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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伤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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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要见证一场战争的惨烈,只会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战场上,一个是伤兵营。
前者无法挽救,后者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可以看到那些失去双腿的人,木然望着屋顶的失神模样;也可以看到不得不狠心剔掉烂肉的血腥场面,哀嚎痛苦之声不计其数。
那一排排整齐摆放的木架床上,躺着的都是一个个残缺不全的人。
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得发苦的药味,以及随处可见的脏污汗渍……
这里,压抑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里,残缺且肃穆,没人能比他们更懂得生命的珍贵。
那些身上有伤,还手脚齐全的人是没有资格躺在这里的。
因为造就这一切悲剧的战役还未停歇。
他们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成为这里其中的一员,或者战死在沙场上。
“大夫,不用费心救我了。”
“我知道自己这身体是啥情况。”
“还、还是把药省下来医治其他兄弟吧。”
那人躺在最里间,半截双腿上的肉早已坏死,化脓发臭。
仅剩的一只手青筋鼓起,死死捏着老大夫的衣袖,死命抬着眼皮盯着。
看样子老大夫不答应,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见惯生死的老大夫眼皮也有些抖,连连叹惋,眼中满是敬重。
从战场上让人抬下来的时候,双腿已经被砍断,流血不止,愣是一声不吭。
另一只受了伤的手也没能保下来,这段时间,除了吃喝,拉撒全靠别人帮忙。
可即便是这样,老大夫从没在他眼中看到过绝望。
这位只剩一只手的汉子,还在不停鼓励安慰着其他伤病患。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成为这里的精神支柱,连老大夫都习惯了每天同他说笑几句。
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就知道这汉子活不了了。
可这话,到了他嘴边几次,硬是没法说出。
他张了张嘴,就这么看着他,不知作何言语。
“啊,是阿桂来了啊。”
那汉子侧头,朝着老大夫身后笑了笑。
那苍白瘦削的脸,看着病怏怏的。
浑身弥漫着一股死气。
“我才不是来看你的。”
阿桂将头侧到一边,紧咬着唇,脸色很不好看。
他注意到周作的脸色,也意识到了什么。
“哈哈,这里间只有我一人,你不是来看我,难道是来看李老大夫的吗?”
“哼”。
阿桂转过头来,就要反驳。
眼睛却一瞬间睁大,泪流满面。
周作的眼皮在一点点的闭合,现在只是在强撑着。
他并没有发现里间里又来了两人,只是喃喃道:
“阿正那小子不知跑哪儿去了,都不来看看我。”
“大人那么聪明,一定能带着你们打胜仗的。”
“我,我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那双垂下的手被走来的人握住。
吴冉低着的眉眼久久没能抬起,神色悲怆。
一身都被沾染了中药味,不知在门外静静待了多久。
周作,是他在禁军北衙结识的。
周作,明明可以选择去其他有油水的衙门,却自愿跟随被排挤的自己到这里。
他说,这里是他的家乡。
他想回来看看。
是吗?真的只是这样吗?
周作。
你说你相信我,可是我吴冉连保护好你也没做到啊。
刀疤脸就站在门边,握紧拳头,低垂着脑袋,不敢迈进一步。
直到听到里间传来的痛哭声,他转身一个劲儿冲了出去。
脸色发狠,那从眉头直划下的长长刀疤越发狰狞。
这一刻,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去拦住他!”
吴冉低喝一声。
绝不能让我手下的兵再出事。
抬起的眉眼,锋芒毕露。
这一刻,才像是那位战场上的杀神。
初到平源时
“小兄弟此时来这平源可是有要事?”
依旧是那间屋子,微弱的烛火在黑夜里跳动,为坐在桌前的两人照亮一方。
“只是逃难来此而已。”
夫芥扯着嘴角一笑,“之前差点被牙婆卖了。”
吴冉眼神一动,有些惊讶。
“看小兄弟的模样,不像是能上当受骗之人。”
夫芥:“确实不是。”
“我原本是为了顺手救个小孩子,只是最后还是没能救出来。”
她的笑中难掩失落。
吴冉:“抱歉。”
夫芥:“无妨。”
吴冉转而问道:“可否请教小兄弟名姓?”
夫芥轻笑一声,回道:“李药。”
她何尝看不出他这半夜谈心,是为了打探虚实,怕对面的奸细混了进来。
她能坐在此处,目的同样如此。
她想知道这吴冉可不可用,有无大才。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
吴冉:“请讲。”
夫芥:“既然陇州太守失职,为何不往东向常山求援?”
吴冉:“常山如今也是自顾不暇。”
“可以说,回蛮迟迟没能攻下平源,也是因常山分担了大部分兵力。”
“大人谦虚了。”
“能凭这清汤寡水坚持到如今,实属能力出众。”
听到她这不客气的反讽,吴冉并不生气。
反倒一笑道:“让李兄见笑了。”
“本官确实有些无能。”
夫芥:“呵呵,站的角度不同而已。其实大人并非做错了什么。”
“只是人心太廉价,当不起大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
吴冉听得眉头一挑。
“李兄,说的是。”
“只是如今城中人心惶惶,经不起一点内乱。”
……
夫芥:“大人,是希望阿梦那姑娘离开这里吧?”
吴冉:“嗯。”
“待在这里并非是一件好事。”
是啊,身为女子,身为乱世的女子,身为俘虏的女子,会有什么下场,自是早有先例。
夫芥:“我倒是有一法。不知大人愿不愿意相信?”
“让阿梦带着这个东西去理山马场,找个姓陈的傻大个。”
“那家伙虽然脑子不太聪明,可还是有用处的。”
夫芥低头从裤腰缝里拿出一枚青玉戒指。
素色无纹,看不出有何作用。
吴冉拿着青玉戒仔细端详,片刻后抬起头,眼神带了些审视。
“之前李兄说本官像一个人。”
“本官此时也觉得,李兄像一个人。”
夫芥嘴角一扬,“是嘛。”
“可我真是认错了人。”
夫芥如今瘦骨嶙峋,同几个月前天壤之别。
她倒不觉得吴冉能光凭长相认出自己来。
“城内不安全,这把小刀李兄留着防身吧。”
吴冉从腰侧抽出一柄小刀,递了过来。
“多谢,”夫芥低头接过。
朝着窗外看了眼。
“夜深了,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吧。”
“但愿大人能寻一条安全的路送阿梦出去。”
“你说什么?”
“陛、少爷现在在平源县?”
“这、这、这、这,这下可完蛋了。”
陈耀一副天要塌了的模样,急得就要拉着阿梦往回赶去。
那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吓得阿梦猛地缩手。
“我,我……”
“大人说,李药哥有东西要拿给你。”
她站在原地,闭着眼,大喊一声。
陈耀眉头一皱,似是知晓了什么,不死心,还是下意识问道:
“是什么?”
阿梦左顾右盼,瞧见周围没人,这才从怀里小心拿出那枚青玉戒指。
陈耀颤巍巍接过,眼睛一闭,神色挣扎。
阿梦见他拿着戒指不动,一脸疑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深吸一口气。
眼神坚定道:“小姑娘,接下来,我会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不能带你一起。”
“不过你放心,既然是少爷让你来的,我一定会让人照顾好你。”
“这个马场是少爷的,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
阿梦朝着身后看了看,眼神好奇,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见她同意,陈耀松了一口气。
“老常,好生照顾这姑娘。”
“让人去牵我的马来,我要出去一趟。”
“还有,货物不容有失。”
时间回到现在
“大人,陈耀来了。”
安怀轼端起茶盏的手一顿,下一秒又继续送到嘴边。低头轻抿一口。
“他来做什么?”
“让他先去小厅等着吧。”
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下首一穿着麻布衣衫的中年人微微一笑。
“安相不准备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吗?”
归德府府尹孙成龙若是还活着,一定能认出这位就是出卖他的好幕僚。
完颜雍的暗棋,真名博尔术。
“哦?”
“看你这般,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安怀轼眉头一挑,盯着他,显然很感兴趣。
那带笑的嘴角依旧微扬,看起来很是和煦。
博尔术同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微眯起眼,很是享受。
“还是中原的茶好喝。”
“是吗?”安怀轼笑看着他,“一会儿可以带些回去。”
“那就谢过安相了。”
博尔术拱手一笑。
“不知鄙人前些日送来的厚礼,安相是否满意?”
“满意,本相甚为满意。”
“不出几日就解决了军饷劫案,还顺带查清了钦差被杀一事。”
“本相回去自然是好交差了。”
说完他还笑眯眯地看了博尔术一眼。
“不过,无利不起早,就这么放弃了培养甚久的棋子……”
“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博尔术:“自然是为了向安相表明我夷狄的诚意。”
“我王仰慕安相已久,如今有心结识一番。”
安怀轼轻笑一声。
博尔术有些疑惑,不知其何意。
又说道:“我王说了,若安相与夷狄合作,愿与安相共分天下。”
“是吗?”
“还有人曾说以本相之才,更适合执掌这天下呢。”
“看来本相的才能在完颜的眼中并非那么惊艳才绝啊。”
博尔术听得眉头紧皱,猛然起身。
“安相这是何意?”
莫不是想自立为王?
真没想到这安怀轼的野心如此之大。
这下可不好办了。
安怀轼单手倚着头,姿态有些慵懒。
一双好看的眼上挑,斜睨着他,不怒自威。
在博尔术看来,那双眼蔑视意味十足,仿佛能看穿人心,让他后背发凉。
“朝中有那谭季老和一众大臣在,多有阻碍。”
“完颜可愿率军替本相除了他们,助本相夺得这天下?”
“如此,本相也愿与完颜共分这天下。”
说完,笑意越发深厚,那张脸越发明艳动人。
那双眼却如深潭,幽暗无波。
不明情况的,还以为安怀轼是在以美色惑人呢。
看得博尔术忍不住吞咽口水,一阵后怕。
只怕这段时间收留自己,也是别有用意。
安怀轼此人心机之深,难以捉摸。
真不知道那呆傻的小皇帝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暗中搞死的。
“此事,鄙人不敢私自做主,得先行禀报我王。”
博尔术此时只想快些脱身,向自家王说明安怀轼此人的危险性。
一定要现在就搞死他!
不能给他发展下去的机会!
不然我夷狄危矣!
“说起来,本相突然想起夷狄有一谋士。此人并无官职,却能常伴完颜身边。”
“似乎也叫博尔术……”
“既然你现在还在大熙,那就说明那笔军饷还未出境,而且就在这江淮地界。”
“让我想想藏在哪儿呢?”
“江淮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回蛮不往北驰援夷狄,尽快拿下北方,而是死磕江淮……”
他含笑盯着博尔术。
后者悚然一惊,就听的他又道:“恐怕不止九万两军饷。”
还有理山将要运出去的战马……
还有……
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懂呢。
这样被敌人获悉的一清二楚……
他眼神朝着窗外,眼中含笑,有些期待。
陛下你猜,这个消息现在有没有到完颜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