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折桂(完) ...

  •   我是没有想到我会醒来的。
      大师兄的怀抱很温暖,但是一直那么温暖就有点不对了。
      偏偏我的灵魂和身体仿佛不是一道的,我的灵魂在碎裂又黏合,磨得我恨不能求速死,但是身体这边很安宁,还有微微暖意。
      我还看到了一段奇怪的记忆。
      我看到当年我闭关,因为有师父的结界在,还是移了一缕元神出去,分给了……分给了一条大黄狗。
      好的很,难怪我对闭关记忆模糊,还以为我是睡过去了。
      大黄狗乐儿颠颠地在街上跑,时不时在桂花糕摊点那嗷嗷叫,时不时去咬翠红的裙角,很快就变成了白云门派有名的恶犬。
      好的很,难怪这段记忆是被封起来,确实不能见人。
      我看到了我立马灵光一闪地跑上了三百级阶梯,毫不犹豫地去骚扰门派中人。
      先是将二师兄悬在晾衣绳上那两身他最喜欢的衣服按了两个泥爪印,又是将三师姐的剑藏起来,将二师兄的白玉偷出来放在小师弟房间,又去扒师父的山羊胡,玩得好不乐乎。
      没去找大师兄,可能因为那时候是尴尬期。
      白云门派被我闹得鸡飞狗跳,连师父都说想吃狗肉汤。
      我吓了一跳,忽然想起这只黄狗只有分出去的元神,没有修为。我要是中途逃跑,那这只狗算是睁眼就从街上卧着变成了架出去做狗肉汤。
      那此狗太冤了。
      我打算跑下山,却转眼被人抱起,本来打算嗷嗷叫地吓唬这个不知好歹的,却发现是大师兄。
      狗脸通红。
      还好我是黄狗,只能狗脸通黄。
      好像有点不对劲。
      大师兄看我一到他怀里就安静下来,呜呜地叫,叹了口气,说放在他那里养吧。
      好大的福气。
      我夜里卧在大师兄床头,白天看他练剑。大师兄练剑是真的很认真,不,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只是练剑带了一丝让我至今不能理解的热爱。大师兄的一招一式都很好看,赏心悦目。
      大师兄这个辟谷的人还会主动去小师弟那里,给我专门留出肉汤。
      我人是辟谷了,但狗还没有,狗胃直叫。
      糟糕的是,我还没有学会以狗的姿势吃饭,即便只有元神,那也是很羞耻的。
      所以我基本是以人的姿势用爪扒饭,就很奇怪。
      而且我可以钻到大师兄怀里,可以蹭蹭,他也不会在意,最多从剑谱里分神,来摸摸我的狗头。
      要不我一直当狗算了。
      但是很快,我一天睁眼,整个门派严阵以待。大师兄提了剑,站在结界这边。
      他应该是在支撑结界,顿了一下,想走出去和魔修谈判,我看着着急,想跟着大师兄走出结界。
      却没想到若是我出去了,肉体凡胎之物,会瞬息间打散结界,而我又为狗身,不能像大师兄一样出去之后反手补足结界。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细节,却让大师兄这片的结界失去了支撑点,在转瞬间整个结界大颤。等走在前面的大师兄意识到不对,数百魔物已经朝着缺口跑去。
      我看到他徒劳地补足结界,但是已经不妨碍进入门派的魔物厮杀,师兄师姐还有师父应付不及,只在片刻间,白云门派的结界就彻底破碎了。
      我看到最后魔君来的时候,门派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因为前期大师兄放出的风声,魔君直接抓走了大师兄,将剩下的人屠杀殆尽。我看到二师兄拼着最后一口气,挡在了小师弟前面。
      我呆愣在原地,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一切竟是由我自己铸成。
      即便只有一缕元神,我也能感受到天崩地裂。
      大师兄被拖走的时候将我抱在怀里,不让我受到魔息冲击,他喊我师弟。
      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是谁。
      我的最后一缕元神在悲泣,扒拉着大师兄的袖子,想朝着离得最近的魔修冲过去。但是大师兄紧紧抱住了我,他让我莫怕。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厌恶自己。
      我看到大师兄说若是他死,秘宝下落也会消失。我看到他被魔修践踏,上刑,魔修或许因为我是一只狗儿而不屑,并没有动我,而是将我关在狗笼里,看着他们对大师兄用刑。
      剥皮,拔指甲,撒盐,鞭打,水牢,大师兄没有哼一声,反倒是我濒临崩溃,狂吠不止。
      我看他当初的白袍早已经变得污浊不堪,血肉和织线缠在一起。
      我轻眼看到月亮落在了泥潭里。
      当魔修听说他是合欢道,奸笑着想换种折磨方式的时候,大师兄终于抬头,说若是折辱我,拼着自爆,我也要立死。
      我看着魔修恼羞成怒,将他的修为生生抽尽,又倒灌进去,这是对修行者难以忍受的刑罚,不仅长期下来修为游离肢体,修为折损巨大,还会让神思受损,以至不清。
      但是魔修显然希望大师兄清醒地受罚,在大师兄已经目光迷茫之际,魔修给他的大腿烙上了魔君的印记,说他不过是魔君所有物,明日要和正派出战时将他衣不蔽体地绑在旗杆上,以腿上的烙印来充当旗徽。
      大师兄眼神骤然清明,他不断挣扎,想去将这个印记磨得血肉模糊,却被魔修打折了腿。
      我只能在笼子里徒劳地怒吼,用爪子将铁笼抓出不知道第几个抓痕。
      第二天那些魔修不顾大师兄挣扎,给他套了一件纱衣,将他绑了出去。
      等到大师兄被架回来的时候,他垂着头,眼神里的光似乎完完全全暗淡下去。
      我只能朝他呜呜地叫,希望他能对我说些什么。但是大师兄什么都没说,他没有看我一眼。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恨透了我的。
      直到有一日魔修说要将他脖颈套上锁链,让他跪着像牲畜一样拉磨。我终于忍不住,挣破了笼子,冲出来狠狠咬着那几个魔修,呜呜汪汪地叫着。
      我说大师兄等我回来,就算舍了这条命,我也要带你出来。
      但是黄狗怎么可能拼得过魔修,我被一脚踹到了墙上,腹部脏器破裂,还挪着要去咬那个魔修。
      魔修用铁棍狠狠砸了下来,没过多久我就看到狗的脑浆飞溅。
      元神从狗身里脱出的时候,大师兄终于抬眼,注视着我在空中痛苦哀嚎的灵魂,他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但是眼神温和得一如当年,好像是在说他从未责备我。
      他损耗神智,施了醉忘咒。在我哭着摇头说不要的时候,他说让我此生忘却一切,活得逍遥。
      但是他那时修为已然不足,所以他只能让我忘却这缕元神的记忆。
      他身在泥潭,形如骸骨,却还想我在千世轮回中得以解脱,活得自在。
      即便在幻境,心脏被撕碎的痛楚依然和当初一样清晰。
      原来这就是我当初无论怎么问,他都一语不发的原因。
      原来那一世直到最后,他都在保护我。
      我几乎要在记忆回溯中丧失理智,想挣脱幻境去撕咬那几个魔修,已经平息的心魔几乎一瞬蔓延肆虐,要将我本就破碎的灵魂彻底撕裂开来。我几乎要变回那个暴虐的魔君,至少那个魔君可以执掌生杀,保护想要护住的人。
      但是我又想到月色下的那个壁画。
      “叩问我心,我心皈依。”
      洪钟轰鸣。
      我已皈依,我既虔心做他的信徒,又怎可让他徒负生孽。
      灵魂在一瞬遏制住心魔,大师兄被欺凌的画面和他在月色下的脸交错,我时而狰狞痛苦,时而悔恨流泪,时而爱欲难消,时而心宁跪拜。
      用我身为蜉蝣的一切,身为人的一切,去压制骨子里的疼痛和暴虐。
      我挣扎,只为留一身干净,去接神佛垂眼。
      我看到了褚声白,原是他这缕灵气汇合枯荣之气,如百年前那样,为我愈合灵魂,填补空缺。
      他神色恣意坦荡,一如当年隔塘望来,他说当是轮回木要慢慢引导我再度崩溃,这才编织追溯幻境,帮我找回记忆。他阻挡不及,只能希望我不再以新生换沉沦。
      他说我幸运,尚有修为精力去顽抗心魔。
      他说得谢真阳道人先劈那一剑,不然我此刻断断撑不过去。
      他说我固执,也是这干干净净见师兄的固执,护住了我最后一丝心脉。
      原来这就是一线生机。
      褚声白的声音又骄傲又感叹,他说不愧是我儿子。
      谁是你儿子。
      褚声白的脸晃动着,最终溃散,又在原地显出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人,我定睛一看,是在酒楼里尿裤子的君长风。
      没有山羊胡的师父完全陌生,还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我灵台震荡,直直从心境里脱出,大喘一口气直起身体。
      原来这温暖的是师父的灵力,不是大师兄的怀抱,师父说我色胆包天,居然有闲暇在这个时候想那种事。
      我又想起了他之前骂我的狗看什么都是狗。
      这不是我,但是和我生得一模一样。我原来那具躯壳,应该随着老树枝消散而彻底消散了。
      师父说我机灵,还知道将尸骨踢到臭水沟里,就是不太好捞。说好在褚声白留下的灵力给力,否则他自己也不顶用了。
      师父说他刚刚一直躲在后堂,就等着我死呢。
      听起来好奇怪,但是算了。
      师父说我原本的身体本就是褚声白点化的,用他的灵力当然可以复原。
      我问褚声白呢,师父沉默了。
      最后一缕灵力都散尽了,原本的身魂奔赴业火,要说原本还可以就这一缕元神温养千万年的话,那这一次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见了。
      褚声白已将这具灵肉身,还诸他喜爱的山水,喜爱的天地了。
      师父说他要走了。
      我看着他,说他是要将白云门派连根拔起吗。
      师父说我们都是白云门派的根,根一直在这里,他说他偶尔也可能会回来。
      我勉强信了。
      忽然想起,问他既然枯荣道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要秘宝做什么。
      师父没回我,师父闭着眼端坐在原地。
      依旧像百年前那个正派君子,神色凛然,姿态端方。
      我站起,在他面前下跪,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白云门派的拜师礼,白云门派百礼可废,此礼不可。
      我转头出山,才发现这里是后山闭关的洞穴。
      我问今夕是何年,那人问我念诗干嘛。
      再问才发现过了两年。
      师父刚刚说当时走的急,捞了一把我的魂就走了,什么都来不及解释就去后山闭关了 ,还说我自求多福吧。
      我想起最后大师兄看我的眼神,打了个寒战。
      我有些忐忑,也有些怂,化了张人皮,现在我是堂堂正正的修道士,千世的神魂修为一并融入血脉,差点让我醒来就羽化登仙。
      我想分一点给师父,但他已经羽化登仙了。
      这样我应该是很会伪装的。
      这样想着,我回到白云门派,说是一个路过的客人,想在这里借宿一阵。
      这很正常,之前也会有路过来借宿的修士,有时候我会问师父我们这里到底是门派还是道观,会被他一掌拍头。
      三师姐在门口路过,看我哦了一声,连房间也没指。
      我看到那个“吉祥如意”的弟子也上了山,提着一堆吃的,看见三师姐,眼前一亮,想要快步走过来。
      三师姐消失了。
      我愣了一下,“吉祥如意”也消失了。
      两条黑影朝天边飘去。
      这是什么杂耍节目吗?
      什么鬼,难道师父一走,热情好客的风气就变了?
      我没回以前的房间,而是另找了一个空房。
      路过看到二师兄,他扶着腰,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看到我这个外人,愣了一下,死要面子一样撑着站起来,拢了拢折扇。
      我看那把折扇觉得眼熟,才发现是君长风以前会用来挡住脸红、扇风、避暑等的万能折扇。
      这才发现师父确实在我们无意间留给我们不少好东西。
      折扇上有了小字,二狗被朱笔划了一道,再用黑墨写了一个“得偿”。
      年得偿,讨债讨疯了?
      师父看到他的折扇被造成这样,估计会从天上下来吧。
      碰到小师弟,小师弟来扶二师兄,却被他骂着挥手扇开,小师弟跟在二师兄身后,回头看了我几眼,说饭去前堂吃。
      为什么两年就可以让一个门派的待客之道消失殆尽呢?
      我声明,我选的房间,是距离我原本那个挨着大师兄的房间最远的那一个。离后山最近,寻常访客都不会选的破落屋子。
      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大师兄?
      他坐在院里擦剑,擦了一面换一面。
      寒光如雪,刺得我眼睛一疼。
      但是大师兄还是很好看的,几年不见,他依旧穿着金缕白袍,拢着领子,没有一处不一丝不苟的地方,青丝冠起,扬眉看来,还是能让已经千世过尽的我,回忆起初见他的模样,以及初见时的心情。
      他抬眼看我,又垂下眼去。
      我正推开门想进屋,却听到大师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朗悦耳,说白云门派对外称不接访客已经一年,对所有正派广而告之。
      我堪堪收了修为,大师兄又说是对天下广而告之。
      我正思考现在变成金发碧眼的西域人还来不来得及,一回头发现大师兄直勾勾盯着我。
      怪瘆人的。
      我挪步过去,师兄还是盯着我看,只能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说师兄我错啦。
      大师兄挥开我的手。
      我说褚声白说给我留下一线生机,但是听上去似是而非,所以不敢确认,不敢告诉你,但我依然相信褚声白会将我救活。
      大师兄似乎是气急了,却还是耐着性子听,我知道他是太久没看到我了,只是忍不住才留在这里的。
      我打算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讲一遍的,大师兄却说他知道。
      说小傻子的记忆,早在轮回木破碎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还强调是魔君的时候,轮回木稍稍破碎,他的灵力就感受到了,后来成为轮回木的主人,更是知道了原委。
      难怪之前进那个幻境,他的脸色那么五彩斑斓。
      我解释整件事,大师兄说他不想听,抬腿就要走。
      我拽住了他的袖子,哭着说我也不想大师兄伤心,但是我更不想大师兄陪我陷入无尽轮回里,我说我在轮回里可以看清,看到最后他到底也崩溃了。
      崩溃地去救身为魔君,十恶不赦的我。
      还在轮回时抹去了我所有的记忆,所以上一世他筹算得真的很好,想让我的执念变成对他的恨意,以为他死了之后我便可以自在逍遥,做个逍遥道仙。
      却没有想爱恨相抵,最终的执念还是落在了原点。
      我说我死了他或许会伤心,但是岁月久长。
      他说我好狠,说我也知道岁月久长。
      我窝在大师兄怀里,不停道歉,说我以为他会沉睡一会。我说轮回木是一定要碎的,褚声白当初努力了这么久,魂飞魄散在业火里,你也因为这个邪物这么凄惨,经历折磨,我一定要碾碎它。
      我说不然你会一世比一世更像行尸走肉。
      最后像我一样变成魔君,变成恶鬼。
      不能这样。
      我说我可以是脏的,但是大师兄一定要是干净的。
      大师兄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俯下身来抱住我,他抱得很紧,他哑着嗓子说逐月不脏。
      他说都过去了。
      他俯下身来啄吻我,我闭目。
      他就像上回抱着我似的喊我,逐月,哥哥,师弟,喊得我蓦然情动,大师兄沉浸了千世的爱意,忽然如排山倒海般倾倒向我。
      风轻云散,我和着他的吻,攀手向旁枝,折下一枝开得最艳的桂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折桂(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