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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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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我老了,孤身一人。但我一直爱着一个人,一直陪着很多人。
我是战火焚烧过的泥巴,而我爱的那个人是硝烟尽头的天空。
我陪着的那许多人是和我一样的焦土,但他们有一天变成了花岗岩,而我还是泥巴。
我很想拥抱我热爱的那片天空,但我是泥巴,触不到,便只能天天望着。
直到有一天我拥有了一颗种子。
于是我努力让这颗种子发芽长高……长高,去接近天空。
我不知道这是颗什么种子,不知道能长多高,不知道能不能开花,不知道天空能不能懂。
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努力地长啊长……有一天,它开花了,它的花儿不是泥土的颜色,是红的是亮的,就象血或是天空上的太阳。
身边的花岗岩告诉我,傻瓜,那是你的心啊!
我于是知道泥巴也是有心的。只是不知道,天空看见了没有。
如果你想听这片泥巴和花岗岩和天空和心的故事,坐下来,我告诉你。
——孟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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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缅甸篇
1.骗子
看见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个人,孟烦了脑袋里想到的词是,骗子。
这个人有一双不象骗子的清澈眼睛,但却拥有骗子一样看不到底的骨碌碌眼神,还有着骗子一样的口才。他最先挑衅的是迷龙。
对于孟烦了他们这一群只剩了一条裤衩的炮灰溃兵,实在是没有任何军人的威武可言,但他敢于挑衅块头最大的迷龙,说明这个骗子还是具有相当勇气。
“别以为你们光着一身肉皮我就不知道你们是丘八!当兵的见到长官竟然不敬礼,还敢瞪着你这死驴眼!怎么啦,不相信我手里的家伙救了你们这帮灰孙子的狗命?!”
他用手里的机枪指着迷龙的脑门,“块头这么大敢情来当枪靶子的啊?你知不知道外面的小鬼子有多高?他们连你的下巴都够不到,可就能突突得你们这群龟孙子矮他妈的一大截!”
他极尽恶毒的嘲讽已经让这群饿了一天的光猪溃兵脸上出现愤慨不满。
他用手里的枪指着光猪们清点人数,“一十五,一十六……一十七……一十八!——好得很!这里缩着他妈的十八条光猪好汉呢!知道外面有几个小鬼子吗?”他暴怒时的表情好象就是笑,笑得好象在问你吃饱没有,可是孟烦了能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
“三个!外面只有三个鬼子!——竟然让十八条好汉成了缩头乌龟!”
“你——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啊?”迷龙终于再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是你们的团长,来接应你们的川军团团长!”来人戳着自己的领徽,凑近了迷龙,“会不会认这军衔啊?二楞子!”
“你!”迷龙象被痰卡住了,对于这个人总找自己的茬有些憋屈,但见到那人的领衔还是把这憋屈继续憋在了肚子里。
阿译带头向这“团长”敬礼,就象两天前在收容所向那个“会走路的军刀”敬礼。其余的光猪们也勉强站了起来,注视着这位团长,但孟烦了的心里却还是那两个字,骗子。
团长猛地转身对住了孟烦了,“你这是啥眼神呢,兄弟?好象说我在骗你们似的?——列队!”
他突然喊出的口号喝出了在场溃兵残留的本能,光猪们不敢怠慢,很快在这满目创痍的仓库里排成了两列。
团长注意到了孟烦了瘸着的腿和依然对他挂着“骗子”两字的神情。
“正东十五里——有英国人留给我们的弹药库,有了那些武器,我们就可以端掉这里小鬼子的阵地!现在我命令——全速冲击,在鬼子赶到之前占领那个弹药库!”
“团长,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出仓库,那位团长便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开,这一群光猪中军衔最高的上海人阿译忍不住询问。
“你们不会告诉我,一架运兵的飞机上就扔了你们这几个臭蛋吧?我去集中其他的龟孙,很快来和你们会合!”
他的语气决绝得不容质疑,于是阿译只得让队伍排成两列向正东方向行进。
“等等!”团长眼珠都快掉下来地瞪着他们,“你们是小学生排队上食堂呢?全速!全速懂不懂什么意思?!——给我跑!前面那片树林里有巡逻的小鬼子,你们只要突破这片林子就能拿到武器!”
在他吹胡子瞪眼的狂叫中,光猪们终于用尽全力象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他是骗子。”孟烦了对迷龙说。
“骗子?!那我们还跑什么?”迷龙看起来很想捶他。
“他至少救了我们的命,而且他是团长!”阿译在狂奔中不忘团结军心。
孟烦了想说正是这个“团长”是骗人的,但他终究还是没再吭声,瘸着的左腿让他渐渐落在了后面,广东佬蛇屁股拉了他一把。
这时,突然的枪声让这群光猪丘八猛地滚趴在了地上,他们虽然很多连握枪的动作都不标准,但这个隐蔽动作却异常娴熟,因为从他们新兵的时候就知道,不一定每个人都有福气分到枪,但一定每个人都没运气避开枪子儿,所以这个翻滚匍匐成为他们练得最勤快的功课。
但枪声显然并不是冲他们来的,当他们听到一串隐约传来的日语,便也看见了几个穿着破烂国军服的丘八正且战且退,而这几个丘八竟要死不死地冲他们藏身的方向跑了过来。
“滚开,别跑这边!”几个光猪趴在地上冲那几个丘八拼命挥手,但那几个丘八猛地呆住,显然被地上的这一票光猪吓懵了。
“奶奶的!”迷龙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夺过了一个丘八手里的枪,向着追击而来的鬼子扣响了扳机!于是,暴露了目标的手无寸铁的光猪们只得纷纷躲避到树后,抓起地上的石头树枝准备迎击那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巡逻兵。
树枝泥土弹片四下纷飞,丘八和几个来不及反应的光猪纷纷倒地,迷龙手里的枪也没了子弹,象条通火棍般挥舞着,“撤,快撤!”
跑了几步,孟烦了发现迷龙拖起了一个丘八的尸体往前跑,阿译郝兽医他们似乎也深受感动地把倒地的丘八和光猪拖着撤退……这明显慢下来的一小撮让鬼子们戏弄地在他们脚边开枪,或者打断他们上方的树枝,看他们笨拙地在尘土弹片中跳着扭曲的舞蹈。
从头上方呼啸而过的子弹准确切断了鬼子们的鬼叫,一个吝啬子弹般的枪声干净利落地收拾了那几个日本兵。
当光猪们还在扭头寻找这天降神兵时,迷龙已经喜滋滋地开始扒他扭在手里的那个丘八的军装。
从他们身后的丛林里走出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竟是他们才分手不久的团长。他手里拿着一支步枪,背上背着他的机枪,看样子他并没有找到活人,只是又捡了几件武器。光猪们都讶异地看着他胶着血污泥尘的脸,不管怎样,这已经是这男人第二次救他们了。只有迷龙仍埋头专注于尸体身上的衣服。
“你干什么?”团长径直向迷龙走了过去。
“穿衣服呀!”迷龙翻他一眼,自顾自嘀咕,“我不想这么光不出溜地死!”
“住手!”团长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用枪指住了他,“你想穿就得有人脱……”
“干啥呀,活人穿死人脱呀!”迷龙被他的枪口震得手底慢了一秒,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嚷嚷。
团长一脚踹在了他胸口,两个人对视着,收容所最蛮横最凶狠的老大迷龙在这对视中又一次败下阵来,团长把手中的枪递给了他,他一头雾水地双手接住。
团长走到了几个死去的光猪和丘八尸体前,他开始解自己军官服的扣子,他的手不太灵活,所以解得很慢,但孟烦了觉得是他身上笼罩着的肃杀气息让他的动作艰难。他把领衔撤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军靴的刀鞘袋里,他脱掉了军装,染血的衬衣,破旧的军裤……他脱得只剩下了一条裤衩。
他冷冷扫过呆立的光猪,他的肩头裹着纱布,血迹正渗出来。
“给他们穿上,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死了也是!”他的吼声让光猪们连忙弯腰去给刚刚成为尸体的同胞穿上军装。
团长从呆掉的迷龙手里拿回了枪,看着每个人,“现在我和你们一样了,死了就和你们埋在一起,别嫌弃我。”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甚至是温柔的。
孟烦了知道这一刻,就算再没有血性的光猪也会决定跟着这个人,即使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这个骗子对着尸体唱起了悠远古怪的安魂曲,他脸上的光芒让孟烦了想起了另一个骗子。
虞啸卿。
想起这个名字孟烦了会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如果说眼前的团长长得就象个江湖骗子的话,虞啸卿就正好和他相反,他绝对不象骗子,连阅人无数堪称老江湖的孟烦了都只觉得他象英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把收容站油滑鬼精混天度日的人渣溃兵们骗回了军营,用的诱饵是新式武器,飞机大炮,军饷,医药和一日三餐。
也许虞啸卿把他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有鬼子可以杀”——放在了最后一个压轴。但孟烦了很清楚,对他们这群梦见猪肉炖条粉比梦见女人还多的人渣来说,“一日三餐”才是最有分量的诱惑。
但是,就在他们怀揣着猪肉条粉的梦想站在新兵营地上排队洗澡,等着领军服,然后吃这几年第一顿饱饭时,一架呼啦啦的飞机落在了驻地。
孟烦了正开始相信虞啸卿果然有飞机时,一个比戏台上的将军还要儒雅的中年军官便指挥一队兵把他们捆猪一样绑住双手塞进了开往缅甸的飞机。
就这样,他们没有吃上虞啸卿的一顿饭,没有领到虞啸卿许诺的新式武器,甚至连虞啸卿军队的皮都没穿上便直接为他把命扔到了缅甸的丛林里。
这一群目瞪口呆的没头苍蝇仿佛一群没了爹妈的孩子,肚子空捞捞身上凉嗖嗖地被放逐到了这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
运送他们的军官把马鞭向东一指,“那边是我团先头部队的驻地,军服武器上那领。”
但那开着丧门大乌鸦的军官没有告诉他们,日本军队已经几乎占领了这片地方,所以他们走了不到两百米便被日本巡逻兵追得山鸡似的逃进了一间废弃仓库。
直到那个自称团长的骗子从天而降救出他们。
现在这一群光猪溃兵正跟着他们的光猪团长走在丛林里,英国人仓皇逃命前许诺的弹药库已经被炸掉,被日本人占领。
光猪团长在用莫名其妙的十八地方言把他们无情嘲讽一番后便领着他们掉转方向,来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
山洞里生着火,几个伤残溃兵正围着火烤地瓜,见他们进来,便纷纷起身向领头的团长敬礼。
经过简单的交谈,孟烦了知道这是一块已经被国军和盟军放弃的阵地,只剩下了这几个跑不动路的伤兵被团长捡到了这里。他们的经历几乎和孟烦了他们被救的经历一样,并且也和他们一样不管眼前的团长是哪里冒出来的都决定跟着他。
在那堆地瓜的旁边堆着团长从各个冒着烟的阵地捡来的(偷来的)枪支弹药。
坐在火堆边吃着烤地瓜的丘八是二十一个人。
团长没有吃地瓜,但所有丘八都很礼貌地没有去碰留给他的份额。
团长背对着他们坐在黑暗里擦着枪,众人看见他受伤的肩头又渗出了血。阿译和郝兽医对望一眼,放下了手里的地瓜,“团长,你先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吃。”那个人修理着破损的枪,声音似乎莫名其妙地憋着气。
“你他妈的饿趴下了的话,谁带我们回家?”迷龙终于忍不住爆发,抓起几个地瓜起身走到了他身边,放在他盘起的腿上。
团长斜瞥了他一眼,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怪笑,“回家?回什么家?——回老家?”
“你他妈的既然救了我们,肯定知道回家的路线!”迷龙不甘心被他吓唬。
“我知道路线我不回去?——我就耗在这里等着救你们这群臭光猪?”团长把腿上的地瓜扔回了迷龙脚边。
“那你——你他妈的干嘛要救我们?为了和你分地瓜?”迷龙傻眼了,围坐在火堆边的光猪们也傻眼了。
“多点人一起死暖和。”团长嘴角扯出莫测高深的怪笑,但迷龙不理解他眼眶里的红丝。
迷龙又一次败倒,讷讷地抓起脚边的地瓜走回了火堆边。
孟烦了起身走到了团长身边,坐下,捞起地上一块油污的布条擦拭着破枪。
“你也想让我帮你找妈妈吗?小瘸子。”团长尖酸地闷笑。
“我叫孟烦了。”
“有何指教,烦了哥?”团长阴阳怪气。
“你得带我们回去,我必须回去,因为我得见一个人。”孟烦了看着手里的破枪上沾着的血迹。
“情人。”团长哼哼。
“他把我扔到了这里,我得找他算帐。”孟烦了的语气并不凶恶,他擦掉了枪杆上不知是谁的血迹。
团长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他是你的情人?”
“我得找他算帐。”孟烦了重复。
“兄弟,如果你说的是仇人的话,不应该用这个口气。”团长满脸趣怪地看着他,“你应该说——‘老子要回去砍了那王八蛋!’”
他突然凶恶的怒吼不止把半失神状态的孟烦了吓了一跳,连火堆边的丘八都一个哆嗦。
砍了那王八蛋?那王八蛋……孟烦了脑袋里出现的脸孔让他几乎要起立立正!
“是谁?”团长突然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
“什么?”
“名字——那个让你死不瞑目的人的名字。”
“虞啸卿。”当孟烦了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清晰听见团长吸了一口气,但这个人接下来的戏谑口气又让他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我记住了,如果你死了,我会替你找他算帐的。”团长说。
1.骗子•完
2008.10.29/02:36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