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刀 ...
-
“左相,您老也觉得朕做的不妥?”
“陛下,此事,实在是过于意气用事了。”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
夫芥低着眉眼,没作答。
半响,轻声道:
“右相当时也在场。”
“左相认为,他为何没拦着朕?”
此时的她表情淡然,与在安怀轼面前完全不同。
在谭季老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她。
即使不到七岁,夫芥却从未在他面前故意伪装自己,努力去扮演一个天真的小孩子。
那双还未长开的眼睛里,带着明智,带着成熟,带着清醒。
像个小大人一样。
谭季老沉默。
“右相有经世之才。先帝在时,就对右相多有倚重。”
“可右相做事并无章法,老臣从未看透他。”
“那左相认为,先帝为何会重用他?”
……
沉默半响,谭季老眼中有明悟之色,似是想清楚了什么。
轻叹一声。
“微臣老了,有些老眼昏花,已经看不清这世事变化。”
那一向挺直的脊背,变得有些佝偻,脸上难掩落寞。
一代名杰,也会在时间的流逝里沉寂。
“不,左相,并非是你看不清。”
“恰恰是看得太清,才无力改变。”
“这一次的军饷劫案,发生的如此突然,朕很难不怀疑朝中有内应。”
“右相觉得,谁能担当重任,彻查此案?”
这一问,声音平淡至极,可谭季老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怒火。
他眼皮低垂,脸上带着些复杂,情绪莫名。
朝廷运往益中的军饷被劫,九万两白银,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若说朝廷里无人牵连勾结,可一点都不能让人相信。
毕竟钦差大臣卫峥前往彻查,仅时隔半月,就在驿站中被人杀害。
不知有多少朝臣深陷其中,牵连又有多深……
而他又如何不知,陛下是借北衙禁军一事,警告朝臣。
……
“谭家历经几朝,出了三个丞相。”
“延续至今,枝繁叶茂,已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族。”
“那些依附于你谭家的旁支,不乏狐假虎威,欺凌弱小之辈。”
“牵涉其中之人,你又真的斩得断吗?”
“还是说,你要大义灭亲,背上那遗臭千年的骂名?”
“谭相,朕敬你为老师,是百姓心中的高洁之士,这件事不能由你做。”
一味墨守成规,救不了大熙。
同样,以血缘为纽带维系的社会,没人能轻易背负“灭亲”的罪孽。
大熙需要改变,可也不该由这位老人背起。
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操劳一辈子,到老了,不该背着骂名,遗憾致仕。
谭季老听罢,神思不定。
从她的口中,他意识到这位陛下只怕已有了主意。
此事,恐怕无法善了。
“陛下,你成长了啊。”
只是,天下纷乱将起,这瘦小的脊背撑得起这波云诡谲的天下吗?
他心中思绪杂乱,一时想了很多。
夫芥轻轻点头,“嗯,还望谭相以后不吝指教。”
“朕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听到这番话,谭季老惨然一笑,告退离开。
夕阳西斜,光影在大殿里交错,移位,洒下最后的余晖,激起斑驳碎影。
阴影处,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
一个有些发胖的身影弯腰,静静捡起地上那凌乱的纸页。
不小心瞥到上面的内容,心中一惊。
其中一页,半露的文字写着:
户部侍郎范言私下收受银钱买官卖官……
开封府尹周正闲故纵亲侄欺男霸女……
这上面提到的范周两家,皆是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
周家,还与谭家沾亲带故……
春山想到前几日被陛下赶走的勋贵子弟,以及这两日在殿前哭喊的大臣……
心中担心,悄悄瞧了眼上座的人。
那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龙椅上,脊背都有些弯了。
春山眼中含泪,转身默默收拾起地上的纸页。
却不知,那枯坐在龙椅上的小人儿,此时闭着眼,呼吸均匀,竟打起了瞌睡。
应付了一天的大臣,真是心累。
当这皇帝可真不容易。
在梦里,夫芥看到了那些可憎的面貌,忍不住打了个抖。
心中喃喃,真是阴魂不散呐……
“陛下,陛下,老臣临到老了就这么一个独子,如今被人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陛下,老臣为国尽忠三十载,陛下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陛下……”
“陛下……”
连续不断的哭诉声,痛诉着那日打人的良家子的罪行,却丝毫不提自家的小子有多么不堪。
哪怕那些小子之中有一个像话些的,夫芥都不会如此深恶痛绝。
只是让人打了一顿,还是轻了的。
真要细说他们的罪行,真是恨不得一刀砍了。
可惜不能!
世家门阀掌握着权势,可以助一个人称王,也能集体将他拉下神坛。
何况,他们还参与了经济,把持着众多的田地和人契……
真是让人进退两难。
如今军饷劫案一事未平,本不该多生事端。
可是,这些人只顾着自家的子孙被打一事,丝毫不顾大局。
自己,又有什么顾虑的呢?
本来北衙禁军打人一事,就是她想要的。
现在或许也该露出獠牙了。
她知道,现在就露出自己的獠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深吸一口气。
待春山整理好仪容,提步进殿之时,被人拦了下来。
隔着侧殿镂花的木窗,望着殿内早已等候的官员,夫芥一脸冷漠。
紧抿着唇,眼中隐隐有杀伐之气,挥之不去。
她的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
转眼望着拦她的人,小脸肃穆,也不说话。
春山悄悄抬头看了眼,并未作声,带着人稍稍退远了些。
一时之间,侧殿里有些安静。
安怀轼低头,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可夫芥还是能看出他眼中有雀跃,眸光轻动。
“陛下,要做什么?”
只几天,问这话的人,从魏鸣变成了他。
看似是平常的问话,往往都别有深意。
也只几天,朝堂上变得鸡飞狗跳。
众人都在拼死捍卫眼前的利益,又有谁看得见真正蠢蠢欲动的呢?
站在高堂上的人,目光何时短视到了此?
又或许老谋深算的人已经猜到了什么,可也知道只要这次一退,必然会一直妥协下去。
权力倾轧,势必只有一方会赢。
夫芥微微侧头,望着他的眼中带着询问。
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不停打着哈欠。
“微臣斗胆进言。”
“陛下今日进了这大殿,只会败退而归。”
“为了天下百姓,陛下最终会妥协的。”
……
夫芥歪头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笑。
“安相是不是多虑了?”
“朕只是昨夜没睡好,现在还有起床气罢了。”
“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实在有些心烦而已。”
“陛下倒是随性。”
到了时辰,皇帝迟迟不上朝,殿内有些骚动。
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们窃窃私语,眼神不时朝着侧殿张望。
可惜,隔着屏风,看不清内里是何情形。
安怀轼眨眨眼,望着夫芥的眼越发晶亮。
不知怀了些什么心思。
“陛下如今不得寸劲,举步维艰,只是缺了一样东西。”
“哦?”
夫芥挑眉,有些好奇。
安怀轼此人琢磨不透。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这天下如何,他丝毫都不在意。
此时提出这话,只怕是有其他想法。
“陛下,缺的是一柄称手的刀。”
她也跟着眨眨眼,似乎没明白何意。
嘴角上扬,眼底却毫无笑意。
她心中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这也无异于一场豪赌。
自己两手空空,若是还将仅有的宝全压在这个不受控制的人身上……
赌赢,则换大熙安宁;赌输,则再次经历李命之从前所经历的一切。
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夫芥不敢肯定,甚至从未相信过他。
人性复杂,信任无疑是最难以托付的东西。
她转头看了眼大殿里的央央人头,到底没能说出“朕凭什么相信你”。
她不知道前世的李命之有没有选择相信他。
可这一次,她选择相信自己。
“朕……”
“臣愿做陛下手里的刀。”
“这些小事,不必脏了陛下的手。”
夫芥此番开口,本也只是为了敷衍,谁知对面直接挑明了。
抬头看向他的表情都有片刻怔愣。
她突然发现安怀轼惯常带笑的脸变得有些陌生。
是哦,这样不笑的脸从前从未见过呢。
真是冷淡呢。
安怀轼低着的眉眼并无任何表情,可却也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那份疏离感。
若是这次选择错误,只怕安相会变得越来越有分寸吧?
夫芥此时居然还有心情在心中调侃。
即使面对这样情景,她的心绪起伏也并不大。
希望先帝没有看走眼吧……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望着安怀轼的眼睛。
轻声道:“右相为什么要当这宰相?”
安怀轼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嘴角的笑意越发深厚,俯下身凑近,盯着夫芥的眼睛。
“这是臣的职责。”
声音悦耳,却如听鬼魅低语。
居其位,安其职吗?
可是未居其位时,何来其职?
夫芥转身甩袖而去,嘴角带着笑意。
“那朕会好好握紧手中这把刀的。”
安怀轼低着眉眼,轻笑出声。
空旷的侧殿里,似有低语回荡。
仔细听去,似乎在说:
这恶人倒是由安相做了。
可惜安相不姓李。
以安相之才,倒是比朕更适合这个位置。
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一时的胡言乱语。
“真是小孩子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