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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曾经有你 ...

  •   滇西,风景如画的小城禅达。
      城西有一座烈士陵园。原本这陵园在城郊,是在一个埋葬着抗日士兵的无名墓地原址修建的,但因为这些年城市的不断扩建,陵园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市中心区域繁华街道的一片缓坡绿地。
      陵园的管理员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听说是解放初期政府刚刚筹建陵园时自告奋勇当上这个工资微薄又被人视为晦气的守墓人职业。老头当时还是个年轻人,他带着一大串名单找到了城市规划局领导,说要刻在纪念碑上。后来工作人员查证历史资料,证实了他名单上的部分名字确实是有记载的抗日部队官兵,于是特批了在无名墓碑群中心建纪念碑。青年亮了一手漂亮的书法,不收分文地接下了雕刻姓名的工作。后来规划局领导被他对这份工作的热情所感动,聘期他当了陵园管理员。
      他设计了四米八高的纪念碑,四方基座一米八,碑石高三米。碑石上篆刻“抗日英雄永垂不朽”,基座上用漂亮的小楷密密麻麻刻上了一个个名字和衔位。
      他花了接近一年的时间独立完成了这份工作,然后在陵园里种松树,种花草,从青年一直干到了老年。几十年下来,这原本简陋阴森的墓地成为了禅达一景,被标注进了旅游景点,因为这里几乎四季青葱,百花不断。而这个从古怪青年变成古怪老头的守墓人也成了禅达一怪。很多人都认识他,但不太清楚他的具体名字,只知道他姓孟,便叫他孟大爷,当然背地里大多数人都叫他孟大怪。
      这孟大怪爱一个人叨叨,而且冷不丁还会手舞足蹈地自己和自己吵架。他看不顺眼时逮谁都骂,从天到地从娘到崽,骂词简直包罗万象堪称一绝。但他心情好时又会笑眯眯拉人话家常,请人喝小酒,给小朋友买糖哄他们陪他玩。
      老头住在单位分配给他的一个四户老院子的一间平房里。老头终生未娶。以前居委会给他介绍老太太,都被他嗤之以鼻地回绝了,“小太爷我的爱人是当大官的,那可威风咧!”一些小年轻便逗他,“知道哩,人孟大爷的老婆是公主!”他便很不屑地瞥着打趣他的年轻人,咂吧砸吧嘴,一副傲慢模样,“瞎掰活!才不是公主,是国王!”老头偶尔会冒出老北京口音,于是有人问他咋不回老家看看,他说在等人,还说他很多老哥们都在这里,这就是他老家。而关于他的“国王老婆”有一阵子成了街坊们颇热门的话题,有人说这怪老头不定真是当年北京城里的贵族后裔呢。
      这孟大怪是不是贵族后裔已经无从查证,不过这孟大怪依然古怪但越来越老却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单位便给他配了两个助手,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学习园林设计的。
      不过老头对自己一砖一瓦经营起来的陵园感情笃厚,虽然处于半退休状态,依然每天坚持上班,而且无一例外地会对两个年轻人指手画脚,骂骂咧咧。

      今天清晨,孟大怪一起床便觉得神清气爽,估摸着有啥好事儿降临,他如常地在小巷口的摊子上吃过早点,便哼着京剧向陵园方向走去。年轻时,他从住处去上班只需要8分钟,现在他得花上20多分钟。趁着腿脚的不太便利,他便也慢慢看着沿路风景。
      九月的清晨,因为临近国庆五十周年大典,街道的花园栅栏上插满了国旗。他被旗帜鲜红的艳色吸引,走到一面旗前用手摸摸,看看自己的手,又摸摸,然后神经兮兮地发笑。
      “哎,大爷——”正在布置红旗的年轻人跑了过来,“大爷,这是国旗!”
      “我不知道这是国旗啊!”孟大怪翻了那年轻人一眼,“我就是试试会不会掉色儿。”
      “大爷,国旗怎么会掉色,您老去那边玩好吗?”年轻人苦笑。
      “这血染的,知道不,有我的,还有他们的……”孟大怪伸手指呼啦了背后一大圈,年轻人看看空荡荡的街道,被吓了一跳地瞥了这须发皆白的臭老头一眼。
      孟大怪已经嘟嘟囔囔地走开了,今天他心情好,不乐意和不懂事的小屁孩吵架。
      当他慢悠悠地晃到陵园的栅栏前,两个助手难得地没有偷懒打闹,一个在清理野草,一个在给园圃中的花浇水。两人一见到他便齐刷刷扔了活计跑过来,“老大,有客人来扫墓,啧啧!”
      两个年轻人挤眉弄眼地互相蹭着,孟大怪一眼明了,哼哼道,“是漂亮姑娘吧,瞅你们这小兔崽子德行……”
      “好厉害的,整全套……那么大一篮子鲜花,还有好酒……”一个助手夸张地比划着手,孟大怪抬头看看天色,就算这些年他也看见过年轻女孩来献花扫墓的,可是这季节这时间还整酒来的女孩却委实还没碰见过。
      他沿着小径走过林林碑石,向纪念碑的方向走去,两小兔崽子快乐地跟在他后面,他白两人一眼,“干活去,没见过女人啊!”
      “不是女人,老大,还有……”孟烦了猛地停下了脚步,叨叨着的年轻人吓得住了口。
      经历了几十年风雨,但被他收拾得整洁庄严的纪念碑前,一个穿着中山装的挺直背影让他的时空在脑袋里扭曲了一下。扫墓者正在把一簇簇鲜花放上花岗岩台基,然后俯身辨认着,用手触摸着那一个个名字。站在他背后的女孩整理着大花篮里的鲜花递给他。
      “师座——”孟大怪惊天动地的大叫差点把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吓趴下。
      台阶上满头银发的背影也猛地停顿,慢慢回过了头。
      “啸卿——老虞!”孟大怪孩子般手舞足蹈地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才颠颠地奔过去。
      石阶上的老人也直起身,几步迎向了他,“烦了?——若茗!”
      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个老人让墓园中的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五十六年了……”孟烦了靠着那温暖的肩脖,突然有点恍惚,分别的日子似乎并没有说出来的那么长。
      “我看见那字体就觉得是你刻的……”虞啸卿笑着叹息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回北京?”
      “唔?!”孟烦了猛地抬起了头,差点磕到虞啸卿的额角,“你,你没去台湾吗?”
      “哈!”虞啸卿怔住,拉住孟烦了的手,“我带酒来了,来,先陪兄弟们喝了酒再说。”
      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把鲜花拾掇好,打开了一箱白酒,沿着纪念碑洒了一圈,然后再把剩下的酒逐一洒在每一块无名碑石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已经快到中午,两个老头也累得有点气喘吁吁。
      “烦了,你的腿好啦?”虞啸卿发现孟烦了走路平稳,不觉惊奇笑道。
      “是啊,连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好的,当我发现世界不再摇晃时,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孟烦了笑道,“或许是你的吻治好的……”
      两人正坐在台阶上喝着年轻人端来的茶水,闻他此言,虞啸卿刚喝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孟烦了笑着伸手顺顺他的背。
      虞啸卿斜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龙文章见我们这模样,又会说怪话了。”
      “是啊,真的活成老怪物了……”孟烦了撑着老脸盯着眉毛都银白,但依然硬朗矍铄的虞啸卿,笑道,“因为你说我活着,就是你最大的胜利,所以我就使劲活,这一不小心都快活到千禧年了……师座你也挺能活的嘛,不看你的脸,我还真不觉得我们分开了那么久……”
      “我们真的分开过吗?烦了。”虞啸卿笑笑,凝着他,“……因为我得享受我的大胜利,所以我也起劲儿活着!”
      他的口音中竟带了一丝京味儿,让孟烦了满脸趣怪地看着他,又瞧瞧不远处正和两个助手在花圃边玩的女孩,“你孙女?”
      “是啊。”虞啸卿笑眯眯地斜了他一眼,又向那女孩挥挥手,“小唐——”
      脸蛋粉红的女孩脚步轻盈地跑了过来,“虞爷爷,要走了吗?”
      孟烦了正在琢磨这祖孙俩的称呼问题,虞啸卿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向女孩笑道,“不是,我是告诉你,我不回北京了,以后和你孟爷爷住在一起。”
      “啊?!”女孩和孟烦了同时惊愕地叫了一声,当然一个是惊,一个是喜。
      之后小唐回旅馆收拾行李去了,她是北京某敬老院的工作人员。两个老头挽着手在陵园附近的一条小街上吃了云南小吃,然后坐到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享受着秋日的暖暖阳光。
      “我找过你很多年,烦了。”瞧着地上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虞啸卿慢慢开了口,“听到川军团被撤番整编时我在东北战区,我一直托人查找你的下落想把你调过来。相关的部队只知道你退役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没想到你一直留在禅达……”
      “川军团在你离开三个月后便被撤番号,并入新师,要北上作战。我不想离开滇西,所以就退役了,没有人挽留一个炮灰团的瘸子……”孟烦了自嘲笑笑,“解放战争那几年我一直在怒江边一个农民家里帮忙干农活。建国后我回了禅达,一直守着这些死鬼,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也想过回北京看看,可是又怕和你错过,因为龙文章老在我耳朵边念叨‘你离开禅达他就找不到你啰’!——看来又被那家伙算计了,他就想我陪着他们……”
      孟烦了苦笑着低骂了一声,叹气道,“不知不觉这一呆就是五十多年……嗯,你一直生活在北京吗,啸卿?”
      “我在内蒙古草原呆了十年,其余时间都在北京。”虞啸卿笑了笑。
      “内蒙古?”孟烦了直起眼睛看着那张刻满风尘但仍依稀可见当年坚硬的脸庞,“放羊啊?”
      “砸石头,修路。”虞啸卿凝着他,微微笑道,“作为战犯的劳动改造。”
      孟烦了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他们一直憧憬着的打完仗后的和平时代里,虞啸卿显然没有得到象他那样的静谧时光。
      “草原上的星星很明亮,很安静,我常常会想,原来这就是和平的感觉啊……其实我老觉得我能活到现在,和那段时间的强制身体锻炼分不开呐。”虞啸卿笑容平静从容,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南天门之后,我就不会打仗了……回重庆之后,我为川军团和龙文章请功,可是上面说一个自杀的军官和一个炮灰了的团授功何用。我把他们招烦了,后来干脆软禁了我两个月,然后把我派到了东北战场……却不是为了对付日本鬼子。”
      他微微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我在东北屡战屡败,上面对我完全失望,让我去台湾新建的军校培训新丁,我不去,结果没多久就被攻陷城池,当了俘虏……从48年底到50年,我都被关在战俘监狱,后来在内蒙古的一个劳改营干活。54年的时候有一批特赦名额,可是长官说我是死硬分子,还得继续改造……
      “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早就不‘死硬’了,不然被俘虏的那一刻我就给自己一颗枪子儿了!”虞啸卿看看沉默不语的孟烦了,微微笑道,“我努力干活赎罪,只是不想说话。他们说我对组织有想法,脑袋残留余毒,所以直到58年我一直呆在草原上……国庆十周年的时候,我被特赦,遣回北京,在政府监控下被安排在一个文献馆负责整理修补图书。因为我的工作态度很好,所以政府放松了监管,只是不准我离开北京……原本我以为我就会那么生活着到老,没想到67年的时候,那些穿着军装的小朋友——我只能说他们是小朋友,因为他们不是兵——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曾是反动派的高级军官,于是每天揪我上街批斗……”
      虞啸卿微微搓了搓手掌,似乎有点冷,孟烦了靠在他身上,搂住他肩头。
      “当那些小朋友在舞台上用大喇叭控诉我的罪状时,我很认真地想你,想龙文章,想立宪,想那些所有我认识的人,我亏欠的人……而那些小朋友让我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在他们那年纪狂热地相信着的东西……但我知道他们终究有一天会长大,会明白自己真正所需……
      “□□结束后,负责监管我的单位很头痛,我还差几年才到退休年纪,但文献馆怕我偷资料给台湾,不愿再聘用我。于是他们只好安排我在一个地质勘测单位烧开水,守门,一直到七十岁退休。退休之后,居委会见我身体倍儿棒却闲得没事,就说让我发发余热,给个公厕让我管理吧,每个月还能领津贴。我挺高兴的,老实说,那公厕附近是个公园,每天能看见很多人,晨练的,散步的,小情侣,背书包的学生,后来游客和外国人还渐渐多了起来……我把厕所打扫得可干净,大家都对我客客气气,附近小学的孩子很亲近我,上下学会叫‘虞爷爷好’,‘虞爷爷再见’……”
      虞啸卿眸子中泛起暖暖笑意,“真奇怪,那时候我好像才真正享受到了和平。我为那些快乐生活着的人们打扫着污秽,他们不介意我是不是反动派,不介意我是不是余毒未清,只是很单纯地享受着我的劳动,并且认为我挺有用的……那个公厕我管理了十年,直到它被翻修成了豪华的收费厕所。人说一八十岁老头还守厕所太不像话,就把我送养老院了。”
      虞啸卿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显然半个世纪的生活经历他花几十分钟便交给了孟烦了让他很高兴。孟烦了沉默良久,在那云烟般的往事中抓住了一条主线,“你,你一直没结婚吗?”
      虞啸卿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居委会大妈给我介绍对象来的,也有不介意我的污点身份,愿意和我结婚照顾我的。可我想,如果哪天你回家,发现我在我们之间整了一老太太,一定会给我翻脸的!”
      孟烦了苦笑怔住,虽然分别的日子两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但他的小女人习气显然长远影响了虞啸卿的生活。
      “我到北京不久,便打听到了十四柳胡同,不过它二十几年前改成‘柳新街’了,老房子都拆了,现在你回北京一定找不着自己家了。”虞啸卿笑起来,脸颊染着阳光般灿烂色彩,“只要有空我就去那里等着,等着你回来领我去你家……有一段时间,监管我的人很紧张,以为那里是一个反动派特务的接头窝点,调查了好久。后来终于忍不住来问我,我挺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是我失散了的老婆的娘家,我只是看看他回来没有。’”
      孟烦了说不出话。虞啸卿笑眯眯的神情实在不太找得到当年铁血军官的影子。
      “现在我这岁数,终于没人在乎我干什么了,我就想着来看看兄弟们,可敬老院不批准我这岁数的人单独出行。——真的很奇怪,我这一生中好像都在等待着批准令,小时候等着父亲批准,从军后等着上峰批准,改造时等着长官批准,临老了还得等着敬老院批准……后来小唐来敬老院工作,这小丫头和我很投缘,于是天天去帮我争取假期,我才终于能来禅达。没想到禅达变化这么大,老地方我一个也找不着了,然后我在地图上看见烈士陵园,不知道为什么很激动,现在看来,也许是因为就要和你重逢了……”虞啸卿看着孟烦了笑笑,“我昨天傍晚到的禅达,昨晚上又梦见龙文章了,他说了很多鬼话,呵呵——看来他也一直没离开禅达啊。”
      “是啊,以前龙文章说他能看见灵魂,我就认为他胡扯,可没想到我现在冷不丁就会看见他,还有迷龙,阿译,康丫,要麻,不辣……他们走在大街上,穿得很体面干净,可还是当年那崽子模样,每个人都笑得花儿似得……他们看起来就象我孙子,虽然他们绝不会管我叫爷爷……”孟烦了低低笑起来。
      “对了,我看你刻在碑石上有立宪的名字,”虞啸卿想起来,笑笑,“立宪前几年才过世的,我可没想到他活不过我……南天门之后,他视力受损严重,神经也损伤了,没法再用枪,所以改调成了文职。后来他也坚持留在国内。在劳改营时我们有一年多的时间在一起劳动,然后他被转回了成都改造……后来他带着妻儿来北京看过我,他和一个叫陈小醉的四川姑娘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儿。他的小孙女在北京上大学,现在留在北京工作,常常来看望我,立宪过世的消息也是她告诉我的。”
      虽然“陈小醉”三个字让孟烦了一瞬想起了被自己遗失的岁月,而张立宪死在他前面的消息也莫名让他有点伤感,但现在他已经能平静地发笑,“这俩家伙没准把川军团的生育名额都占用完了吧,嗯嗯,反正我俩是生不出孩儿了,是吧,啸卿。”
      虞啸卿斜了他一眼,看来这个快老成妖怪的家伙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无甚长进。
      “副师长呢,唐副师长也一直留在北京吗?”孟烦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一下想起了这个人。
      虞啸卿终于沉默了一下,“他去了台湾,48年时,之后我们便再无联系。当时他劝了我好几个月,最后终于还是带着家眷走了。我想他是对我失望了,我想他始终把我当儿子,但我始终是个逆子。”
      他们一直坐到黄昏,仿佛为了迅速补全彼此生命中的空白岁月,叨叨着他们记得的每一个人,聊他们的下落,聊他们的当年……
      在车水马龙下班的人群中,小唐拖着行李箱远远向他们跑了过来。她站在两个久别重逢如胶似漆的老头面前,信誓旦旦地宣布,“我决定了,虞爷爷,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她顿了一下,转眼看看瞪着他的孟烦了,“……和孟爷爷。”

      29.曾经有你•完
      2009.02.25 / 23:43
      池塘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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