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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何用问遗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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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傲天知道,自打郿大师去世,儿子熏香皆白家小娘子配制,定时送来。他虽觉不妥,奈何寻不出别的人选,且燕霡霂坚持,用后效果尚好,燕遨天便未阻拦。他却没料到,白家如此阴毒,竟在熏香上动了手脚!傅韬言道,因为中毒日久,毒性侵入燕霡霂的四肢百骸,他虽有办法解毒,但燕霡霂气血大损,精神涣散,纵然治愈,也将沦为废人。
但凡能保全性命,燕傲天也顾不得这许多。然而,更糟糕的是,儿子每晚必须熏香,如今香品有毒,无法使用,燕霡霂便要饱受头痛折磨。傅韬满面难色,告诉燕傲天说,麻药可以镇痛,但麻药本身伤害神经,偶尔用之无妨,若长期使用,不谛饮鸠止渴,对病人的身体又是另一种伤害。
燕傲天万般无奈,晚上牢牢捆绑儿子四肢,任由他在苦痛中煎熬。燕霡霂白日迷迷糊糊,晚上头疾发作,痛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燕傲天初时还守着儿子辗转挣扎,后来听大郎口齿含糊吵着要点香,他实在承受不住,咬牙躲避,禁不住老泪纵横,一颗泪一滴血。如此苦痛折磨,仿似没有尽头!燕傲天苦盼陈涟前来——她既是傅韬的师姐,想来医术更加高明,或许有法子救儿子脱离苦海!
房中寂静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燕傲天见陈涟松开手指,忙问,“陈家娘子,我儿身体如何?”声音微微发颤。南朝帷幄平日虽然决断利落,如今面对儿子的病痛,却也战战兢兢,心扑通乱跳。陈涟淡淡言道,“他中毒已深。”燕傲天苦等数日,听到的还是同样话语,心头狠狠一紧。陈涟转头,眼神扫向傅韬,“你看呢?”
傅韬恭谨答道,“鼠薏草镇静安神,可舒缓头疼,燕将军近月熏香中的鼠薏草份量失当,刺激血脉亢奋过度,久而久之,导致精神不振,体乏气虚,如同中毒瘾一般。”陈涟笑一笑点头,“鼠薏草本就有毒,作香料时份量过重,就能毒杀食客。”傅韬知道师姐存心考教自己,又道,“香艺师调香,药材的份量配给、搭配中的禁忌,至关重要,所谓毫厘之差,缪以千里,冷水香中如此细微的下毒手法,若非病人重杖昏迷,焉能察觉?”
燕枫变了脸色,“果然是她害的!那白家娘子好生歹毒!”陈涟瞟他一眼,吩咐侍童,“拿把剪子来!”童子很快取来,陈涟吩咐,“把燕大郎手中的香囊剪开!”童子怔了片刻,扑通跪倒,“娘子,这香袋剪不得!”陈涟愕然,“这却为何?”童子攒眉苦脸,“这香袋是郎君贴身之物,若剪坏了,大郎醒来寻不见,定然要拿我出气!”燕傲天一愣,仔细端详香袋,问道,“这东西,也是白家小娘子送的?”童子连连磕头,“正是!郎君这几月一直贴身带着!白娘子说,这个……可助睡眠!”
香囊本是男女授受亲近的私物,燕傲天实实没有料到,儿子身上还藏有白家小娘子的定情信物!儿子平日冷若冰霜,不近女色,这,这是从何说起?他惊得无语,陈涟冷冷一笑,“香囊中的丁香玉沉郁芬芳,确有安眠功效。若份量多了,便成为毒物。”傅韬叹道,“原来是丁香玉!我本来奇怪,为何熏香毒性入侵肺腑,如此凌厉?”
一旁的燕枫忍不住问,“丁香玉我曾用过,长久吸食丁香玉,虽然令人精神萎靡,气喘乏力,却也算不得剧毒。”傅韬解释道,“丁香玉本身毒性不大,但若混和鼠薏草的香味,毒性力度,瞬间便放大数倍。”众人面上一惊,旁边的童子脸色发白,张口结舌,“这香囊竟然……有毒?”
陈涟的目光落在香囊上,它做工甚为精巧,缨络坠子串着五色宝珠,颗颗圆润光泽,晶莹生辉。可惜这样温柔的定情物件,却成为无形的杀人工具!她暗自叹息,却见榻上男子手指颤抖,缓缓抓紧了香囊。原来病人已然醒来!刚才所言,也不知他听到多少?
一经傅韬解释,燕枫登时明白,“这使毒之人,真是处心积虑!”陈涟轻声一笑,“香花香草,既可治病怡情,便可伤人害命。香囊中丁香玉不过佐香,且早已碾碎,便追查下去,她也可推得干干净净!”燕傲天急怒攻心,气得浑身发抖,他勉强压抑胸中怒火,尽力放平语气,“陈娘子,可有法子救治我儿?”
陈涟瞟了榻上男子,眼中涌现些感慨,“倘若未受杖刑,去毒倒还容易,不知什么缘故,他狠狠抽了自己一鞭,心肺受损,跟着结结实实挨了顿板子,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卧床时再熏毒香,毒便侵入四肢百骸了。”她的诊断,与傅韬一模一样,燕傲天一颗心猛然下坠,霎那间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差点栽倒在地,燕枫慌忙扶住父亲,“阿爹!”燕傲天满面愁容,“这便如何是好?”燕枫忍不住忿忿,“哥哥为救那白灼华才捱的板子,没想到,她竟这般狠毒,存心要害死哥哥!”
傅韬拧起眉头,踌躇着道,“师姐,熏香停了多日,燕大郎脑病发作,痛不欲生。每晚这般折磨,他身体愈发衰弱,怕是……撑不了多久!”他这话仿佛重锤,击打在燕遨天的心上,痛得他阵阵战栗,旁边燕枫急道,“陈娘子,可有什么法子,遏制我大哥脑疾么?”陈涟眼波闪了一下,“天下能制冷水香之人,数不过一只手掌。这毒香,便是白家那位号称鬼附身的小娘子所制么?”燕府门前的车舆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车中少女的款款深情,竟都是做戏么?
燕枫眉间泛起愤恨之色,按捺不住骂道,“我早就劝过大哥,他却不听!此女虚情假意,说什么帮大哥制香,原来一门心思,是要置阿哥于死地!”众人一时无语,燕枫神情激动,“哥哥平日骂我荒唐,我看他才是鬼迷心窍!还替那恶毒女人捱板子!我听说,哥哥卧床以来,皇帝三天两头去香堂寻白家小娘子,两人手拉手很是亲昵呢!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连皇帝也迷惑了!”
燕枫越说越气,转头对燕傲天道,“阿爷,你想想看,皇帝平日最喜欢阿哥,若非他跟圣人抢女人,惹怒天颜,怎么会被打得这么惨?”燕傲天心中狠狠一跳,叱道,“住口!胡言乱语什么!”燕枫素来得宠,也不惧怕父亲,指着握在燕霡霂掌中的香囊,“明明是杀他的毒药,他还当作珍宝,天天随身携带!”
听街边少年谈及燕霡霂,陈涟原本对他十分反感,此刻见这男子中毒,来龙去脉也猜到八九分,原来他是被女人害了。陈涟张大眼睛,细细端详燕霡霂——他宽肩蜂腰,身躯修颀,南人天生的雪白,加上后天的用心修炼,男子磨练出一身细密紧致、美玉般的肌肤,焕发着诱人的光彩。这般身形,在自己历年治愈的病患中,也算得极美了。
陈涟眼波在燕霡霂身上盘旋,心下有些喜欢,又有几分怜悯,思忖着是否为他治病。观察燕霡霂,他始终沉默不语,只将手中香囊抓紧,松开,抓紧,又松开,动作极其缓慢,若非仔细查看,浑然不觉他手上的细微动作——陈涟心念一动,“我倒想瞧瞧他的面容,若生得好看便治,倘若是个獠面丑八怪……”
师姐眼神阴晴不定,傅韬哪里知道她转着这些奇怪心思,小心翼翼问道,“师姐,可有法子么?”陈涟哼道,“你是医圣传人,却来问我?”傅韬早已习惯她的性情,陪笑道,“师姐医术绝伦,我又怎敢班门弄斧?”陈涟冷冷一笑,却不搭腔。
“阿爷!”榻上的燕霡霂忽然低声叫唤,惊破了房中的沉寂。儿子昏迷多日,燕傲天听他开口,眼神闪过惊喜,“洁儿,你醒了么?”抢到床边,俯身端详儿子。燕霡霂撑起手臂想要抬头,却有些力不从心,这一动作,带动腕上铁链哐当作响。金属交错的清脆声音,仿佛根根利箭,刺得燕傲天浑身哆嗦,他慌忙按住儿子,“别动,大郎要说什么,阿爹听得到。”
“阿爷,儿子不孝——”燕霡霂勉强侧过脸来,衰弱地开口。儿子面色苍白憔悴,原本冷定雪亮的眼眸,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燕傲天心若刀绞,又急又疼,语音哽咽,“阿爹会设法救你!”燕霡霂似乎笑了一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别去找她……”停了好一会儿,方才攒够气力,续道,“她不会害我……”
他声音嘶哑低沉,燕傲天愣了好一会,终是听明白儿子说些什么,只气得面色发白,咬牙骂道,“痴汉!”儿子自身难保,还惦记着白家那个丫头!燕傲天嘴唇抽搐,只恨不得一耳光甩到大郎脸上,打得他清醒过来!
燕霡霂费力地仰头,瞧着父亲,满目歉然乞恳之色,“阿爷,求你……”这是儿子面上从未有过的表情,他哀求的眼神紧盯着自己,面色惨白,身形因为疼痛微微发抖。燕傲天心中狠狠一抽,避开儿子目光,犹豫片刻,终于咬着牙道,“罢了,阿爷答应你!”燕霡霂松了口气,慢慢转头,将面孔埋回枕中,再不多言。
陈涟终于看清男子面容,心中也作出了决定。她抬起头来,神色凝重,“燕相,若要我替令郎治病,须得答应我的条件。” 燕傲天原本心底绝望,听她这话,如同大旱逢甘霖,双目陡然放出光彩,“洁儿的毒伤,能治愈么?”陈涟笑而不答,燕傲天忙道,“娘子有何条件,快请讲来!”
陈涟朗声道,“第一,燕大郎在相府门前行凶,打死打伤数人,死者每位千贯,伤者八百,一一抚恤。”燕枫迟疑问道,“小娘子说的是哪一次?”陈涟愣了一下,“他打死过多少人?”燕枫摇头,“太多……记不清了。”燕傲天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燕枫吐了舌头,再不敢多嘴。
陈涟哼了一声,快刀斩乱麻道,“便算三年之内的!一人也不能漏!”燕枫暗想,“别说三年,便只一年,怕也数不清了。”这话却不好说。陈涟又道,“有人围观燕二郎,燕府家奴再不得阻拦,更不能动手伤人!”燕傲天连声应承,“就依陈娘子!”燕枫心中奇怪,莞尔笑道,“多谢小娘子!”
陈涟神态从容,“第二条,等燕大郎伤好,需陪我去趟渺国,帮我完成一个心愿。”燕傲天心忖,“洁儿天性异秉,能在水中呼吸,我不曾对外说起,她怎会知晓?”故意答道,“渺国水域,常人须服食凝水丹……”陈涟似笑非笑瞧着他,“等我医好燕大郎的头痛,他自然有法子去得渺国!”燕傲天狠狠一惊,“娘子说什么——洁儿头疾,可治好么?”
陈涟面上有些得意,“若燕大郎配合治疗,一月之内,我还你一个神清气爽的儿子!”燕傲天大喜过望,只难以置信,“娘子此话当真?”折磨儿子数十年的病魔,真的有办法治愈么?“无医门一言九鼎,自然说话算话,”陈涟扬了扬嘴角,眼中带着即将征服病症的快意,“等燕大郎头疼治愈,便无须借助熏香了!”她顿了顿,“却不知燕大郎意下如何?”燕霡霂并未发声,燕傲天已满口答应,“当然依了娘子!”
陈涟微微笑道,“这第三条,需得问燕大郎本人!”燕傲天知道,越放到后面的事情,越是重要,也不知陈涟会开出怎样艰难的条件,只沉静言道,“娘子但讲无妨!”陈涟眼眸闪烁如星,“大郎手中的香囊精致细巧,可否转送给我?”燕傲天却没料到,陈涟开口要的,仅仅一个香囊而已。他松了口气,低头去看儿子,燕霡霂沉默不语,也不知他是否清醒。
燕傲天正待应承,榻上的燕霡霂蓦地动了一动,低声吐出两个字,“不——行!”声音衰弱,却是斩钉截铁。陈涟似乎预料到他的回答,淡淡一笑,“这是我最后条件,燕大郎若赠我香囊,我便治愈你全身病痛,你若不肯答应,就请燕府另觅高明!”
众人等了好一会,燕霡霂方才开口,“请——便!”他呼吸紊乱,似乎无力说出更多的话来。众皆惊愕,燕傲天面色一凝,怒道,“洁儿,你缘何执迷不悟!”陈涟的眼里微微透出异样,打量燕霡霂,忽然叱道,“明明知道有毒,你还抓着这个香囊作甚?你为何不肯放手?”燕霡霂恍若未闻,只作不理。
傅韬不明白师姐为何盯住这个香囊,上前劝解道,“师姐!香囊并非什么紧要物件,换个其他条件可好?”陈涟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无医门下,何时开始,竟要与人讨价还价?”转头对燕霡霂道,“我没功夫跟你穷耗,现下开始,我从一数到三,你若还不改口,我和傅韬立时告辞,大郎只管另请高明!”傅韬惊道,“师姐!”正待劝阻,燕霡霂已费力地开口,“不——”
话音未落,四根铁链叮当作响,仿佛某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猝然击穿燕霡霂的头颅,他脱口惨叫,浑身不自禁地痉挛。他的头疼病发作了!早已守护的仆役,七手八脚按牢他。燕霡霂疯狂摇摆头颅,如同挣命般拉扯四肢,辗转着想要挣脱束缚,他项下青筋根根爆出,肌肉抽搐,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
燕傲天心痛若绞,上前握紧儿子右手,看香囊兀自死死攥在大郎掌中,愈觉悲怒交加。陈涟冷眼旁观,眼里带着讥诮的寒意,“答应还是不答应?”
脑颅疼痛深刻入骨,燕霡霂哪里说的出话?他奋力摇头,拼死挣扎下,沉重的铁柱也晃动起来,柱上宝铎和着铁链晃荡,发出惊心动魄的铛铛脆响。
傅韬眼神不忍,求助地望向陈涟,张了张唇,却终是不敢开口。刹那间,陈涟扬起了胳膊,一片银光闪过,燕霡霂低哼一声,似乎被什么刺中,肌肉的颤抖登时定住。燕傲天不明所以,惊呼,“洁儿!”旁边傅韬看得明白,师姐手中十二支银针,已封住燕霡霂周身穴位。陈涟轻步上前,弯腰,凑到他耳边低语,“燕大郎,银针滋味如何?”
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吹上他的肌肤,柔绵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魅惑,“香囊可愿赠我?”燕霡霂周身气血被银针凝滞,各处要害仿佛爬着无数只蚂蚁,蚁群撕咬着他的血肉,痛痒难耐,偏生又动弹不得,直憋得脸色青白,差点一口血要喷将出来。奈何他全身脱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拿眼狠狠瞪她。陈涟笑逐颜开,“大郎点头同意,我就解脱你出困境。”燕霡霂攒足力气摇了摇头,铁链再次哐当作响。
燕傲天心惊肉跳,“陈娘子,你在做什么?”陈涟眼神透着几分赞许,展颜巧笑,“燕大郎果然硬朗!”站起身来,正色道,“从今日起,我为燕大郎治病。”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人退出园外,烦燕相派侍从把守园门,治病期间,任何人不能闯入惊扰。所有药具,我会开出单子,放在门口,记得按时送来。”又指了侍童,“你每日园外侍候,听候我的差遣!”
傅韬大喜过望,“多谢师姐!”又向着燕傲天施礼,满脸欢喜,“恭贺燕相,竟请动师姐妙手回春!”“如此——拜托陈娘子!”燕傲天点点头,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我儿发病时神志不清,七八个壮汉尚且不能控制,娘子孤身一人,只怕——”傅韬笑道,“燕相放心,师姐自有办法,她一诺千金,定能手到病除!”因为师姐脾气古怪,瞧燕傲天神色狐疑,傅韬唯恐他惹怒陈涟,又道,“烦燕相遵照师姐叮嘱行事!”陈涟抿着嘴浅笑,“各位都出去吧!”
待众人的身影淡出视线,陈涟低下头,望向燕霡霂——因为剧痛折磨,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面孔扭曲变形,甚为可怖——目睹他的惨状,陈涟的笑容却越发灿烂,“燕大郎,你的病我要治,这个香囊我也要。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燕大将军,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