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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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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嫦将我带到昙华城的尽头。
雪白城池的边缘并没有栏杆,探首只见浮云皑皑,一脚踏空便可堕入尘世,永无归来之日。
一个人就站在这高空的悬崖上,凛冽的风吹得他衣袂纷飞,银色的长发在日光的照射下灿若流光。
他转头看我,绝美的脸上显出天地都为之黯淡的笑容。
“意澜,过来。”他向我伸出手。
我仿佛被蛊惑一般,怔怔的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被他抱进怀里。
“抓牢了,不要怕,一切有我。”
我还来不及理解他话语中的含义,就被他抱住从昙华城的万里高空上一跃而下。
“星临!你是要……”我的惊呼被剧烈的风压在喉咙,只能紧紧抓住星临的衣襟。这种时候,他还是轻轻笑着,只是更紧的抱住我。
空中传来一声清戾的鸣叫,一直前身赤红、尾翼五彩的鸟张开巨大的翅膀乘风滑翔而来,它侧冲而来,在一个绝佳的角度稳稳的停在半空中,恰好托住下坠的我和星临。
“……小翠?”过了半天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
星临抚摸拍拍小翠的脖子,它便又发出清越的鸣声,那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在高空中远远传开。
“喂,你故意吓我!”我反应过来住住星临的手狠咬几下。
“喜欢吗?”星临不答反问。
“……喜欢。”不可否认,的确很刺激。
“我也想你会喜欢。”
“……哼!”
虚空的道路没有边界,只有一支柔软翠绿的藤萝朝着色彩绚烂的沧溟之野延伸。小翠驮着我和星临,沿着柔韧的蓂荚平稳的向前飞行。
我忽然想起来,“不对,星临。我们就这么走了,那从渊和宵明他们呢?”
星临摸摸我的头,“不用担心,太嫦和白商他们会将他们送回去,你向真神献礼的任务已经完成,如果有其它指示,也会由他们带给仙族。”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不用管其他人,尽情的玩了?”我从失去记忆后,似乎还没有过这样自由的时间。
“是的,我会陪着你。”星临温柔的看着我,“意澜最想去哪里呢?”
我想了想,“其实我很想去洹流,全是沙漠的地方,我很想看看那里的景色。”
“好,那我们先去洹流。”
此时我刚好从空中朝下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从渊指给我看过的天泰湖,它位于洹流的尽头,在那片浩瀚的浑黄中仿佛一只碧蓝色的温柔的眼眸,如同残酷世界中的一个旖旎的梦境。
我问星临:“据说天泰湖是真神留给自己的最后之地,真的是这样吗?”
星临说:“是,那里的景色很美。”
“但为什么是最后之地呢?”我不太明白。
星临也俯视着那个蓝色的湖泊,“因为那里是完全纯净的世界,是他自己的梦,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的最后的圣地。”
说话间,翳鸟已经越过了日月山顶,眼前是一片黄沙的洹流。
小翠此时已经收起了翅膀,一路向下俯冲,渐渐的越飞越低,速度也越来越慢,就在快要接触地面的瞬间,小翠竖起了宽阔的尾翼,空气的激流将它的羽毛瞬间鼓起,接着缓缓下落。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星临都在洹流中度过。
洹流中有许多沙丘是像河水一样的流沙,所以在洹流上前进需要根据日影和风向变换行走的路线,有时候要到的地方明明就在眼前,但实际要到达却需要一整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洹流的沙粒细而轻,常常漂浮在半空中,常常有蟹虾鱼鳌遨游其中,陵鱼就是之一。
白天,太阳灼烧着大地,无垠的天空半丝云彩也没有,金黄色的沙丘连绵的起伏着,一直伸展到大地的尽头,不见边际。灼热而干燥的风从东边吹来,推动着波浪般的沙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的向前流动。狂风中时常夹杂着粗砾的砂,那些沙粒颗粒虽小,打在脸上却如斧削。偶而有飞鸟误入这片死亡之地,往往飞不了多久便从空中坠落下,带着被烤得焦熟的味道陷入流沙中,被永远的埋葬。有时,突然间一阵狂风吹起了细沙,无数沙粒层层叠叠的升起来,漂浮在半空中。昏黄的沙雾中,陵鱼群乘风而来。
陵鱼是一种只出现在洹流的特殊鱼类,生活在流沙之中。每只陵鱼都足足有一人多长,丑陋的大嘴,凸出的眼睛,全身的鳞片闪着乌金的光泽,摆动的尾鳍上长着钢针般的倒刺,肚腹下有四只短而粗大的脚,上面也布满了坚硬的鳞片,咧开的嘴里面可见锋利的牙齿。他们以肉类为食,自身的血液却有止渴与滋养的效果。
陵鱼的数量并不多,只是每只都丑陋而凶残,足以吞食任何可见的生物。奇异的鱼群在沙雾中盘旋着,在无水的沙尘中游动,它们巨大而无神的眼睛搜索着一切移动着的事物,却对停下它们身体正下方的我们视而不见。
暴烈的阳光足以将任何有生命的物体扼杀。
沙漠中的夜寂静如死,连细微的说话声也能传得很远。硕大的月亮笼罩在头顶,仿佛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殷红伤口。空旷的天宇中,星辰清晰可数,却同月亮一样泛着诡异的红色。沉黑的天幕中,星月同天,如同在黑色绒布下随手泼洒的血迹。昏沉的月光中,白日黄色的沙地被染上淡淡的紫,时而有一株不知名的花从地底陆续钻出。那花大株的有半人高,开的时候只有血红色的花朵,光秃秃的,连片叶子也没有。红色的花瓣向内勾合着,如同一只只蜷曲着的手从地下钻出,带着死灵的诅咒。
诡异的景色,美丽却恐怖。
这里是死亡之地,太多的人对它的印象就是可怕。
但在星临的身边,我却只觉得这里好看得紧。陵鱼胖乎乎的仿佛又很笨,我们明明张嘴就可以吃到我们,它却偏偏看不见。那种妖异的花,星临说是能引导亡灵去路的彼岸花,我要小翠摘下来我尝尝,仿佛还有点甜味。
星临对我无聊的行为从来不加以阻止,只会为我提供更好玩的计划。
我们盘桓在洹流中的第三个夜晚。
流沙中,那些彼岸花已经从偶尔见到,变成现在走不了多远就能看到一株,有花无叶,红得刺眼。那些花瓣蜷曲成一团,如同一颗颗心脏被顶出沙地,赤裸裸的袒露在人们眼前,在月光下看来分外让人心惊。
星临正要对我说什么,远远的,在沙漠的另一头,忽而有飘渺的歌声传来:杳冥冥兮洹昼晦,淫雨飘兮遗所思。身既死兮羁以灵,魂魄役兮为鬼奴。牵向西兮莫东,指往南兮勿北。纷总总兮世间怨,生死不灭兮余所为。
“驱魂歌?”待听清歌声,星临皱起眉头,他拉过我,用披风遮住我的身体。目光可及处最远的那座沙丘后已能隐隐看见有什么在缓缓的移动过来。
渐渐的,连地面都在微微的震动。一步紧似一步,一声快过一声,那远远的歌声越来越清晰,我也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沙丘的另一头,似乎砂砾中有蛰伏已久的力量即将爆发,又似乎地底有疯狂的尖叫被梗塞在喉咙,只是勉强抑制住宣泄的欲望。
我心如擂鼓,终于微微探头,望向沙丘的另一端。
方才我们站立的地方,正有一排排的人影整齐的列队走过。
他们在黑夜中穿着醒目的白色衣裳,关节处仿佛不能弯曲,行走得十分僵硬,但步伐齐整,连表情都近乎统一,都是呆滞而木讷。他们的眼睛没有神采,似乎只是两个黑森森的洞口,皮肤惨白如纸,眼下还带着隐隐的青色。
这些人……仿佛只是一群能活动的尸体。
他们行动有绪,似乎正在受着歌声的指引,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意识。
那悠远的歌声仍然持续着,我和星临就站在这些怪物旁边,他们却似乎完全看不见我们。
“不要紧的,我用了术法,他们发现不了我们。”星临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
可我偏要唱唱反调,“不是,我是要问,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那是尸妖,也是被魔族吸去魂魄之后的人类□□。魔族生性高傲,并不屑于驱使这些行尸走肉,这些活尸的控制者是砂之魔女。‘砂之魔女’都是鲛龙族的女子,她们从小被商人买下,训练歌唱的技艺,所唱的驱魂歌能控制活尸,成为他们的傀儡。不避开他们……难道意澜是想和他们打一架?”星临反问我。
“呃……”我看看那些长相丑陋的行尸走肉,“还是算了。”
远处依稀传来砂之魔女飘渺的歌声,越发显得周围的安静。歌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或南或北,却仿佛一直围绕在我们四周。
“真神知道这些事情吗?为什么他会允许这些事情的发生呢?”我觉得自己还是不懂。
“一个世界不可能没有丑陋的一面,区别的不过是形式不同而已。”星临亲亲我,“要不,我们换个地方玩吧。”
“好吧。”叹了一口气,我点点头。
沧溟之野主要由三个部分构成:西面广邈而无人烟的沙漠“洹流”,中部以日月山为首的巨大山系,东边湖泊星罗棋布的平原“广都之原”。这里的城镇都沿着河流与湖泊分布,但城市的规模往往不大。
在日月山的不远处,恰好就存在着广都之原中最大的城市——天风城。这座城的发迹是由于它靠近日月山,又背临广都之原上最长的河流“拥雪江”。最初要进入昙华城的仙人们时常在此落脚,后来仙族在昙华城绝迹,天风城又成为了沧溟之野上寻梦者仰望朝拜昙华城之地。久而久之,人口日益稠密,商业逐渐发展,最终有了今天的规模。
拥雪江发源于日月山上,在它注入丹砂海前流经的三十八个城市中,天风城位列第一,此处江水清澈见底,连江底细砂都呈洁白颜色。所以在这个流域,拥雪江又被称为“白砂河”。
傍晚时分,我与星临赶到了这座以大鹏为城标的天风城。
天风城门最显眼的位置,即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鹏鸟。大鹏是仙人们虚拟出来属于自己的坐骑,但我站在城门下上下左右看了半天,怎么看那个所谓的大鹏,怎么看怎么像之前见过的翳鸟。
拟造出这种形态的坐骑,仙人们的心思可见一斑。
天风城的城门只是普通的大块岩石垒成,跟昙华城自是无法比较,门前也没有士兵守卫,我们很容易便进入其中。
刚过了城门就听到到处都是吆喝声,后来我才弄明白,这里的市场是分成早市和夜市,而夜市往往是在傍晚就开始了,我们现在正好赶上。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脚下是石板路,街道并不十分宽敞,街道两旁的店铺挂着各色的招牌,酒馆前酒帜招展。做夜市生意的摊贩隔几步才有一个,不至于挡住了店铺的生意。我还发现,夜市中的生意人竟然是女子居多,她们大多打扮精致相貌清秀,叫卖声也是柔柔细细,丝毫不让人觉得反感。
我与星临逛了一会儿,马上就发觉这里的物资其实非常贫乏,根本无法与昙华城中的蜃市比较。
我看上一个骨质的小挂饰,就问摊主价格如何。
摊主姑娘答:“两个铜子。”
铜子……我摸摸身上,这才想起来在昙华城吃喝从来都没有往外掏过钱,而且也没看神族们用过钱。现在全身上下,别说铜子了,就连块铁也没有。
我尴尬的看着星临,星临想了想,从手腕上摘下一串黑晶链子向摊主姑娘递过去,问:“用这个抵钱可以吗?”
摊主姑娘接过链子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公子这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物件似乎都是要交给九转会的,不然要受惩罚。”
九转会?
什么意思?
我向摊主姑娘询问,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因为要供应昙华城的需求,在沧溟之野很久以前就形成了珍奇异宝要向神族供奉的条律,所以一旦找到这类东西,一律不能自身享用或者变卖,而要交到统管珍宝的地方,不然将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处罚。而为了维持这种轶序,根据沧溟之野中仙人们的威望和德行,成立了九转会,分别掌管着对神族供奉、接应、通信的权力,成了代表沧溟之野与昙华城沟通的纽带,现在实力以不可小觑。
既然是沧溟之野中目前最有势力的组织……我马上想到了折丹请求我找寻的那个人。
如果能与九转会取得联系,也许很快就会有那个人的消息了。
因为折丹要求保密,我无法告诉星临,只说这对这个九转会十分有兴趣,希望能去看看。
九转会的位置并不隐蔽,位于天风城北区。
我们在他人的指点下,从一家饭馆进入。饭馆的入口修在一家书店的后面,门也开得很小,进门后旋转的铁制楼梯一直往下,虽然没有几步,却让人觉得旋晕。屋内光线昏暗,一时没有适应,眼前黑乎乎的一片,
天花板很矮,让人觉得压抑得厉害,靠着楼梯的地方有一个柜台,其他的地方三三两两的摆着十来张桌子。整个看起来地方不大,客人却不少,桌椅陈旧却还算干净。
长相颇漂亮的年轻女子站在柜台旁。她把裙脚掖在腰上,里面穿一条火红的灯笼裤,黑发绾个发髻盘在头顶,插一根流苏极长的金钗。窄衣袖,脸蛋苍白,眉目含煞,一脚踩在高脚凳上,一手捏着一尺来唱的烟秆,正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见我们走过来,她熟练的磕了磕烟灰,神情慵懒的问道,“有事求九转会吗?可以。不过你……今晚陪姑娘我睡一夜。”
星临戴着纱帽,她自然看不到,于是那烟秆就直愣愣的朝我戳过来。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你说的是我?”
“不就是你?高兴傻了?”女子甚是自信,“算你识相,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好运。遇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要的可就不只是胳膊、腿这些东西了。”
“我……我只是想找人……用不着非得这样吧。”我满头黑线。
“找人?”女子放下脚站直了身体,她用仿佛带着利刃般的目光,将我反反复复上下打量。
我和星临刚刚来到天风城,还没有换成仙人们的惯常的装束。
我穿了一件无袖的湖色的丝织长袍,直筒下来没有腰身,腰间一条对扣的宽黑色腰带。头上的发扣是半筒状被镂空的月牙,上面镶嵌着蓝紫黑白四色宝石。
星临穿的是白色长衣,一挂透绿的翡翠珠链斜绕在腰间,左手上一串黑晶手链,右耳上的耳饰是银链下坠一颗细长椭圆型的黑亮蛟珠。他带着纱帽,所以旁人看不见他的脸孔,只能看见他银色的长发束在肩后,上面扣着一颗宝剑型的钻石。
“你跟我来。”女子突然道,她打开退台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率先钻了进去。
星临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我朝他回过身道:“等等我,一会儿我就出来。”
“你啊,对什么事情都这么好奇。”星临有些无奈,却没有阻止,“如果这回不让你去,你又会不高兴,不过,你究竟要去找什么人?”
“呃……呵呵,”我记得折丹说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就是一个熟人啦,很久没见了。”
“如果进去之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握紧手中的枥莣花,我会马上来到你身边。”星临轻轻亲吻我的额头。
“好啦好啦,我去了。”我推推他,也走入了柜台的小门。
女子在前面引路,我紧随其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宽阔,周围也从阴暗渐渐变得明亮,道路两旁照明用的火把也换成了拳头大小的明珠。
最终,女子将我引入一个雪白的大厅,圆形的穹顶显得空间十分广阔,而在大厅的正前方,一层层白色的帷幕低垂下来,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究竟。
“你要找的人是谁呢?”
一直背对我引路的女子忽然回过头,重新看我,明亮的光线中,我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红。
而她的身体,也在急剧的变化,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已经长高了许多,身体曲线也变得硬朗,似乎……更像是一个男人。至于容貌,依然是精致美丽……可仿佛也有些面善。
扮作女子的男人又微笑了一下,“你不要怕,我叫做温静榕,正是九转会的会主。我装成女子,不过是在躲一个仇家。我们九转会别的事情也许做不来,却最擅长找人。你要找的是谁,说来我听听。”
“我要找的人……”我忽然想起太嫦也喜欢变成女人,“他叫做沉音。”
“沉音……”温静榕的舌头仔细从这两个字上碾过,他的尾音奇异的上扬,“你……就是苏意澜。”
“是,你认识我?”
我有些惊讶,他却瞟到注意到我被枥莣花缠绕的手指,瞳孔一阵紧缩。
“你要找沉音……他就在这帷幕的后面。”温静榕收回目光,纤长的指头指向那堆雪白的帷幕,“你掀开那些帷幕就能看到他。”
“是这样……”
我觉得事情仿佛有些古怪,却并不怎么担心,星临说过,只要我握紧枥莣花,他就会出现。
于是我不疑有他,抬手掀开第一层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