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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恍然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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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阳光下,
手,
素白的手,
嫩生生的手,
有稚子的短俏,连着藕似的臂膀
而这又怎会是一双稚子的手?
这分明是一双沧桑的手,
是一双没干过重活又伤痕累累的手,素白的臂膀爬满了红褐色蜈蚣似的疤痕,上好的伤药还没完全浸入又添了新伤,指纹都被磨得浅浅的手……
而这,本来是一双拿笔杆子的手,清俊有力,琢笔如刀。
唉——
初晨,后院,水榭,微风,偶然嫩红的花瓣飘落,就能看见胖胖的小麻雀扑棱棱从海棠枝桠间短短地飞起。
五岁多点的伢子穿一袭杏白春日短衫,倚着雕花亭栏,伸腕,摊手,举在眼前,就着阳光反复比对了几遍。
忍不住闭了闭眼,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散发出淡淡的嫌弃——
这,是独属于红锦官的手……
红锦官,这辈子的名字。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锦官,这名字寓意好,音感好,哪都好,就是一点
——警官,这名字的谐音。
爷爷取名那会子大家都叫好,红老二摇头晃脑地表示这名取得好听又有出息。可到喊小名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不对劲,逐渐的就有点哑了。
——邪门歪道的班子里,天天喊警官,听起来何止浑身不舒服,简直欺师灭祖有辱家门道德沦丧!
红官从尴尬不得劲到生死看淡,只用了俩月。
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微妙而奇怪……
有没有搞错!每次得回应的都是他,很羞耻的好不好?
奈何真的反抗不了……
一锤定音还是在4个月大的时候,红老爷子饭后难得有空抱抱孙子,一家谈笑风生,好一派其乐融融。
”红家班主一直有分出一部分心关注着自家儿子,忽瞟见这臭小子脸颊绯红,水灵灵的眼珠子乱转,那叫一个欲说还休。熟知自家儿子德性的红承袖猛地福至心灵,来不及动作便一声暴喝:“红锦官!住手!”
练家子气沉丹田的一嗓子
豪气干云回肠荡气
伴随着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大河向东流哇——/
身体太小管不住不是我的错……不是你吓我感觉我还能再忍忍……(死鱼眼望天)
屋子外响起了剧烈的拍门声,大老远儿听见门房小唐哥嘹亮的嗓门:“巡捕老爷们前面看茶,咱们是良民……怎么可能?我们家哪里有什么军爷……绝对没什么事……”
又一顿手忙脚乱……
打那之后,称呼就定下来了,大家都唤他红官……
婴儿脑容量有限,随着成长,上一世那些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上辈子自也是有名有姓,想忘也忘不掉:
曹阡陌,
阡陌交通,并鸡犬相闻。
阡陌,是纵横交错的路
它还有一个不常见的意思:
通往墓地的路
这是何等的渴望,又是何等的恨,让那只百灵鸟一次又一次轻柔的呼唤这个名?
曹阡陌不知道
红官也不知道
但这个名仿佛一个怪圈,当他以为能重谱人生的时候
这个名倒好像是实现了,字面意义上的实现,受伤家常便饭,每次作业和要命一样……
红官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印玺无奈一笑:
他从上辈子记性就很好,这辈子依然过目不忘。
这辈子3岁前的记忆略有些乏善可陈,心智同身体一起退化,他早已察觉,悲催的是改变不了。就像他现在还带着些许奶味的嗓音,每次稍不注意发音技巧,就会倔强的泄漏出来……
爹娘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让他出门,也不曾带他去梨园,未曾见识清末的街巷。
所幸院子很大,苏州园林的建制,古典恢宏的同时肆意挥洒设计师的灵动。
黄亭朱阁,层层掩映;假山瀑布,错落娉婷;绿柳白堤,移步换景……倒也不至于说什么苦逼到被困陷于四角天空。
琅轩除了一众长辈忙里抽闲能来呆一会,整个院落便只剩一个叫庆嫂的哑奶娘和一个叫阿从的小厮,与世隔绝般,鲜有人踏足。
因此,红小官最常做的不过是倚着小花园的亭栏,睁着稚嫩水润懵懂的眼,好奇的看这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看院里院外的人来来去去,在一种古典的氛围里,温柔恬淡而有序的忙碌生活。
偶尔爹娘逗红官,他便很给面子的撒娇卖痴;看爷爷抱抱,也很乖巧地偎在爷爷怀里不乱动;有时候家里怕他太孤单了,趁过节把他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团子们放一堆,他就微笑着围观,兴起逗两逗,讲点小故事,不时在快摔的奶团子身下捞一把……
小孩子能做的给做的事情太少,家里总是很忙,爹娘也时常不在,更多的时候,奶娘在后面打络子,他一个人撑着脑袋坐在花园的石桌上,静静的地听伙计们在院子外热火朝天地忙活,亦或是写写画画抄抄书。
清末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晨昏定省,白日里为生活奔波,夜里养精蓄锐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而放下了为名利奔波劳碌的需求,没有生活的目标,不需要为生计劳苦时,日子就变得慵懒缓慢起来。关上院门,读书,习字,练功……无数的美丽风景在光阴的流水里潺潺,一切都如诗画一般美好。
28岁的曹阡陌早失天真,在一个又一个案件里活成清清冷冷的模样。
而3岁的红小官,在这诗篇般的童话里,只想痛痛快快地大梦一场。
练武是一件痛苦又神奇的差事,那个男人心里没有武侠梦呢?
西门吹雪,神雕侠侣,独孤九剑,天外飞仙……
红小官刚入门的时候,被武侠滤镜蒙住了双眼。尤其发现一个妹子从小在绳子上睡觉后,他大侠梦一发而不可收拾,拿起剑,他就是最高冷的那个酷哥。
即是被娘亲抓着揉脸,被爹虚着眼鄙视,他也坚持抱着剑不放手,天天拭剑,抱着剑睡觉培养感情。
然后被暴力镇压,逼着拿起棍,其实抱棍睡觉也不是不行,就是听起来有点像峨眉山的猴。
一番折腾,红小官习武生涯终于步入正常范畴。
红家夫妇愁啊。
娃在自己面前可可爱爱喜欢撒娇,仿佛一切都是美好快乐的,一离开身边又文静温和得让人揪心。
可他们事情太多,一年跑东跑西,聚少离多,不能时时盯着,每次回来都能听爹和几个师父把红小官从头夸到尾:
这段时间又学了什么啊,武功练得多好多好,技巧方面多有悟性。
他们骄傲欣慰之下不免伤怀,孩子很好,但懂事得让人心疼,就没那么好了。
如今才长多大更是撒娇都少了……红母揉着头纠结。
其实红小官较上一世已活泼很多,但普通孩子的玩具对他而言,吸引力小之又小。
过于幼稚的行为投入不进去,做大事有心无力,小事又难和带鼻涕的小孩玩到一块儿。
在周围人看来,就是小孩缺乏长辈的疼爱,性子养得清冷柔和,乖巧得过分了。
而红家当家夫妇注定没有太多时间陪伴他成长,因而一般功课之余,他就自己翻书。
红家琅嬛书阁对红官来说是敞开的,书房很大,种类很多,尤其记载了很多民间秘辛,更妙的是除了三叔少有人来往。
确定这个看着乖巧的小孩不会搞破坏后,也没人问他懂不懂,记没记住,他乐得徜徉书海,一派清闲。
发生转变是2年前元宵,大人在前厅觥筹宴饮,一群团子在院子里自娱自乐,他捧上一杯花茶,悠哉悠哉地霸占了花窗边的摇椅,兴致勃勃的围观。
木马,知了,竹节人,弹珠……
一堆半生不熟的奶团子里,从小爱‘欺压’他的从昱表哥格外引人注目,尤其他明明霸占着中间最高的椅子,却正为一小块凌乱的魔方,哭得惊天动地找不着北!
哦豁!报捏脸之仇的机会到了!
红官很快反应过来,手蠢蠢欲动。
心痒难耐之下,他笑得一脸纯良,安抚地拍了拍表哥的腿,善良的一手递去帕子,一手拿过桌上拼得稀碎的3阶魔方。
花色乱七八糟的魔方在空中旋转着飞起,快落到桌面时,啪——地一声微响,被一只白嫩的小手稳稳托住。
红小鱼定睛一看,红黄白绿蓝黑,六色六面各在其位,工工整整,和刚出生一般。
看着那个平时眼高于顶的大团子含泪震惊的小眼神,红官那点爸爸带儿子的小豪情彻底刹不住,他乘机起跳,出手如电,“乎——”地在毫无防备的锅盖头上撸了一把。
不等大团子反应过来,红官若无其事地再次将魔方高高抛起,接住,不断重复,每次抛接:
飞鸟图,小猪图,文字图……
周围的大孩小孩渐渐靠过来,把这小片空地高高矮矮围了个密不透风。
只有一个魔方不断飞出人墙头顶,又落进人群。
在小孩们逐渐狂热的眼神中,那魔方被赋予了生命似地,以一种眼花缭乱的方式,从红小官肩膀滚到指尖,又从身前跳到后背,旋转跳跃,变幻万千,却始终在那小小手掌的掌控之中。
小孩小小一只,但那魔法般绚丽的表演,和他脸上的淡定从容,让整个小人和发光一般,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小女孩翻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像一尾鳅鱼灵活地钻入人堆,手肘一顶让自己换到最前面,震声:“红家哥哥,我要学这个!”
红官见已经差不多了,手一顿,魔方稳稳拿在手上,停留在一个六面六花的状态。
他也不藏着掖着,把原理拆开来,一点点给小朋友们讲解:“其实原理很简单,只要这样……再这样……最后……一点也不难,对不对?”
在座的没有笨人,但一次性学那么多还是够呛。
最后红官干脆大笔一挥,把几张宣纸叠在一起,用压印的方式把几个公式画了下来,让他们自己实验。
那天8岁的红从昱摇摇晃晃走了,带着一种怀疑人生的懵逼,带着见了一丝见了神的恍惚,带着一份详细的图纸……
(这个世界哪里不对……我的作业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个表弟看我的眼神好怪,好像有点想当我爹……摔!)
那天之后,好像打开了什么奇妙的开关,红官的玩具变得多了起来,从鲁班锁到九连环……
而这些,托好奇心的福,红官上辈子喜最欢天南海北地听老手艺人讲东西。
当记者时练得一手和人聊天套话的本事,一边侃大山一边玩,这些个基本都是玩剩下的,一法通万法,没见过的也基本是多个嵌套一下……
然后红官就发现,族里长辈盯自己的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蜜蜂嗅到了花,狼看见了肉,眼睛馋得发绿。
慢慢的,玩具变成了作业,从爱玩不玩变成一段时间就会有教习师傅明目张胆地问自己成果,鲁班锁也演变成现在这种……嗯……怎么说……文物。
红官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家不简单,谁家搞个卫生上天入地?谁家不时晚上就少一大堆人?谁家门房巡逻比巡捕房还严?谁家孩子出生起泡药浴?谁家孩子3岁多上历史课机关课?
最丧心病狂的是,红官发现,以自己少得可怜的鉴宝知识,每次拿给自己的古物,好像都是真的!没有一个能找出仿造的痕迹,当然也可能是仿得太好自己看不出来……
男儿何时不热血?小记者好奇的DNA蠢蠢欲动,去探求一个古老家族都藏着掖着的秘密,简直令平淡的生活瞬间激情澎湃,整个人都可以燃起来!
更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年代,30来年就是国破家亡,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也能多一份活下来的希望,多一份改变的可能。
曹阡陌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小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从不觉得自己强大能拯救一个时代,但他也有小小的私心,如果,红官本事再大一点,多付出一点,是不是可能护住爹爹娘亲,甚至大一点,护住这家?
他即感激这奇妙的命运,又时常惶惑,
红官不知自己是否能对得起这命运的错爱;红官也不知自己是否能改变一些血泪;红官更不知自己的到来是否会引起世界不可思议的变化,导致更多的悲剧……
可,太暖了!
这个家很暖,暖在母亲哄人时轻盈优美的戏腔小调,暖在所有的算计都被父亲挡下时坚定的怀抱,暖在课业老师期待又担忧的眼神……
多舍不得……
所以若他想贪心一点,去试一试,多挣一点本事,多取一点权力,多得一点可能,岂非理所应当?
红官不是爱争的性子,却忽然凭空生出一种野心,这种感觉很奇妙,却并不排斥。
记者的经验告诉他,不能把这种野心表现出来,离家族的核心越近,获得的权力越大,获得的认可越多,同时面临的机密越危险。
在谈判桌上什么筹码都没有,漏出任何情绪都容易把自己送入万劫不复。
红官开始卷,他之前已经是被所有长辈喊去玩去放松的作息,现在更卷了。
他不大不小的展现着自己的价值,让自己离那个秘密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而他多少高估了自己,五千年匠人天纵奇才不计其数,他这伤痕累累的手,也不过代价之一罢了……
一道伤,一种技巧,一种思路的教学,也很划算,不是吗?
红官看着自己托着印玺的手,心疼地悄悄叹了口气,有的东西开始了就回不了头,虽然本意是想利用多接触材料做一些小设计,可他从图解魔方的那一刻起,就莫名被亲长认定在机关术上天资纵横,就是想摆烂抽身竟是也来不及了……
七师傅这次送来的只是一只印玺,上下天成,浑然一体,也不知是何用意。
红官掂了掂印块,单掌托起,对着日光仔细查看:
通高22.4,底径8.8,巴掌大小的四方形朱红木块,顶端八边对正,方形回格,云纹居中,呈涌起之势,地纹羽状,镂饰以四组二瓣连贯式桃形叶,说不出的贵气。
底部回字刻边,金银错式篆书:…王命印。
可惜右上方一片模糊的瑕疵,正好够一个字的空缺,不知什么原因像是被人为磨掉了,让木块的整体价值大打折扣。
中国古代绝大多数印玺都是用小篆,这行字除了能告诉人和天子有联系外并不能知道什么。
最能引行家瞩目的,
还是精美高贵之中,那一丝说不出却又绝对无法忽视的违和感——
红官知道,这绝不只是一个盖章用的小木块,甚至不应当是木块;正如他知道,那片涌起的云纹绝不是云。
首先重量不对,托时代的福,他如今也是能随手一掂,便能准确扔出几两几钱碎金碎银的人,这木块看纹路色泽只是稍好花梨木,不到红木的程度,但3寸大小的木块竟能有3斤的分量,看来不仅字体部分的金银丝,内部金属成分只多不少。
上下摇晃,不闻声响,可见其间机拓,严丝合缝,极其紧密镶嵌。
结合这是七师傅送来的,里面又有东西,大概又是又一机关作业……
其次,秦时称玺,汉后称印,印的材质多为金,银,铜,玉,和王命相关更是以玉为主,而目前木制最早发现不过明清时期。
不对劲,朝代不对!
这印玺最突出的地方还是那顶部正中的一从云纹——
与其说是云,更不如说它是一种龙。
古法的龙,没有固定的形状,不同地方,不同时间,纹路皆有不同,通过这个,用以判断可能的时间地点。
龙的种类不同,可以判断事物的用途
赑屃, 性好负重,形似龟,常装饰为驮碑之石趺;
螭吻,性好吞,常装饰为殿脊兽头;
狴犴,好讼,常装饰为狱门铺首;
睚眦,性好杀,常装饰于刀剑;
金猊,性好烟,常装饰为香炉腿兽头;
椒图,性好闭,常装饰为门上衔环兽头;
囚牛,好音乐,常装饰为胡琴上端兽头;
嘲风,性好险,常装饰为殿阁角上的走兽;
狻猊,性好坐,常装饰于佛座;
负屃,性好文,常装饰于石碑两旁;
螯鱼,好吞火,常装饰为蹲于屋脊的兽;
金吾,性通灵不睡,常装饰于锁上。
此外,尚有虭蛥,性同嘲风;蟋蜴,性同睚眦;宪章,性同狴犴等。
而今这片云纹样式,仔细可以分出盘环躯干,至顶端,虽然无角,但行家上手就能看出它也是一种龙。
从简朴的云线中,能分出圆眼、大鼻。
眼尾稍有细长,双线细眉,上线很浅很细,下线则明显,猫耳方圆。
虎面龙身,这是一条螭龙!
民间又作蚩吻,吉祥富贵之属。
腿部线条弯曲,脚爪向上翘起。附带纹饰用阴线勾勒,中有弯茄形滴水状的阴刻纹,是战国时代的首创。
但在这种纹饰中又有多道的细划线,尾部有阴刻线呈绞丝状,两道阴刻线一组。
这蟠螭纹眉向上竖,并往内钩,眉毛浅,若隐若现,柔中有刚。鼻梁中出现细线划纹,细致生动。
云潮涌动其实是它的尾巴,细分由2朵卷云纹组成,正是汉朝独有的设计。
用在这里
……
龙虎之后,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