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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忆梦(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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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整整一日,出行狩猎的一家人终于在子夜时分回到了太守府。
“阿议,阿逊,你们一个受了伤,一个被吓得不轻,先回房间吧。等军医处理好阿翁的伤,我就让他去给你们诊治。”陆康被送回了房间,陆儁安排起众人的去向,罢了又专门转身对陆逊吩咐道,“看顾好你大哥。”
“是。还请叔祖和儁叔好生休息。”陆逊恭敬地向陆儁行礼,转身准备离开。
可陆议却还站在原地,不安地向陆康房间望去。
陆儁走到陆议身边说道:“阿议,快些回去歇息。你的伤虽然是皮外伤,但是也该好好休养。”
“儁叔,我……我想留在这里等医师出来……”陆议低着头,不敢看着陆儁说话。
陆儁轻叹一口气,“我阿翁以前受过比这更重的刀兵之伤,他说没事,便没事。先回房休息吧。”
“可是……我想亲眼看一下……”陆议的声音越发小了,“才安心……”
陆儁轻轻叹了口气,侧过脸对陆逊说道:“阿逊,快带你兄长去休息。待军医为你们诊治后,便早些睡下。”
一旁的陆逊忙走上前扶住陆议,向陆儁说道:“大哥,我们先听儁叔的,先回去吧。”
陆议望了一眼陆儁,他已经转过身去没有再看兄弟两。陆议无法再坚持下去,便也只能由陆逊扶着,慢慢地向后院走去。
回到卧房,陆逊小心地帮陆议撤去手杖,慢慢地扶他坐稳。一路上,陆议一句话也没说,陆逊知道他连累了叔祖受了伤,心里不好过,便也陪着他沉默着。
看到陆议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些,他才回自己的房间一侧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出来给陆议倒了些热水,放在他榻边的案几上。
过了些时候,门外传来了家中从仆的声音。
“两位公子,医师来问诊了。”
已经有些在打盹儿的陆逊朦胧地睁开眼,却看见陆议焦急得从榻上撑着站了起来,却因为疼痛无法站稳又倒了回去。
他连忙起身,先去给医师打开了门,然后回到陆议的身边。
见医师走近,陆议声音颤抖地问道:“叔祖他怎样了?先生……”
医师一边替陆议处理着伤口,一边回道:“公子安心。太守他是胫骨有些裂伤,不过好在并没有断裂,现下需静养,并无性命之忧,且需卧床。”
听到医师确认陆康无性命之忧,陆议看上去才稍微放松些,也突然感受到了上药的疼痛。他的眉头紧蹙着,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用力地抓着被褥。
“先生,我哥哥他的伤严重吗?”陆逊站在一旁,担心地问道。
“议公子这些都是皮外伤或是磕碰的淤青。刚才伤口已经都处理好了。淤青的地方还需要几日才能消散。”医师起身,将一些药品留在案几上,“这是些宁神的药。太守吩咐了,两位公子今日都受了惊吓,怕难以成眠,让在下开些药剂。”
“有劳先生了。我送您出去。”陆逊看了一眼还是有些恍惚的陆议,先转身将医师送出了小院。
回到房间里,陆议仿佛还是没有放松下来。他垂着头,陆逊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早已经对他的沮丧感同身受。
“大哥,叔祖没事了。你别太担心了。”陆逊走到他的身前蹲下身子望着他。这时他才发现,陆议竟然在哭,眼泪正滴在他缠着绷带的手上。
陆逊一时间有些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哥哥。一直以来,都只有自己会在大哥面前哭,大哥时而会安慰自己,时而会劝诫自己。可如今,陆议的眼泪着实让陆逊始料未及。
过了好久,陆议好像自己止住了哭泣。他缠着绷带的手紧紧握拳。陆逊看着他,很怕他挣开伤口。
“阿逊……”
“我在,大哥。”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陆逊伸出手,握住陆议的手,“大哥别自责了,马儿受惊没人能想到。现在你和叔祖,还有璋叔都没事,真是万幸。你当时骑着马冲出去,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我……我不是指这件事……不是这件事……”陆议的神情又突然恍惚起来,嘴里一直喃喃自语着。
陆逊有些茫然,只能握着陆议的手,防止他伤上加伤。
陆议拨开弟弟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寄人篱下。宗家……宗家可怜我们,看在我们父亲曾经厚待族人的份上,收留我们。我们必须做好一切,不能犯错,要证明我们不是无用的,才不会被宗家嫌弃。”
“怎么会……”陆逊对于陆议这突然而来的想法毫无准备。他怔在那里很久,才有些支吾着回道:“叔祖对我很好,我之前偷溜进他的书房,他没有怪我,还让我看他的兵书。还有儁叔,还会带我一起玩……大哥怎么会这么想?”
“宗家毕竟是宗家。至少我在今天之前是这么想的。他们是决定我们前途的人,若是我们以后成才,便可以给宗家带来好处……”陆议的话音停在那里,叹气声沉重得快要把陆逊压垮了。
“那如今,你又为何说自己错了?”
“今日,在山坡边上,那匹马差点把我拖下了陡崖。若是如此,恐怕此刻我已经死了。它把我甩下的那刻,是叔祖抱住我,把我护在怀里,我才没有死,甚至连筋骨伤都没有。可是叔祖却受了重伤。”陆议的头又低了下去,声音也越发黯淡。
“我觉得自己真该死,竟然用这么卑劣的想法去揣度叔祖的心意。我一开始选那匹马,就是想证明我们在认真学习六艺,绝不会让他失望。”
陆逊终于明白陆议愧疚的原因。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在同陆康和陆儁平日里温馨的相处中,他早就渐渐忘记了这些。他站起来,坐回陆议的身边,给他递去了手帕。
“大哥,若是你觉得自己卑劣,那弟弟就同你一样,也曾经是卑劣的。只不过,儁叔对我很好,总是带我玩,陪我一起读兵书。我一早就忘记这些曾经的想法了。而我甚至还不如你,你还敢承认这错,我都还不敢喧诸于口。”
“阿逊……”陆议终于抬起头,望向弟弟。
“大哥,我想过了,我们以前的想法错了。可是这想法出现过就是出现过,没法改变。最重要的是,从此刻开始,我们应该对叔祖和儁叔坦诚。虽然他们是我们的宗家,可是他们也是真心待我们。我们已经没了阿翁和阿娘,连纭姨还有弟弟妹妹都不能在身边了,他们已经是我们最亲近的人了。”陆逊回望着哥哥,期待他肯定的回应。
“我懂了。我答应你,从此刻开始,再也不让这些想法左右我。视叔祖为至亲,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他。”
休息了几日,陆议身上的伤已经没有那么痛了,手上和脸上的擦伤也已经开始结起了暗红色的痂。他擦了些药,简单地自己包扎了一下,对着铜镜整理好衣冠,便撩开帷帘,走了出去。
陆逊一大早就已经去上早课了,屋子只剩下他一人。房间正中的榻上还放着冒着热气的早饭,是他最喜欢的枣糕和清粥。他慢慢坐下来,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了盘中的食物。
他走出房间,久违的阳光照在身上格外温暖。他又深深地呼吸,迈出了脚步。
走到了陆康居住的小院门口,府中的帮工正在打扫着屋前的空地。他踌躇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阿七,叔祖他醒了吗?”
来人回身一见是陆议,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是小公子啊,小的只是打扫的,也不知道太守大人他醒了没。”府里的从人有时候第一眼分不清兄弟二人,便习惯都称二人小公子。
陆议听罢,回了句,“有劳了。那我在院外等候吧。若是叔祖醒了,便让我知晓。”
他说罢便退回到院外的廊下等候,不时探头观察着小院里的动静。
“议公子?怎么在这里站着?”陆璋从陆议身后走过,便向他行礼。
陆议回身,见是陆璋,他的手臂被木板固定着,由一根结实的布条吊在颈上。那日他为了帮陆议安抚马匹,结果被马踢中了手臂。陆议稍微平复好的心情一瞬间又翻腾起来。
他俯身向陆璋行礼,却让陆璋有些无所适从。
“议公子您这是做什么?”陆璋伸出没有受伤的手,想把陆议扶起来。
“议没有听璋叔您的劝,选了那匹暴烈的马,您为了救我还伤了手臂。我悔不当初。请您原谅我。”陆议低着头,想要得到陆璋的原谅。
陆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公子先起来。老仆怎么会怪你啊。您多虑了。”
他扶起陆议,请他坐在廊下。
“公子真的多虑了。太守大人的那些马历来都是我照顾的。您年纪还小,见的马匹不多,这北马啊,性子烈脾气爆的那是数不胜数。太守大人如今的坐骑当年刚来的时候,都差点把太守同我甩下来呢。您挑的那匹,是老仆最近驯的几匹里,脾气最难捉摸的。也怪我,当时看您那么喜欢它,就没能及时制止您选他。”
“可是说到底是我骑术不精,却还要执意选它。若是我同弟弟一样,选一匹性情温顺的,叔祖和璋叔就不会为了救我伤了自己……”
“不如这样吧,等公子的伤痊愈了,让老仆来为公子选一匹合适的坐骑如何?”
陆议的神色还是透着些后怕,他甚至想告诉陆璋,自己不想再骑马了。
“公子,骑术还有剑术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老仆和马打了一辈子交道,可即便如此,还是拦不住您的马。所以啊,您大可不必如此忧虑。只要选到合适的马匹,勤练习,必然会马儿有默契的。”
陆议站起身,向陆璋行礼,“璋叔的教导,议铭记在心。”
陆璋也起身还礼,说道:“议公子,太守也已经醒了,请您同老仆一起过去吧。”
陆议听罢,顿觉欣喜,急忙跟上陆璋的脚步往陆康的卧室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