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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环球剧院 ...

  •   “一出好戏,一出好戏——”

      下午四时,几名穿着贵族长袍的男子在泰晤士河北岸的码头沿街叫喊着,吸引了附近居民的眼球。人们没有向他们行礼,而是兴奋地交头接耳起来——这几名男子是身着戏装的演员列队,正在预告明天要上演的剧码。繁忙的水岸变得更加喧杂,居民们纷纷挤向河边,朝对岸望去,排在后头的人便只能踮起脚,或是大声询问前面的人。那些有幸挤在前面的人遥遥地看到,南岸远处的剧场上空升起一面黑旗,预告将演出悲剧。人们将这一消息口口相传。

      “一出好戏,一出好戏——莎士比亚的新作《麦克白》——”

      演员列队的吆喝声在人们的簇拥下逐渐远去。他们离开了人口密集的区域后便急忙躲进居民区僻静的小巷,迅速地换下身上的服装。这种宣传方式在伦敦容易惹祸上身。虽然如今伊丽莎白女王当政的英国开放了许多,可是宗教势力依旧认为戏剧有伤风化,尤其是周日的演出分散了人们对礼拜的热情,而演出期间人多口杂,不免产生一些纷扰冲突,导致市政当局对于演剧的偏见也极大。

      演员们忧心忡忡地眺望着远方的伦敦桥。这个几世纪以来商贸繁荣的场所,全市最伟大的景观,在它周边坐落着几百座建筑与店铺,却让他们觉得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先前扮成邓肯国王的中年男子用袖口擦拭额角的汗水,发号施令道:“快回去吧,明天演出前的彩排,迟到要罚款一先令。”

      演员们疲惫地应着,一边整顿着。他们坐船从河北岸穿到河南岸,几百艘船只同时漂在河面上,几乎快要拥堵,河水随着船工们划浆的动作荡漾着。他们在河边的台阶下了船。与他们的脚步一同踏上岸边的,是几千名渡河而来的观众。

      河流平静地在环球剧场外流淌着,涌入剧院的观众们遮掩着口鼻,庆幸秋冬天气凉爽,这条壮观的工业与人为垃圾的储藏所才不至于泛出恶臭。熙攘的人群中,没有人察觉两个原本不属于这里的身影悄然凭空出现在剧院回廊的楼梯旁。他们低声的交谈就像石子丢进汹涌的潮水里那样淹没在数千人的吵嚷中。

      “要我说啊,你是彻底疯了——或许我也是一样,竟然纵容你这样胡闹。”

      莉莉娜不自在地提起裙摆,另一只手紧抓住赛格的胳膊,而这样的行为很快也在几千名观众的推搡面前失去了意义。她干脆整个身体贴在自己这位男伴的身上防止走散,抵御周围的人们前赴后继地涌入自己的席位时带来的冲击。

      “这样才好玩呢。”

      “这可一点也不好玩!大白天的,如果不是这里的看台遮着光,我们早就没命了!”她贴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低语道。

      赛格没有回话,只是露出一个孩童般天真开朗的笑容,反手挽住莉莉娜的手。他们在人流中缓慢地向上挤着,他的整个身体几乎都埋没在疯狂的人群之中,莉莉娜试图踮起脚看他,却只能勉强能看到他那张带有浓烈地中海人特色的脸,在一群英格兰人之中格外突出显眼,让她恍惚间愣了神。然而很快她的脚尖便不能支撑这种平衡,她和赛格就像芦苇一样被人推搡来推搡去,可是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

      向上走了一会,购买散座的观众们陆续入了座,人群才变得稀疏。他们小心地穿梭在第三层厢廊的过道里,在其中一间分间包厢落了座。她担忧地抬起头,检验他们身处的环境:这是一座圆形天井式的剧场,向下看去,阶梯式的散座席位与露天的舞台都像古代斗兽场一般一览无遗。那些围绕着舞台三面站着的观众大多是不阔绰的劳动者,其中不乏学徒、工匠、船夫,他们正聊着低俗的话题,一面吃着榛实和桔子;笼罩在他们之上的环形回廊里落座着的,是稍能负担得起一先令座位的绅士与女士们,而她与赛格正处于所有人之上的第三层厢廊。莉莉娜看到那些人类观众的头顶上毫无遮盖,就这样被暴露在冬日阴冷的阳光之下,便觉得毛骨悚然。

      “昨天还说阿鲁卡德公爵在寻死,我看活腻的人是你吧?”她惊魂未定地撑开折扇,故作镇静地掩住半面脸孔,不解地向赛格问道。

      “怎么,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他假装大大咧咧地敷衍过去,“这样的人头攒动的盛况,不在教堂的礼拜中,而是在一个下流的剧院出现,相反,教堂的钟敲一个小时,也号召不来这么些听道的教众呢。”

      莉莉娜哑口无言地瞪了他一眼,又转而看向他们身下喧杂纷扰的群众。在她被教会宣判处死前,她可悲短暂的一生中,的确从未见过阶级各异的人们齐聚一堂,对于宗教和处决以外的事物展现如此大的热情。

      “就当你说的对吧——可是究竟是哪一出戏码值得我们冒这么大的风险前来观看呢?”她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

      赛格轻抿着的嘴唇向上扬着。他并没有看莉莉娜,而是注视着眼前乌压压一片的人群,他的目光看起来依然镇定自若,没有一丝闪躲,可是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低垂着,掩盖着一种深沉的忧虑。这不露痕迹的愁容激怒了莉莉娜。他总是像先知那样毫不费力地看穿他们,然后一针见血地戳穿他们的心思,可是每当话题转向他自己时,他就退避三舍了。

      “尽管你从不拘身份、地位,以朋友的名义与我们相处,我的心里却也清楚,你是我们的先祖、长辈。可是,难道我连一点能帮助你的地方也没有吗?赛格——你到底在隐瞒些什么?”她压抑着心中窜起的那股怒火,几乎是央求着说道。

      他略微歪斜着头,凌乱的深棕色卷发慵懒地垂在天鹅绒束腰外衣上。他的外套与衬裤没有像寻常贵族那样塞上衬垫以显耀男士的强壮坚实,而是顺服地搭在他瘦削的形体上。这种与都铎时期的时尚完全相悖的装束让他在人海中显的格格不入,却并不显得古怪,只是令他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一样柔软脆弱。他似笑非笑的又倏然消失的表情几乎令莉莉娜难以追问下去,然而一种古怪的直觉突然在她脑海闪现,使她后背一僵。

      “难道正如阿鲁卡德大人所言,你预言到了什么吗?”

      “你相信,智者也会犯错吗?”赛格没有起伏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提问,“从来没有什么预言,只有错误——天大的错误。”

      莉莉娜略显惊讶地望向他,此刻他的脸上,只有一个苦涩的笑容。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追问,整个剧院就响起了雷鸣一般的欢呼与掌声。

      舞台前的幕布拉开了。

      晚间的帝孚日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动了。站在幽暗走廊里的女人的身影被透过落地窗的闪电照亮了,又很快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剪影。

      守在门口的侍从低垂着头走进议会厅,低声向身着丝绸长袍的男人通告道:“陛下,阿鲁卡德夫人到了。”

      男人歪靠在镶嵌珠母贝的但丁椅上,将他审阅了一半的羊皮纸文件交给他身旁的文官,懒懒地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高悬在拱形天花板上耀眼的金色吊灯射出的光线打在他头顶,他英俊的脸缓慢地抬起来,令人生畏的红色眼眸将散漫的目光投向前方。

      木制拱门由内被两名侍从打开。夏洛特·阿鲁卡德正恭敬地站在门口,等待着男人的指示。

      “我要与阿鲁卡德夫人单独谈话。”

      侍从们一言不发地依次从夏洛特身边垂首退出房间。她不敢与男人对视,却能感到男人冰冷彻骨的审视正像缠人的雾霭一样弥漫在她的四周。她在这视线中走向前去,在她尊贵的君主面前单膝跪下,拿起他丝绸长袍的一角快速地吻了一下。

      “看到我得力的部下平安归来,我无比高兴。”她的头顶传来男人轻佻却威严的声音,“英勇的公爵夫人,告诉我你将为帝孚日带来的荣耀。”

      “回陛下,我们此行在切维厄特平原的北部发现了废弃已久的村庄,在那里找到了古希腊文的青铜器与陶器。赫卡泰推断,是公元前800年的遗迹。”

      男人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略向前倾去,扬起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兴奋:“也就是说,公元前800年,就有人类……或者说,被神放逐的人类,在魔界生活的痕迹。”

      “陛下英明。帝孚日的史学家与魔物学专家曾经都困惑于一个未解之谜——二界的魔物,是恶魔对人类诅咒的产物。那些只为折磨人类而被创造的邪恶物种,原本不该拥有心智。可是如今不仅有剑魔、炎魔这样的种族发展出了城邦、文明,就连智力也几乎与人类比肩,乃至可以与我们血族签订契约,成为我们的使魔,甚至连形态也与人类趋近。”

      “这样就说得通了——是我们的先祖,初代血族,同样为人类所放逐的圣贤,在帝孚日这个神圣的庇护所还未建立之时,曾游荡于魔界,并将文明带给了魔物。“男人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起来吧,我的No.2,别让我看着你的头顶说话。”

      “感谢陛下的恩赐。”夏洛特顺从地站起来。

      “那么,噬魔戒的下落呢?”

      “我们抄录了遗迹里能找寻到的所有文字,但是切维厄特平原蛰伏着许多未知的高级魔物,留给我们的时间太短,队伍里唯一略通古代文字的赫卡泰也不能破译。”她的手心出了汗,在男人锐利的目光下,她镇静地继续解释道,“不过我们相信,那些文字便是找寻噬魔戒的关键线索。陛下只需派熟识古希腊文的部下去翻译,噬魔戒便是陛下的囊中之物了。”

      男人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议会厅的温度顿时骤降,让夏洛特的脸色苍白了起来。她感到自己仿佛不是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面前,而是在面对一个巨大的黑洞。他轻微歪斜着头,银色的发丝顺着肩膀垂坠在华丽的刺绣丝绸长袍上,他清瘦修长的身体呈现着一种病态、懒散的气质,像一个英俊的死神那样冷漠、淡然。好在男人突然的沉默似乎并不是责怪她的意思。他撇了撇嘴,兴致缺缺地开口道:“如果要说熟通古代文字的,那一定是我的好哥哥了,你的好丈夫了。”

      “陛下不是并不信任他吗?”

      “我怎么会不信任自己的亲哥哥呢?”他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更重要的是,夏洛特,我又怎么会不信任我亲手提拔上来的No.2?”
      ?夏洛特并没有因为那笑容感到半分的惶恐,而是终于放松下来一般,回应男人一个优雅的笑容:“为您效力,自然也是我的荣幸,陛下。我并没有忘记您的恩典。”

      他端详着夏洛特,就像画家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她穿着一件装点着珍珠和黄金镶嵌的绿宝石的暗红色立领长裙,高大的身体被包裹在坚硬的铁质胸衣内,显得十分丰腴庄严。她的双耳带着泪滴型的大珍珠耳坠,金色长发被梳成高发簪,穿插着与礼服配套的珍珠与宝石发饰。她华丽夺目的装束总是使人忽略她的样貌本身也是十分光彩照人的。

      “你和他的女儿,还算忠心能干吧?”他嘴角的笑意更上扬了一些。水晶吊灯斑斓炫目的光线照亮了议会厅的每一寸墙壁与地板,室内的一切都显得富丽辉煌,仿佛没有比站在这灯光下的两人更加光明、伟大的人物了。

      夏洛特与她敬爱的君主并排站着,一种暧昧、黏腻的氛围弥漫在这对君臣之间。他们心照不宣地笑着,由低声到放声大笑,就好像世上没有什么比他们所想的事情更荒谬滑稽的了。黑暗笼罩着辉煌的帝孚日城堡,这里每一处走廊,每一个黑洞洞的房间,都藏匿着各自的秘密。那些数以万计的居住在这里的人与在他们胸膛中跳动的心,也像这些房间一样,包含着他们的秘密;即使是靠在最靠近他们的那面墙壁、那个胸膛上,也无法彼此窥测。一种本能的、无法遏制的欲望悄悄地在每个帝孚日人的心中滋长。那些比黑夜更黑的影子游荡着,空洞地表演着他们熟悉或缺失的行为与情感。而在所有黑影之中,名为卢法斯与夏洛特的两个影子交叠、相连着。

      那个只由他们分享的不可告人的预言像蟒蛇一样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肉融于肉,骨融于骨,使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对爱侣都要更加亲密。

      许多年前,那个诺森布里亚遥远的夜晚,年少的卢法斯并不知道,那个预言将在日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里阴魂不散,深深地刺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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