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不如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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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不如归去
从荆州退兵后，他并没有带兵回到建邺，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巴丘。
周瑜的身体已经容不得他再继续前进，连每日从塌上起身，都要费好些力气，更何况长途跋涉。
为了安抚军心，他下令让军队在巴丘暂时驻扎下来，以休养生息的名义。
尽管他告知吕蒙和军医，不能让自己重病的消息传出去，但是，周瑜自己知道，即使不说，远在建邺的主公也会得到这个消息，无论以什么方式。
所以，他知道，孙权迟早会来的。
但是，出乎周瑜的意料，第一个从建邺而来的人，不是吴侯，而是另一人：
鲁子敬。
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半卧着的人，鲁肃心中极为难受。
当年，他看着这人意气风发的跑来跟自己借粮，随后自己又拖家带口跟着他来到江东，这仿若一眨眼的时间，竟已过去了近二十年……
而此时此刻，这人却这样卧于床榻之上，尽管双目依然有神采，但脸色却如此苍白。
他难受，真的很难受。
周瑜靠着背后的软枕，静静地看着鲁肃。
他知道，鲁子敬是真的在担心自己，不为什么，只因他是周瑜周公瑾。
轻轻抬起手，放在鲁肃手背上，拍了拍。
“子敬，不必为我担心。”
“公瑾……”
鲁肃下意识的握住了他的手，瘦长而冰凉。
“不会有事的。”
“公瑾，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子敬……”周瑜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子敬可还记得，当日我到你府上讨粮之事？”
“记得，我又怎么会忘记。”鲁肃努力让自己笑得轻松些，虽然不怎么成功。
看着他仿佛哭一般的笑容，周瑜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些，“当时，我讨了你的粮，后来，我把你也拐走了。这么些年来，辛苦你了。”
“怎么会……”鲁肃苦笑着，“公瑾，有你在的日子里，最辛苦的永远都不是我。”
“子敬，你可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跟我来到江东啊。”
闻言，鲁肃的笑容突然变得轻松了些，“若我后悔，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你说呢？”
周瑜没有回答，只是反问。
沉默片刻，终究，两人相视而笑。
后悔如何，不悔亦如何？
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有鲁肃陪伴的日子，过得平静而舒心。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周瑜从梦中醒来，觉得自己稍微恢复了些气力，便未叫平日服侍自己的仆人进来，径自起了身。
批了件黑色的斗篷，他缓步走到了庭院里。
看着院子里葱郁的绿意，间杂着点点野花的色彩，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曾经舒城老家的院子里，也是这么泱泱一片的绿。
昨夜，似乎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还有很久以前的人，可惜，梦里的情景早已成了一片模糊的状态。
他只是依稀的记得，梦里有个人在对他笑，笑得和个傻子似的，灿烂，却又温柔……
大清早的庭院，还是有些寒意。
他伸手轻轻拢了拢斗篷的领口，准备回屋子里。
尚未转身，只听见身后一声呼唤：
“公瑾。”
？！
猛的转过身，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人在舒城桃树下呼唤自己的身影……
然而，定眼一看，才发现一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锦衣华服。
同样年轻的面容，眉眼间带着自己熟悉的感觉，却少了那抹宛若烈日一般的笑容。
“公瑾。”
那人再叫了一声，便抬脚朝他走来。
嘴唇抿了抿，周瑜露出一个微笑：
“仲谋。”
孙权听到这个称呼，不经意的愣了一下，然后就上前几步一把握住了周瑜的双手，冰凉。
“公瑾，为何一大早便在这花园里转悠？而且还穿得如此单薄。”
看到周瑜身上寥寥一两件薄衣，孙权下意识皱起了眉。
周瑜依然是看着他笑，“不必担心，我没事。”
没事才怪！
孙权抬眼看他，仔细地看。
又瘦了，而且，脸色苍白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又一次皱眉，孙权问都不问，直接拉了人往里屋走。
而周瑜也难得地没有反抗他。
入了室内，周瑜进里屋换衣服。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便从里屋出来了。
只见孙权正坐于案上，一旁的奴仆恭敬的替他斟茶，见自己来了，又小心翼翼的退下去。
其实不得不说，高高在上的孙权还是很有王霸之气的。
再怎么说，他依然是江东的主公……
“公瑾！”
孙权看到他，露出一个笑容，直接从坐塌上起身，快步走过去。
“主公。”
周瑜拱手一拜。
孙权愣住。
“属下不知主公到来，有失远迎，请主公赎罪。”
“公瑾，你……”
周瑜低着头，不语。
孙权看着他，死死盯着。
双手握拳，又放松，再握拳……折腾了好几回。
终究，孙权在心中无声轻叹，开口道：
“公瑾无需多礼，孤听闻你重病，心中放心不下，特来巴丘看望。”
“谢主公，瑜无碍，还请主公早日回建邺，主持大局。”
孙权的手再一次握成拳。
“大都督，很希望孤早日离开吗？”
“属下不敢。”
“呵，不敢……”
孙权一甩衣袖转过身，背对他，一字一句的说：
“你周大都督，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
“属下逾越，请主公赎罪。”
语毕，孙权听到了衣物拂在地上的声音。
周瑜鲜少下跪，且不论他在江东的地位以及与先讨逆将军的情谊，即使面对孙权，亦很少跪下。因为，很多次周瑜要行礼之时，孙权总会先一步把他扶起来。
而这一次，孙权却没有回头。
吴侯背手而立，心绪复杂。
他敬周瑜若兄长，却又忌他出兵不顾自己的意思。
已经十年了，他依然无法如兄长一般和周瑜坦然相处。
是爱是恨，一言难尽……
思及此，吴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他来此地并非为了与周瑜怄气，周公瑾那倔脾气自己还不清楚吗？且不知他病情如何，待会还要传大夫来仔细询问才是。
心中的郁结平复了些，孙权转过身，却因眼前所见而大吃一惊！
周瑜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捂着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和咳声，而鲜红的液体正缓缓顺着他的手指缝，滴落在地面上，丝丝的血腥味极为缓慢的蔓延开来。
“公瑾？！！”
吴侯慌了，什么也顾不得地冲跪到他跟前，双手搀扶着他的肩膀。
“公瑾！你怎么样了？！”
“咳……主公不必……咳咳咳……我没事……咳咳……”
孙权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看着那刺目的鲜红，眉皱得更深了。
手上用力，把周瑜带靠在自己身上，“公瑾，你不要说话，我立刻传大夫。”
然而，孙权还没开口叫人，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扯住。
低头一看，只见周瑜的手拽着他的衣袖，原本有神的双目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在鲜血的映衬下，面色更为苍白了。
“公瑾？”
“咳咳……主公，我……”
还说不到一句话，就感觉到怀里一沉，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就闭上了。
！
孙权的整颗心也随之沉下去了。
“来人！！快来人！！！”
身体异常的沉重，脑子也模糊得很。
整个人都是混混沌沌的，就连感官也迟钝了，他甚至都不太感觉得到伤处那股熟悉的疼痛了。
难道……他已经死了？
不应该啊……
迷迷糊糊间，有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浮现……
“早知道你要来，我让你再追八百里。”
“今天是我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天！”
“知我者，莫若公瑾。”
“公瑾，如何啊？”
“大都督，主公……主公去了。”
“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心底深处，终闻得一声叹息。
公瑾……
公瑾？
公瑾！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可是，眼皮子好重，他好累，能不能先睡会儿再说？
然而，老天爷似乎故意不让他睡下去，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有人质问之声，有人来来去去走动之声，还有些隐约可闻的抽泣声，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想睡都睡不了。
不得已，他只好努力撑开眼皮子，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公瑾醒了！”
“大夫，快，快看看！”
……
又是一阵吵杂。
老天，无论他睡着还是醒着，怎么都这么吵？
头还是很晕，他睁眼后，眼睛缓慢地眨了好几下，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是对上焦了。
他费劲地转过头，想看看谁在那吵，便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附近。
除了大夫以外，还有吕蒙，孙权，以及鲁肃。
果然，还是有些不一样……
无意间对上孙权的目光，就见孙权两三步走来，坐在床沿上，双手握住他放置在被子外面的手。
“公瑾。”
周瑜无声轻叹，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大夫。
“公瑾不必担心，大夫说……大夫说只要好好休养，你一定会痊愈的。”
他心里一囧，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倒是另一旁的鲁肃反应过来，走到大夫身边，礼貌地把大夫请了出去。
唉，还是子敬贴心啊，哪像吴侯这么没眼力见儿……咳咳……
只是，看到孙权那一脸关切的样子，旁边的子明也是双目含泪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再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他的心情也突然沉重起来。
事到如今，遗言什么的也该交代一下了。
周瑜缓缓闭上眼，又缓缓的睁开。
眼睛对上吴侯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开口道：“主公，你恨我吗？”
孙权一愣，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说道：“不，我不恨你。”
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算是笑容的微笑，“建安五年至今，已整整十年了。你年纪轻轻便成了江东之主，那时候，先主公刚去，军心大乱，必须要有人出来镇着江东将士，方可保你无忧。只是，这便分了主公的权了……”
“公瑾……”
“我知道，你对我有敬，亦有怨，只是，只是……”
“公瑾，我知道，我都知道。”
孙权紧紧握着他的手，眼中有泪，却又不愿意落下。
“主公，我还有一事相托。”
“你说，我听着。”
周瑜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子明，目光柔和了些，又再次看向孙权。
“请主公，拜鲁子敬为大都督。”
“这……”
孙权愣住。
而吕蒙虽有些惊讶，倒很快就接受了。
是的，只要是周瑜的决定，子明又怎么会不接受？
心里稍有宽慰，周瑜再次开口道：
“主公，无论日后谁成为江东的大都督，都请主公相信，每一任大都督都会为了主公和江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侯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终究轻叹一声，才说道：“我明白。”
他看着孙权，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但愿吴侯是真的明白才好，免得日后那几位大都督又再受苦受难。
是不是再说得明白点会比较好？
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容不得他再说下去了。
方才那几句话，似乎已经耗尽了他身体最后的能量，原本稍稍清晰的大脑又慢慢迷糊起来……
周边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声、色、影……
仿佛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什么？
未及多想，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中挣扎着要脱出。
那是……
那是？！
先出现的那个白衣身影，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他下意识地，也抬起了手……
然后，他看见他的手，不，应该说是从他身体里脱出了一个蓝衣身影，也伸出了手。
抬起。
握住。
白衣之人用力一拽，这一次，他感觉到有什么完全从他身体里被拽了出去。
待他看到蓝衣之人并肩立在那人身边时，他才终于明白，那个白衣之人是谁，那个蓝衣之人又是谁……
十年生死，终得再见。
二人看了看他，而后相视一下，终于携手而去。
伸手朝向二人消散之处，想挽留，却再无法留住任何一人……
荆州城内，孔明拨断了一根琴弦。
许都城内，文若拂倒了一盏清茶。
许都城外，仲达仰天长叹……
这一次，江东真的没有周瑜了。
——————正剧终——————
尾声一：
“伯符。”
“嗯？”
砰——！
“嗷！！！”
“……”
“公瑾！你打我做什么？！”
“我曾经下过决定，再次见到你，定要狠狠揍你一顿。”
“为什么？！”
“因为你背！信！弃！诺！”
“什么？我……”
“谁说要一起逐鹿天下的？谁说要一起共创大业的？谁说要和我一起把整个天下打下来的？结果呢？是谁跑去打猎的？又是谁不遵守承诺把整个江东丢给我的？我不揍你我就不是周瑜！”
“公瑾，息怒，息怒啊……”
“孙策你个混蛋！你……你……你抱着我干什么？！放开我！”
“不要。”
“放开！”
“不要！”
“放……”
“对不起。”
“你……什么？”
“公瑾，对不起。我从没想过会丢下江东和你，我也没想到我会等了你十年。”
“……”
“我知道，你在我灵位前说过，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
“本以为，我还要等你几十年，才能再次见到你。可是，却只有十年……”
“非瑜背诺，都怪孙策！”
“咦咦咦？？？”
“哼！”
“好好好，这次都是我的错。下次我再不会丢下你了。”
“还有下次？！”
“没有！绝对没有！肯定没有！”
“哼。”
“……公瑾？”
“……”
“公瑾？”
“……”
“这次，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了。”
“……”
“……”
“嗯。”
尾声二：
睁开眼，眼前白晃晃的，是自家的天花板。
从床上坐起身，伸手往脸上一抹，却是湿凉一片。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可是，梦里的内容，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随手看了眼床头的闹钟，时针已指向到八点。
什么？！
八点！！！
遭了，要迟到了！
翻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想也不想就冲进了洗手间里。
卧室的电脑桌上，放着一盒已经打开的碟片。
盒子封面醒目地印着两个大字：
《三国》
——————全文完——————
周郎年少，正雄姿历落，江东人杰。
八十万军飞一炬，风卷滩前黄叶。
楼舻云崩，旌旗电扫，射江流血。
咸阳三月，火光无此横绝。
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
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别。
吴蜀交疏，炎刘鼎沸，老魅成奸黠。
至今遗恨，秦淮夜夜幽咽。
——郑板桥：念奴娇·周瑜宅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不如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