但坊间传闻已经有模有样：周家的这个独子很是不怎么靠谱，恐怕难堪继承大任。于是这便成了周云沛的心头大事。

　　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尽快让周衡结婚生子，男人一旦拥有家庭安定下来，于外界便成了表面上的定海神针——人们总认为有了家庭的男人会更有责任心一些，这种偏见时常被证明有失偏颇。但结婚对象怎么选，却又成了一个大难题。周云沛在商界政界的朋友不少，其中也有些生了女儿的，年龄也合适。他确实有过联姻的想法，也让他的贴身秘书韩今为去物色了几个，但都没能成功——条件稍好的，都知周衡的“艳名”，一口否决；条件差一点的，他的妻子也就是周衡的母亲徐音又看不上。就这么纠结来纠结去，又耽误了一两年。

　　然而最近韩今为向周云沛提出了一个“好”主意——当然，在周衡来看是馊主意——韩是公关专家，只比周衡大三岁，却已经为周云沛当了十年的秘书，处理过大量媒体公关危机，包括周衡自己闯的祸，可谓经验丰富、成熟老练。他提议，既然周衡的名声已经坏了，不如下一记猛药，彻底改变人们对周衡的印象，来一个“鹞子翻身”。徐音当时也在，连忙一脸担忧地问是什么猛药。韩今为笑，说让我们来造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再加上“灰姑娘”的元素——这年头，没人不爱看这种阶级跃升式的童话。

　　于是韩今为的计划被他徐徐展开，原来就是寻找一位家世平凡但学历优秀、职业体面的平民女子，作为周衡的结婚对象，并为二人炮制一套深情款款的爱情故事，其中不乏误会、吵架、和好之类的剧情，最终自然是归于圆满的结局——结婚，而主角当然是周衡以及他金子也换不来的“浪子回头”。周云沛听了以后微笑颔首，喉咙里发出了满意的“嗯”声。徐音也连连称好。韩今为看着二人，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大家都很开心，唯一不开心就是周衡，但他的抗议毫无作用，这计划很快就开始实施，许幼怡便是周家好友寻觅而来的第七位“候选者”。

　　“老冯啊，我这次，好像要认真了。”周衡揽着冯红喝了好几杯酒，才缓缓地说出这句话，他喝得太多了，舌头都打了结。

　　“认真干啥？”冯红不明所以也不以为意，举着酒杯跟周衡碰了一下，又一次一饮而尽。

　　“那个女孩真的不错。”周衡看着天花板上摇曳的灯光，脸红彤彤的，露出了傻笑，“感觉不一样，跟我以前遇到的女孩都不一样。”

　　“不是吧，衡哥，你这情场老手，居然也有栽了的一天啊？”冯红嘻嘻哈哈地笑着，显然没把周衡说的话当成一回事。

　　周衡挣扎着坐直，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又给冯红倒上。他自己举起酒，已经拿不稳了，但非要跟冯红的酒杯碰上，口齿不清地说：“老冯，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帮我，把许老师给我追到。”

　　“许老师是谁啊？”冯红先是一脸疑惑，然后恍然大悟，“哦，你那相亲对象是不是？行，难得咱们衡哥真动情一次，你放心，包在哥们儿我身上。”

　　冯红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站起身来，拍着胸脯：“在沙城谁不知我冯红是爱情专家，我要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衡哥我告诉你，我脑子里一堆好主意，咱们一个一个来，马上就能把她拿下。”他回头去看周衡，才发现对方横在沙发上，头一歪，早就睡着了，可能是喝到断片了。

　　冯红对这样的周衡再熟悉不过，也就不管他，招呼众人又疯狂扭动起来。

　　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仿佛另一个世界。

　　已经是凌晨四点，江东区分局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姜斌感觉眼前案卷上的字已经变得模糊，便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为了甄善被杀的案子，他与一众兄弟已经熬了几个通宵，把已有的线索和证据过了一遍又一遍，但仍然没有显著的收获。

　　年轻的兄弟难免丧气，但姜斌身经百战，早就知道刑事案件调查不易，所以不动声色，依然保持沉稳作为。他让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助手陈永和吴方兵分两路，一个去查在摄像头下露脸的嫌疑人，另一个则追踪案发现场两旁的一楼房屋。姜斌从小就爱看福尔摩斯，所以他坚信一点：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那么剩下的那个一定就是正确答案。

　　正思索间，突然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撞开，让姜斌吓了一跳。

　　他定睛去看，原来是陈永。

　　陈永气喘吁吁，举着自己的手机，上气不接下气：“斌哥，我查到了。”

　　“冒冒失失的。”姜斌轻声责备了一句，但手却忙着倒了一杯水，递给陈永：“喝点水，慢慢说。”

　　陈永将那杯水一饮而尽，解释道：“我查到那个摄像头里的嫌疑人是谁了。”

　　他给姜斌看手机，上面是一篇微信公众号的文章，题目是《本土武林风来袭——拳击女子组选手风采》。陈永迅速划到文章底端，一张女子拳手的照片赫然映入眼帘——那人有一双目光灼灼的大眼睛，眉头轻蹙，嘴唇紧紧地抿着，脸上棱角分明，看起来神情桀骜又坚毅。那是一张拳赛的宣传照，所以可以看到那女孩穿了一身简单清凉的比赛服，露出了好看的腹肌线条，但举起的双拳却让人感到有点害怕。

　　姜斌心中立刻有数了，这女孩简直与技术组提供的嫌疑犯画像一模一样——除了发型，照片上的发型是人们俗称的“拳击辫”，从头顶的头发编起两个小麻花，一直垂到锁骨。

　　姜斌又看向下方的文字介绍：“严微，二十岁，六十公斤级，来自瑞格泰拳。”

　　于是剩下该做的事情就很明显了。姜斌拍了拍陈永的肩，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不错，先去睡会吧，等拳馆开门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