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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了知不是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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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越聚越多,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潮生拉了汐月,逃进一间茶社,恰好有人离开,空出一个位置,潮生扶着汐月坐定,自己立在她身后,擦把汗道,“妹妹且歇会儿!”看汐月面色疲乏,想来她从前娇养,没跟着庶民贱民挤过场子,男子声音里带着歉疚,“我该早定位置,妹妹就不必这般辛苦了。”
观看百珠盛会,一个普通看座,至少价值二十贯钱,汐月心道,他一个不入流的兵头,月俸不足两贯,哪有这么些闲钱?忙宽慰道,“潮生哥哥,就是人多才好,微希阁太清静,我还盼着出来挤一挤热闹呢!”潮生知她的心意,微微一笑。
茶社里面,也是笑声鼎沸,一片喧闹。听邻座有人问道,“今年主持盛典的,还是圣上么?”“非也非也!”立时有消息灵通者回答,“今年由渊王正室渟妃主持宝典。”旁边又有人插嘴,“便是那位风华绝代,端淑娴雅的渟妃娘娘?”后者答道,“正是正是!渊王高贵荣华,这对伉俪正是珠联璧合呢!”汐月忽然冷哼一声,“你见过渟妃吗?她如何风华绝代,如何端淑娴雅,你不妨说给大伙儿听听?”
那回话者是位书生,听有人质问,立时应战,扭头瞧见汐月,摊开双手,摆出夸张的吃惊表情,“小娘子,渟妃雍容典雅,人所共知,你没听说么?”汐月眉宇间皆是不平,嗤笑道,“听到的,便一定作数么?”潮生看她惹事,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住口,汐月却不理会,挑了秀眉道,“依我看来,她不过是装腔作势假正经罢了!”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她言辞大胆,公然诋毁王妃,按律当治妄言不敬之罪,倘若在场有人告发,是要受杖刑的。潮生微微变色,低声叱道,“别说了!”他转向众人,颔首抱拳道,“舍妹年幼,言语无知冲撞,祈望各位海涵!”潮生哥哥从未对她这般声色俱厉,汐月只觉陌生,心中说不出的委屈,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我又没有说错!什么珠联璧合,她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儿,其实哪里配得上渊王?”
那书生本待罢休,听她这话,不由讥笑道,“伉俪者,相敌之匹偶。渟妃娘娘不配,莫非你这小丫头,才配得上么?”一语言罢,众人哄堂大笑,跟着便有人搭腔,“这小丫头满口胡言,就该拿到衙门,掌嘴巴吃板子!”汐月脸色煞白,气得浑身打颤,只瞪着眼盯那书生。书生愈发得意,“请君无辱,讽的便是娘子这种不懂天高地厚,尊卑贵贱之人!”
这句话犹如一条鞭子,抽得汐月浑身一个激灵,少女通体血液涌上头顶,摇摇晃晃站起,眼神里全是羞忿。潮生看她面薄如纸,似乎站立不稳就要跌倒,慌忙扶住她的胳膊,听周遭讥笑此起彼伏,心中火起,一拳砸在桌上。
蓬的一声轻响,木桌连同杯碟茶点,或垮或碎,哗啦啦坠地。众茶客唬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潮生一把拉住汐月,径直夺门逃离,他走到门口,想起尚未付钱,随手掏出一串钱,扔落地上。老板眼尖,抢上前拾起,眉花眼笑,“竟有八百文钱!若都这般赔钱法,倒情愿他打坏这满店的家当!”吃盏茶不过两三文,一张桌子也不过百文,老板平白捡了大便宜,笑嘻嘻向桌边客人致歉,再去打扫残局,手指触上杯碟桌椅,所有碎片立时化为齑粉,老板吓了大跳,瞧着自己手指,“这是怎么回事?”
临窗坐着一位美艳的红裙少女,眼神追随着潮生的背影远去,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低声叹道,“小郎君模样生得俊俏,功夫也不错!”她身侧男子低声道,“我认得他,从前我们交过手!”红裙少女笑道,“是么?得与燕将军交手,应该不是等闲角色。他叫什么名字?哪路的来历?”少女眼神里带着嘲讽笑意,男子低下头,不再开腔,只凝注手中茶杯沉思。
红裙少女等不到回答,嗔怪地碰了碰他的胳膊,“子不我思,岂无它人?你对着我饮茶,心里还惦记那个丑丫头么?”男子面若冰霜,并不理她,起身便走。红裙少女跟着站起,嘴里讥笑道,“喂,你茶钱还没付,又要赖上我请客么?”
潮生拉着汐月逃走,转了一圈,到处人头攒动,好不容易寻个店铺背面,略略僻静所在,这才放开她的手。汐月脸上半红半白,咬着下唇,呆了半晌,支支吾吾开口,“潮生哥哥,我,我……”潮生看她羞愤地几欲昏倒,知她心中难受得紧,劝道,“妹妹想说什么?有什么话,妹妹只管说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汐月犹疑半晌,终于问道,“淩哥哥骂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不知……羞耻么?”
潮生闻言,心中大恸,忍不住扶住她肩头,摇头道,“不是的!你知书达理,冰清玉洁,你淩哥哥,定不是这样想的。”汐月哇的一声,伏到潮生怀中痛哭,“我好想念他,他为何不理睬我?他是将我忘记了么?”潮生迟疑片刻,伸臂揽紧她,也不说话,任由她泪如垂露,痛哭流涕。汐月哭了好一会,咬牙又道,“那女人,便是那般好么?”潮生思忖片刻,柔声劝道,“汐月妹妹,你该跟她学着,不让你淩哥哥为难。”
汐月浑身一惊,猛地抬头,望向潮生,“你说什么?”潮生伸手擦拭她面上泪水,“你淩哥哥疼你怜你,总想保你平安。从前王府没有旁人,你胡乱惹事,还能含糊过去,如今不同,渊王亲事乃陛下主婚,你若再闯祸,惹恼了皇帝,连你淩哥哥也有罪责。”这话从前麓淩对她说过,汐月只充耳不闻,如今连连受挫,重新听来,才慢慢回神过来。
少女满眼凄婉,泪玉春带雨,说不出的楚楚可怜,潮生记起她幼年做错事情,也是这般眼神凄婉,不由心痛如醉,伸臂揽得她更紧些,“你上次告诉我,你在婚宴上闹事,当时若非氿家娘子为你掩饰,闹得皇帝知道,你淩哥哥该如何善后?你让他如何回护你?”汐月想了一想,心中明白,嘴上却赌气道,“我不要他回护!”
潮生笑一笑,“又耍孩子脾气了!你淩哥哥因为回护你,吃过很大的苦头,差点儿——”他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汐月瞧他眼神苍茫,眉宇间隐有苦痛之色,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堪往事,她心下后悔,扯了潮生的袖子,低声道,“潮生哥哥,我以后学着懂事,不给淩哥哥添麻烦。”潮生轻轻抚摸她头发,笑道,“妹妹这么聪明,一定能做好!”
汐月心情稍稍平复,方意识到自己躺在潮生怀里,慌忙抽出身子,定睛看时,自己的眼泪鼻涕,蹭满男子整个胸口,潮生的新衣裳,被她揉得不成样子,汐月面上一红,“潮生哥哥,我污了你的新衣,等会儿回去,你脱下衣衫,我洗干净还你!”她泪痕未干,面容羞红,宛若桃花复含宿雨,潮生不禁心荡神迷,“此生如此,夫复何求?”少年正自神魂颠倒,忽听女子娇笑,“谈情说爱,浓情蜜意,真正羡煞人也!”
笑声距离甚近,潮生心头大惊,以他武功修为,十丈之内草木动静,俱能察觉。这年青少女,竟然避他耳目,悄无声息迫近。他抬头望去,不远处站着一对男女,少女容颜娇艳,一袭红裙,年纪似与汐月相仿,她的眼神秋波,却不似汐月清澈纯净,透着一股荡人魂魄的邪气。潮生血气方刚,撞上她的眼神,不由得面红心跳。红衣少女身边男子,三十出头,冠帽压住面孔,看不真切容颜。这两人不知什么来历,潮生将汐月拦在身后,凝神定气,注目二人。
少女瞟了身边男子一眼,啧啧笑道,“看看人家逛庙会的少年郎,如何照顾身边的娘子?哪里找你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儿?”男子却不理她,上下打量汐月,默然不语。红衣少女嘴上不停,“你偷看小娘子,被人家情郎瞧见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偷听自己说话,还摆出一幅肆无忌惮的猖狂模样,潮生心头有气,又觉羞愤,正待开言,汐月忽从他身后钻出,脆生生问,“你们是谁,可是认得我么?”男子眼神在汐月面上逡巡片刻,招呼同伴,“我们走吧!”红衣少女奇道,“咦,这是何意?”
男子掉头便走,潮生满腹狐疑,暗想这两人好生无聊,转头看汐月盯着对方背影出神,越发奇怪,“汐月妹妹,他们是什么人?”汐月摇头道,“我不知道。”想了一想,又道,“只觉得这位蒙脸的郎君似曾相识,朦朦胧胧地,也记不真切。”潮生蓦地想起什么,心中一惊,“妹妹在此地等侯,待我去问个明白!”说罢追上前去。
汐月等了良久,潮生方才回转,满脸疲惫。汐月心中怜惜,问道,“没追上么?”潮生摇头道,“他们身影好快,人群纷乱,我寻来寻去也没寻到。”歉然一笑,“盛会怕是开始了,我们快走!”汐月眼神犹豫,“潮生哥哥,我——不想去了。”潮生愣了一下,登时会意,百珠盛典,渊王夫妇定然联袂亮相,汐月厌烦氿慈,所以不愿去凑热闹。潮生只觉汐月可怜,换了笑脸问,“我陪你去别处逛逛,好不好?”汐月低眉一笑,“潮生哥哥就坐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潮生自然千依百顺,连连点头,“好!”
潮生脱下袍子,铺在地上,扶着汐月坐下,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眼前仍旧人影纷乱,两个人的心也是乱糟糟地不安生。汐月凝神许久,忽然问道,“潮生哥哥,你是什么人?”潮生微微一怔,正待开口,汐月蓦地伸掌按住他嘴,“你别说,我怕这是个梦,梦醒了,淩哥哥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潮生心下做酸,只微笑道,“又说傻话了,你这个妹妹,我们都要的。”汐月心忖,“淩哥哥心中,真的便只当我妹妹么?”这话却问不出口,便是问了,想来潮生也没法回答,哎,她的淩哥哥,不是早就回答她了么?却为何还不肯死心?
潮生却想,“汐月妹妹担心自己做梦,我才真是如坠梦中。”他咬了自己手指,知道这不是梦。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他张大双眸,唯恐错过眼前的一切美好,他要将它们永远地映入心底。
两人坐到暮色降临,潮生方送汐月回转书院。麓淩袍子尚留在汐月处,她强逼着潮生脱下外袍,换了麓淩袍子,依依不舍送他离去,这才捧了潮生的衣衫回房,一壁思忖,“淩哥哥此刻不知在做什么?他大概拥着那个女人,正心花怒放呢!”心思所及,又觉气滞,她委实不愿独守空房,只在院中晃荡,眼见四周皆成墨色,这才不情愿地捱回房中。
进得门来,灯影之下,一个男子负手立在堂中,汐月心下奇怪,又觉欢喜,“潮生哥哥,你怎么回来了?”抢着迎上去,看清来人面孔,汐月仿佛被雷电击中,笑容登时凝结。堂中男子长身玉立,风姿特秀,正是麓淩。
汐月万没料到麓淩前来,心底一片茫然,只是难以置信,便想扑到他怀中痛哭,又恐他气恼,骂自己不分尊卑,迟疑半晌,待要行礼,才发觉手中捧着衣衫,她面上微红,慌忙放下,福了一福,怯生生道,“淩哥哥!”
麓淩等候汐月良久,未见其人,先听见少女饱含深情呼唤“潮生哥哥”,又瞥见汐月手中男子袍衫,麓淩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再看她远远站立,笑容僵硬,比从前生分许多,想来自己痛加笞挞,她心中怨恨未消。麓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咳嗽一声,淡淡问道,“你刚才所唤之人……是谁?”
汐月吓了一跳,慌忙掩饰,“他不过一个小厮,来阁中取书的。”忽记起天色已晚,壮年男子出入此处,总是不妥,唯恐麓淩深究起来,潮生会有麻烦,又描补道,“是本很要紧的书,落在这里,他急着来取,平日却不来的。”
她双手不住绞着衣角,神色慌张,欲盖弥彰,麓淩心中发酸,淡淡道,“今日书院有些事务,所以我过来看看。”汐月暗想,“淩哥哥今日明明参加百珠会,哪里得空来书院?再者说,书院能有什么要紧事情?莫非——他是专程来看我的?”心扑扑乱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承诺每年赠我珍珠,难道竟是送我礼物来的?”一时喜悦难尽,又恐自己是自作多情,死命掐自己手臂,指甲深陷入肉中,方才维持住镇定。
汐月始终不语,房中静地有些尴尬,麓淩暗自后悔,自己缘何按捺不住,暮色中前来探访?他意兴索然,淡淡言道,“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抬脚便走。汐月只想大叫“淩哥哥!”只想问他,“你真当我妹妹么?”只想如从前那般,抱紧他扑入他怀中,忽又忆起淩哥哥那番暴风骤雨的杖责,和他声色俱厉的怒斥,汐月再不敢上前,眼睁睁望着麓淩远去,一口气接不上来,瘫坐在了地上。
麓淩走出门外,探手入怀,取出一颗珍珠,珠子硕大圆润,洁如梅花雪,皎似梨花月,映得周遭一片莹白。男子握紧拳头,将珍珠捏做粉碎,他松开手掌,望着珠粉从指缝间泄落,顷刻间飘洒无踪。麓淩苦笑一声,眼中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