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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子宁不嗣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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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希阁是无辙书院藏书所在,分外清静,终日鲜见人影。汐月初来乍到,也无事可做,只坐在案边,拿个贝壳,随手描描画画,大半日就过去了。夕阳的余辉折射入室,汐月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凝望窗外花枝,定定沉思。正惆怅间,忽听有人唤她,“汐月娘子!”
汐月转头望去,一位戎服男子跨过门槛,向她行来。男子眉宇英挺,满面春(-)风,汐月恍惚觉着面善,却想不起哪里见过,大概这年青郎君望她的眼神甚为亲切,倒似与她十分相熟的样子。观他服侍,像个军府小官,汐月奇道,“你是谁?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男子腼腆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常来这里,昨日听说,书院来了位神仙娘子,我还不信,今日得见,果然是仙女般的人物!”他虽满口谄媚,眼神却颇为真挚,汐月暗忖,“原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她平日在麓淩书房侍候,往来者皆服朱服紫的朝廷重臣,对这个微末武官,自然不放在心上。
汐月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男子却不在意,谦逊笑着,“我家都尉,常来书院取书。” 微希阁的藏书对书院学子开放,有些与书院来往的官员也来借阅。汐月撇一下嘴,暗忖,“都尉,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官儿。”男子递上借阅牒文,“今日我来取《神策论》。”汐月随口问道,“你家都尉是谁?”男子回道,“是泓远泓都尉。”泓远的名字,汐月略略听说,他为氿府门生,多力善射,能左右开弓,一路跟着氿锋拼杀,名气颇响。
思及氿家,汐月心中隐隐冒火,瞟一眼《神策论》就在案上,伸出披帛缓缓挡住,“这书不在阁内。”男子倒不啰嗦,伸手递过一张纸笺,“我不识字,其他书名也记不住,烦小娘子帮我寻出吧。”汐月微微吃惊,“你不识字?”男子略红了脸,“我会写自己的名字。”汐月心头好笑,她知道武官拔擢,主要倚靠战功,他身形沉稳,必是骁勇矫健之人。暗想此子既不认字,自己何必遮掩?大大方方收回披帛,随意瞟了两眼纸笺,“这些书都没有。”
男子闻言有些着急,“小娘子再仔细看看,果真没有么?我家泓都尉等着要呢!”汐月微蹙烟眉,神色不耐,“没有就没有,我又不能变出来给你!”男子眼神焦急,“都尉脾气不好,我若空手回去,他怪罪下来,我要吃棍子的。”汐月看他苦着脸一筹莫展,也知道军法严峻,又有些不忍,迟疑着道,“那你明日再来看看吧!或许,明日就有了!”
男子神色略缓,“多谢小娘子!”又陪笑道,“原先传闻你刁蛮,如今看来,却是位心善的小娘子!”这话说得直白,汐月略红了脸,思忖片刻,问道,“他们是如何说我的?”男子却不愿多言,憨厚笑道,“左右不过闲话,娘子不必理睬。”汐月来到微希阁,这里的杂役多从渊王府调拨而来,众人背后议论,说她举止轻狂,惹恼渊王,唯恐沾上晦气,都不肯搭理她,个别看到墙倒便来推的,更是欺负挑衅。汐月只作不理,随她同来的小蚌壳,每日愁眉苦脸,怨声载道。
她神色郁郁,男子暗悔多嘴,想着如何讨好这如花少女,随口问道,“小娘子,你独自趴在桌上写呀写呀,写的是什么呀?”汐月长叹口气,她满腹情思,无人诉说,想来此人不相干,又不识字,放心地递过贝壳,“你自己看吧!”男子小心接过,瞪大眼睛盯了半晌,翻来覆去地看,满脸疑惑,“怎么通篇像是同一个字?”汐月苦涩一笑,“你说对了!”男子察言观色,陪着小心问道,“这是个什么字?”汐月鼻中一酸,想了想,咬牙切齿道,“它是这世上,最可恶的一个字!”
男子越发茫然,“这字写得挺好看呀,哪里可恶?”汐月瞪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没事儿就走!我还忙着呢!”男子不敢惹恼她,悻悻告辞。汐月看他走远,方将贝壳贴紧胸口,低低叹息一声。
第二日,男子果然前来,汐月不愿给全书籍,唯恐便宜了那位泓都尉,便挑了几本包好。男子喜笑颜开,千恩万谢,汐月心头好笑,饶有趣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男子笑道,“我叫潮生。”很普通的渺人名字,汐月也未在意,潮生却忙着解释,“我这名字有来历的,听阿娘讲,取自一句古诗,叫做,叫做……”
他抓耳挠腮,脸涨得通红,却想不起这句诗来,汐月越发好笑,接口道,“是海上明月共潮生——”潮生狠狠拍一下自己额头,“正是呢!小娘子真有学问!”汐月噗哧一笑,“这句诗,连三岁小儿都会——”蓦地想起这诗句的含义,心头一跳,仔细端详男子,他倒也不像作伪,要占自己便宜的样子。汐月莫名有些忐忑,潮生却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包蜜饯来,“我带了话梅给你。”
汐月瞧那蜜饯的包装,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伏岭居的蜜渍话梅!你怎知道我爱吃这个?”潮生憨憨笑道,“我有个妹妹,年纪跟你相仿,她最爱这个,我想,女孩大多一样。”从前麓淩常以此物哄她开心,汐月记起往事,笑容慢慢凝结,眼圈也红了。
她面色忧郁,满是委屈,潮生有些吃惊,“这话梅,汐月不喜欢么?”汐月摇头,“我喜欢的。”小心收好话梅,“我带回去慢慢吃。”潮生心中不忍,“你若喜欢,我天天买给你!”汐月只觉眼前男子憨得好笑,“伏岭居的东西贵,天天买给我,你一个队副,能有几多月俸?”她破涕而笑,笑靥真如春花绽放,潮生不由呆住,思忖片刻,自我解嘲道,“待我多立军功,自然就有大把赏钱!”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汐月思念麓淩,想着此人既做武官,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消息,假装漫不经心道,“我听说渊王不在珠城。”潮生点头道,“渊王昨日外出视察,浥王出使南国了。”这些消息,汐月却是知道的,她迟疑道,“听说造反的满将军厉害得很,如今外面很不太平。淩哥哥此行,若是碰上叛军,那就糟了。”潮生宽慰道,“不会的,近日兵役繁兴,皇帝才下旨渊王察探民情,安抚百姓,与叛军行踪不是一个方向。”汐月松口气,默着不语,潮生犹豫好一会,终于说道,“我曾听人说,渊王待汐月很好,就如同妹妹一般。他公务繁忙,心中要装很多大事,汐月需懂事些,不要给渊王添乱才好。”
汐月没料潮生说出这番话来,惊奇望他,潮生笑道,“我虽身份低微,却也是做哥哥的,对妹妹的心思,我想天下都是一样。”这些日子来,首次有人当着她面提及麓淩,汐月咬着下唇,眼泪在框中打转,忿忿道,“他娶了娘子,便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潮生笑道,“这就是不懂事的孩子话了,做夫君的,自然要对娘子好,倘若汐月有日出嫁,一定也巴望着夫君疼爱自己。”汐月心中一痛,暗想,“我只想嫁给他,只要他疼我一人。”她眼圈泛红,潮生也不多说,默默陪她发呆,过了半晌,汐月方哽咽道,“他打我骂我,把我扔在这里,也不理我。”眼泪不自禁地滴落衣襟。潮生叹口气,“天下哪有做哥哥的不疼妹妹?你只记着,渊王所做,都是为了你好!”
这般诚恳直白的劝慰,将汐月胸中积压的怨恨、愤懑和情思,通通勾了出来,她呆得一呆,再忍不住放声痛哭。潮生却没料她反应如此激烈,一时手足无措,慌忙掏出怀中帕子,想替她拭泪,却又不敢,犹豫着塞帕子到她手中,一面自责道,“都是我不好,胡言乱语,惹小娘子伤心,要不,我自己打两下,给你出气可好?”果真掌了自己两记耳光,声音虽然不大,效果却是惊人。片刻之间,潮生两颊红肿起来,各映上一个掌印,望去触目惊心,想是他运足了力气打的,汐月急道,“住手!你做什么?别人看到,羞也羞死了!”潮生笑着耍赖,“你不哭了,我便住手!”
这三四月来,汐月所受,不是严厉苛责,便是无情捶楚,眼前男子的真挚笑容,满面暖意,几如梦境,她胸中泛起一阵奇异感情,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感激,依言拭擦眼泪,“我不哭就是了!”潮生认真望她,点头赞道,“汐月很乖很懂事,我若有这样的妹妹,只怕梦里都要笑醒!”汐月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你若愿意,我便认你做哥哥可好?”
“什么?”潮生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嘴巴,瞠目结舌,半晌问道,“汐月是说笑么?”汐月嗔他一眼,“你不愿就算了。”潮生急得涨红了脸,连脖子上的青筋也根根暴起,忙着表白,“谁说我不愿意?我愿意的!一百个愿意!”两人果真捻香跪拜,结为兄妹。听汐月柔声唤他哥哥,潮生神情恍惚,难以置信,许久方低低回道,“汐月妹妹!”
从那日起,潮生三天两头出入微希阁,对这个妹妹百般呵护。汐月慢慢放开心事,也与他谈些王府旧事,潮生每每含笑静听,有些儿时故事,汐月反复述说多遍,他也不厌其烦,便如新鲜听闻般,偶尔还应景发问。有这么个谈伴,汐月心头畅快许多,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九月中旬的百珠盛会。
百珠盛会是渺国年度祭祀龙神的大典,当天杂耍百戏纷纷登场,各色商铺都排出琳琅满目特色商品,更有皇家歌舞表演百珠盛放,乃珠城一年一度的盛事。每年此时,珠城百姓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竞相前往赏玩。这日汐月下值,潮生早在书院门口等侯,喜笑颜开,“我们走吧!”男子未着戎装,一袭簇新常服,更显雄姿英发,风骨俊茂,汐月心忖,“人靠衣裳马靠鞍,潮生哥哥打扮起来,原来这般好看。”
两人缓缓前行,一路人如潮涌,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汐月记起往年,都是麓淩带她前来,卫士仪仗开道,他们端坐高台之上,欣赏百珠盛放。从八岁起,每年盛会,麓淩都会赠她一颗珍珠,男子的笑语如度春(-)风,“每年一颗,待妹妹百岁之日,取出珠子赏玩,回忆往昔,定然别有情趣。”
淩哥哥的冁然笑容历历在目,如今不过七八年,盛会依旧,那金相玉质的人儿,却去了哪里?汐月忽觉扫兴,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观赏盛会的人群摩肩擦踵,后面正推搡着,蜂拥前行,汐月虽然驻足,仍被看热闹的人们顶住前冲,她踉踉跄跄,直欲跌倒。情急之下,潮生一把拉她到身边,手却不敢松开。
两人的手指握在一起,潮生双手发颤,掌心满浸汗水,汐月侧头望去,年轻男子的白皙面容蓦地浮上两团红晕,宛若海中霞水母一般,那光亮的眸子含着羞怯和欢喜的复杂情绪,刻意躲避开她的视线。汐月暗想,“淩哥哥从前打量我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难道多年以来,真是我会错了意,他不过把我当妹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