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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厨子? ...

  •   长沙,20世纪初,时局动荡,山河飘摇,八国联军全面侵华,以华制华政策展开,末清政府软弱无力,在世界强国的炮火下,逐渐沦为资本帝国的傀儡,仅能勉力维持最后一点骄傲与和平。

      云生第一次见到少班主,是1906年的寒冬。

      时年他不过9岁,根据师娘交代的单子,挨个找到位置,穿过二进小院。

      “吱嘎——”,径直推开东厢一间僻静灶房的老木门,冬日将午,烟火的热气,穿透缭乱的风雪扑面而来。

      滚水沸腾串串水泡炸裂的咕噜咕噜,刀刃和案板飞速接触的铎铎声,大蒜在热油中每一个分子都炸裂开来的滋滋声,空气冲出屋门的轰响……乒乒乓乓,却又杂而有序,铿锵有力,宛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与此同时,复杂的香味如山呼海啸冲出来,香热的白色浓雾与脸颊相接的顷刻,冻僵的鼻腔和味蕾如春芽破冰般自发开始苏醒,云生一瞬间食欲大振,想着自己的任务,开始悄悄咽口水。

      云生悄摸的揉了揉肚子,低低嘱托一句:“老兄,争气点,咱一会去吃臭豆腐。”

      自觉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定睛向房里一探,人就呆住了——

      透过迷乱不清的烟雾,只见不大的简朴灶间,一条又长又高的灶台,下面明明晃晃烧着柴,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一堆他看不懂的厨具。

      有小小一团玉也似的孩童,灰扑扑学徒装束,高高的束着半尺茸发,正踩着一成人膝盖高的镂花鼓肚石墩,乒乒乓乓地忙忙碌碌。

      圆圆的石墩滚着横放,离灶台半米远,灰衫团子稳稳站在上面,拿着2尺来长的铲子,细细地敛着眉,一错不错地盯着锅里金黄的油花滋啦滋啦飞溅,偶尔脚下一分,便带着石墩子如臂使指地一滚,像一只机灵的灰雀,巧妙避开点点暗器似的油星。

      翻手拍案,黄的姜,绿的葱,红的辣子和等等一些看不清的材料,被炮制成最合适的模样,一排排高高跳起,精准下锅。

      青竹拐加长拼接版长勺在锅里颠推有序,不时起舞,那高高的马尾辫随着他的动作也和有生命似的,一甩一甩。

      灶房不大,火热香辣的暖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淌过四肢百骸,仿佛回血般自指尖透过些许酥麻。

      云腾雾绕中,那小人在方寸之地硬是捯饬出了辗转腾挪,上下翻飞的架势.......

      “这它娘是做饭还是耍百戏!?”

      小云生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瞳孔地震,

      他在院子里呆了两年,还是有基本见识的,
      这——
      椅子功趟石墩,
      扇子功炒菜,
      腰腿功躲油星……

      他娘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眼熟,但和厨房这么融洽的组合在一起,就怎么看怎么邪性……

      他一句师娘喊发衣服就这么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里面的厨子回望来,漆黑的眼眸亮如星子,好奇的目光在云生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云生大张地能塞鸡蛋的嘴上,好看的眉眼轻轻一弯:“兄台何人,来此贵干?”

      .....

      娘老子的,年画上小仙童好像下来了......真它奶奶的自带仙气......仙气闻起来有点像烤鱼的样子......?

      那小孩见这边半晌没了动静,不再理会,偏头躲过一滴飞油,自顾自仰身一个铁板桥便从身后拎出一个壶,左手一顺自土墙上摘下根长管子,向壶嘴一套,便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长嘴功夫茶壶。

      待将加长的壶嘴对准油锅,忽然偏头冲着云生看了看。

      说时迟那时快,拧腰侧身,右手一送,左手一引,壶口的香汤如一道白练劲射而出,跟着,小孩自然而然回臂掩面,同时脚下猛地踩着石墩急退——

      “刺啦——”滚水冲入油锅,食材的香被暴力地释放出来,一团湿热的白雾兜脸扑鼻直冲而出,带着茱萸辣椒等香料不讲理的呛!

      一瞬间小院咳嗽声冲天而起,不及退避的云生,五官红红的皱成一团,已然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咳咳咳咳咳!!!

      云生大怒!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仙童必定不是了,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厨子!

      他瞪着眼,原地气成河豚,一时不知怎么说话,想走事情又没交代,直接交代又好像示弱。

      嘿呀,长老为什么不教我怎么怼人!?

      云生卡门边上,像被弼马温点住的七仙女似的,整个人和自己僵持在原地。

      河鱼特有的鲜美,红茶独到的清甜,红尖椒霸道的劲辣,枸杞中和的温香……

      充满诱人馋香的迷雾中,蓦地传来一声轻笑:“呆子——”

      缠绵的尾音缱绻在唇齿间,似城南怀楚姑娘对情郎最婉转的小调。

      这声音戏谑中竟有种说不出的韵味,班子里很多人说话都有类似的味道,但又有所不同,或许是更奶一点?平添一份稚气无害。

      云生一脸呆像,刚生起的气一下子就提不上来了。

      他咽了咽口水,脑子仿佛泡在大团大团柔软的云朵里,忽然傻乎乎的塞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这般可爱好听,哪怕是噎人,怕是也令人恨不得再听两句吧。”

      他又有些委屈,这人,和自己正常说话顽儿岂不是极好?偏生作弄他也罢了,还说他是呆子......

      待云生终于气息渐平,捱不住好奇再探头进去,便见浓烟中的身影手一扬,车轮大的木盖旋转着平平飞起,不偏不倚地合在汤锅上,厨房里的烟雾不一时便小了。

      好功夫!

      那厨子自墩子上一跃而下,将挽起的袖子一放,后退半步,似模似样地一抬手,低眉含笑,就同画中的落魄书生踏纸而来:“不知兄台姓甚名谁,来此寻红官有何贵干?”

      雾里的人一点点清晰地走出来,如同皎月扬起一层薄云织就的轻纱,在老旧的灶房里,迤逦一抹从未曾见的柔和亮色。

      一米来点的身子,清瘦笔挺,明明也是灰衣白里一套伙计短打,一眼望去却依然能叹一句长身玉立,器宇轩昂。

      鼻若悬胆,目似朗星,唇红齿白。

      而最夺目的还是那双眉眼,那眉细长斜飞,带着巍巍墨浓的峰,又带着淡淡多情的弧。

      那眼极黑极亮,是穆柯寨的湛然有力,亦是桃花扇的波光流转。

      好看,是那种水墨画的好看,黑眉黑眼,线条分明;动人,是那种水乡歌谣的动人,举动坐卧,如诗如画。

      “呀!怎能有人生得这般好看?”

      云生内心忍不住的悸动,慌慌地胡思乱想,不觉间满面飘红。

      “原来他叫红官!”
      “他好温柔好认真地在问我!”
      “他行礼也好好看啊!”
      “噫!!!
      行!行礼!!

      咦咦咦这个礼!
      没见过怎么回啊啊啊啊啊!!!”

      云生平日里多见的是江湖的抱拳礼,见长辈的弓腰和屈膝礼,见高官的拜礼,少见书生间的同袍礼。

      云生......云生用力动了动脑子,
      他坚强地绷住了......书生嘛,不就是——

      他一抹脸,双手整理了一下表情,脸色一肃,随即左脚上左前斜跨半步,左膝微屈。
      他右腿忽地跪地,硬邦邦的老石料青砖撞出老大“咚——”一声,唬得红官一跳!

      忽略那一瞬间的表情扭曲,云生撩袍拱手,铿锵有力,抑扬顿挫:

      “君子垂鉴.....乃欲达军机之要事于汝也!”

      一整句话不带停顿地说完,云生松了一口大气,也不敢去看红官的表情,眼神飘忽,静待下文。

      两人都没说话,汤水沸腾咕噜咕噜的背景音里,莫名的尴尬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空间。

      就在云生快脚趾扣张家古楼时,微不可闻地传来一声嘀咕,语气古怪莫名:“......《千金记》?”

      云生眉毛抖了抖:“嗯——”

      又没动静了……

      小半晌,对面又闷声闷气细细传来一声气音:“.......《窦娥冤》?”

      云生一口小细牙咬了又咬,愤愤地又应了一声。
      对面似乎忍耐着什么,闷哼了一声。

      待云生担心抬头,只见那小厨子紧紧抿着唇,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幼圆的桃花眼里俱是潋滟的水意,就如同水墨画中飞出一抹嫣红,整个人便都活色生香了起来。

      红官见被发现,原待要保护一下自己的形象,一错眼看到云生悲愤的小眼神,一口气喷出来,那点形象意识眨眼间飞到九霄云外,他忍不住纵声大笑:

      “那......那你是韩信还是张驴儿?”

      紧接着发觉云生跳起来揉腿,一脸快要恼羞成怒的表情,一时禁不住更是玩心大涨,本欲就此饶人的心顿时歇了,脚步一转,旋身绕自那人背后,双手将人扶稳,冲那人耳后,语气一本正经:

      “只可惜在下即不是窦母亦不是霸王,不然倒可全了兄台这大礼。”

      说罢不等人反应过来,一个旋身又回到那人正面,迈步停足,撩袍屈膝,舒臂拱手,长身下拜。

      一袭灰扑扑的短打,潇洒又雅正,贫朴又贵气,正是一个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戏曲中高官对帝王的觐见礼。

      可怜云生一口气下了又上,上了又下,即想发恨,又不知从何发起,那江湖一路跑出来的嘴,开开合合,终究只能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

      “师娘说年关将近,申时二刻红府的汉子除了当值的都去前院量新衣服,姑娘去后院,过时不候。”沉肩提气,胸腹和口腔共鸣,那叫一个字,正,腔,圆!
      主打一种抑扬顿挫的毫无感情。

      红官控制完美的微笑下面皮一抽,差点没绷住笑,播音腔哈哈,简直瞬间梦回二十一世纪,多久没听了?

      红官对播音腔比一般人更熟悉,但他不是主持人,只是一个卧薪尝胆的前方时事小记者,听到这种哪怕还带着点方言的播音腔时,甚至隐约还能产生一言难尽的错乱感。

      顺畅地把话说完,云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暗自得意。
      傻啦吧,震住了吧!
      那么多场戏爷可不是白看的,不等他继续输出,忽然一股不详的酸痒涌上鼻尖!

      “阿嚏!!!”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
      云生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势一泻而空。
      完了,
      他不无绝望的寻思,
      脸真的丢完了。

      红官也被这喷嚏震了一下,想起这小孩在雪地里冻了许久,无视之前乱七八糟的情绪,他估摸着对面这小屁孩也不会扶,便自如地站起来,冲着云生温和一笑,在云生警惕的目光中,抬首舒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红官看了云生一眼,反身轻松一跃,又上了那个大石墩子,轻轻巧巧地踩过去去够贴墙放的大食盒。

      待揭开锅盖,浓郁的白雾裹挟着更浓烈火热的鲜香弥漫了整个灶台间。

      红官细心将蒸得雪白晶莹的鱼肉分开盛到碗里,淋上一层层特制的酱料,又从炒锅里满满装起一大份乳白鱼汤,精致摆进食盒。

      看着仍剩不少的汤,又取出两个瓷碗。
      锅碗瓢盆的忙碌里,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破云而来:

      “劳累兄台带话,正好我这鲫鱼汤第一次做,费了不少油,也不知味道如何。”
      顿了顿,声音越发安抚亲切:“不若留下一尝,帮忙试试口感,好叫我晚些时候见着夫人免于丢人,外头大风大雪,多少去些寒冷。”

      话题微转,空气似乎又流动起来,肚子里不知是谁的馋虫开始愉悦的打鸣。

      “嘿!呀!”
      云生面无表情地想,
      “老子好像又会说话了哦!”

      便粗声粗气应道:“有劳,必是好喝的。”
      说完自己又是一顿,啊啊啊啊老子刚刚是不是太没骨气了?
      不对?老子刚刚声音会不会太凶了?

      红官微微偏头,扫了一眼对面那只日常脸红自闭的河豚,到底外头人难得一见,他心里笑到打跌,虽不知道对面在想着什么,面上还是一本风轻云淡地端起汤,引着那人在火侧的小几旁落座。

      进得厅堂,云生整个人都暖洋洋起来,回过神时,便见面前又伸过一碗汤,和自己面前放着的汤碗“咯——”地轻碰了一下,也不等他回应什么礼数,那人又自然将碗缩回去,悠然开动了。

      一边慢条斯理地舀汤,一边还偷眼看他的反应。

      小厨子乌黑的瞳眸,明亮如星子,一眨一眨的,灵动又有趣,半分没有不得回应的尴尬,也没有被抓包的羞赧,分享的喜悦和期待满得快溢出来,好像在说:好喝吗?快夸夸。

      令人不知不觉便松快下来,忍不住去回应那期待。
      说干就干,云生大马金刀,学着江湖好汉豪爽地一撇汤勺,双手端碗,仰头就闷了一大口......

      一大口...

      大口...

      口......

      嗷呜呜呜呜呜!!!

      一股湿热的泪意瞬间冲上鼻梁!

      汤碗连着手掌哆哆嗦嗦,云生浑身僵硬,热泪盈眶。
      朦朦胧胧地含着一大口汤,造孽啊,那种不上不下火急火燎的感觉又回来了......

      坚强,不能再丢脸了,吞它娘的!

      一块轻柔的手巾急急覆上了自己的唇,那小厨子略带慌张地催起来:“快吐出来,会烫伤的!”声线里那种奇异的,恍若逗小孩的轻佻感一扫而空,竟是明晃晃的担心焦急。

      咕嘟……

      一股滚烫热线,就这么着火辣辣地顺着喉咙下去了。
      ……

      云生撇过头悄然龇牙咧嘴了几秒,回过头又挑眉横眼,哦豁!老子就是这么刚!老子才没有丢人!娘的好像有点起泡了......

      红官飞速收起刚刚目瞪口呆的傻逼表情,也一挑眉,牛啊!眼睛都红了还硬吞,是个狠河豚!啊不!狠人!
      终究是个过来人,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好面儿,便没去查看他口腔,把手帕一撂,顺手把早前自己的冷茶递过去。

      一分钟后

      云生捧着茶杯面色通红,泪眼汪汪,豪气干云!

      他强行张嘴,也不识什么汤色浓白,不明什么口感丰富,明明舌头都有点肿了,还要挺着没事人似地像戏文般来一句:
      “快哉!再来!”“将敬酒,杯莫停!”

      红官又是钦佩又是无语,还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他从练嗓子以来全是忌口,这个家伙估计也是戏班子里的,他也就是大雪天无事敢开个小灶,瞧瞧都把人憋成什么样了,喝个汤和吃满汉全席似的。

      一来一往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一个破罐子破摔,一个轻快带着点纵容,大小俩团子忽然亲近起来。

      “红官,这是你的大名?还是你的小名?你长得真好看呐,怎么长的?有什么秘诀吗?你多大了?身手真好,师父谁啊?你这么面嫩,是师弟吧?我整戏班子打杂,怎么没见过你?刚来打杂吗?直接进厨房运气太好了吧!这院子没那么简单要不要师兄罩你?你庖厨功夫真不错,哪学的?.......”

      “兄台是来查小弟家底的?”

      “不是,我就好奇,告诉我嘛我很厉害的可以保护你哦。”

      “要是今天我心情好,只回答一个问题呢?”
      “心情好就回答一个问题?”
      “确定问这个?”
      “......”
      “......”

      “那个炒菜用的石墩子是花园里那个吧!我就说3个墩子中间那俩空隙恁老大,300来斤的大石头,你自己偷偷整的吧,怎么弄来这么远的?”

      “啊,那个啊!一个支点。”
      “.......???”
      “不是,一个支点什么意思!?”
      “不是,你讲清楚,诶你等等我呀干什么去!?”
      “汤再不送要凉了,还有你通知完量衣服了?”
      “欸?欸!!!等等我——”
      ......

      长沙1906年冬

      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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