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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何其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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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看着他行至高堂庙宇,步步高升,依旧待我如初。
而我深陷蜚语流言,难以自拔,早已是分身乏术。
他在为我正名,可我却放弃了,最后的勇气只用来赴死……
可最终还是连从容赴死都做不到……
我还是困在了原地……
如果你是我,我希望这一次你能替我直面这一切吧。
“爹,孩儿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爹,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袁子耀愤愤不平,一双青黑眼盯着自家老爹,竟是看也不看魏直旭这个顺天府尹。
一旁的苏子隅还是个新进进士,就更难入他眼了。
他嘴里喊着冤,心中已经在考虑过后要怎么算账了。
嘿嘿,将那贱人抓来,在这二人面前羞辱一番,再卖给窑子。
至于这二人……杀了喂狗吧。
我看谁以后还敢找本公子的麻烦。
想到此,他差点笑出声,被自家老爹瞪了一眼后,悻悻收回笑脸。
一脸的不爽。
“呵,看来袁小公子是胸有成竹喽?”
“既然如此,把东西拿上来给袁小公子看看。”
一口一个小公子,也不知魏直旭是在弯酸袁子耀,还是拐着弯在骂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倒是没空管这些,听到他的话后,眉头一跳,忍不住侧头看向身后的瘦弱中年,面有询问责怪之色。
瘦弱中年也是面色严肃,皱着眉仔细回想。
他就是那年被派去给袁子耀收拾烂摊子的人。
一衙役急急从外进来,连汗也来不及擦,弯腰在魏直旭耳边悄声说话。
“大人,查到了。”
“那碎布是和秀坊有名的云下雾。当年这锦缎只出了三色,其中赭色的缎子只五匹,都被送入宫中。”
说完,大喘了口气。
呼,终于舒服多了。
魏直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后背直冒冷汗。
猛地吞了口口水,这才继续道:“陛下将其中两匹赭色锦缎赐给了礼部尚书袁大人。另三匹仍在宫中,未曾动用。”
说完,他抬头看了袁子耀一眼,眼神不言而喻。
袁子耀被那眼神吓得一抖,频频转头看向自己老爹。
如今,他真有些害怕了。
“拿给尚书大人看看吧。”
衙役将手里的碎布连同罪状呈上。
袁尚书没接,早在衙役刚才掏出碎布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
此事既已成定局,袁尚书却想轻拿轻放,拿钱了事,殊不知府衙外早已围拢了一群百姓,见势起,全都闯了进来。
来势汹汹的,那些衙役是拦都拦不住。
他们进来也很规矩,齐齐跪在地上喊冤,手里的状纸满是干涸的血迹。
流赭浮生,似乎还能嗅到经年累月沉积的铁锈味,呛得人满眼泪水。
众人这才明白,这位礼部尚书的小儿子到底是做了多少恶事。
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气得魏直旭当庭将其打了三十大板,收押监牢,等候问斩。
这回,尚书家小公子的名头也不好使了。
袁尚书一听,垂然坐倒,再一起身,竟是直直冲了出去。
他要去向皇上求情,饶自家小儿一命。
……
“我一双儿女终于能瞑目了啊。”头发花白的老者哭得泣不成声。
一群人就这么站在大堂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苏母站在府衙外,悄悄抹泪。
夫芥伸手安抚,眼睛却看向衙内。
她刚才注意到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进府衙后,偷偷朝苏子隅看了一眼。
想必这么多的苦主能齐齐在此刻出现,是他多方奔走的结果吧。
……
袁尚书的一张老脸在皇帝面前流泪还是有些用的。
袁子耀秋后问斩的处决被皇帝改为了流放。
魏直旭连连上书,也没能让皇帝更改半分。
可能是皇帝知晓此事私心太过,赐了本该留待京城候缺的苏子隅一个县令官职。
不过是远离京城的县衙。
也不知是皇帝为了遮掩此事,故意为之;还是为苏家考虑,怕袁老尚书事后报复。
总之,苏家离开了望山县,跟着离开的还有夫家。
至于钱明阳,自家分号开遍各州府,还真就收拾收拾,跟着来了。
初夏又至,北边特有的寒桐花开的漫山遍野,白中带粉的花色衬得山色越发娇艳明媚。
也是奇怪,名为“寒桐”,却是夏开。
寒桐花花香香甜,这让人沉醉留恋的气味,总会吸引鸟儿和昆虫驻足。
不时就听说谁家的又被蜜蜂给蛰了。
要是小孩的话,不知道又要哭闹多久。
不过大人也没好哪儿去。
走到田地里,时常能看见一只眼睛肿得老高的汉子,眯着眼锄地。要不就是捧着红肿的半边脸侧躺在树边小憩。
他们倒是不在意这肿包。
这里的蜜蜂没甚毒性,还有世代相传的巫医以此治病。
后院里不知养了多少蜜蜂。
……
流放之地,酷热难耐,看守的差役也叫苦不迭。
“韩大哥,这小子做囚车去关外,我们哥几个还得走着。”
“这囚犯的待遇真是比我们还好。”
“真是气煞人也。”
老韩颠了颠腰侧的钱袋,眼睛都快眯成线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热汗,朝四周的黄土坡看了眼,说道:“阎王让他三更死,你说他还能活到五更吗?”
那小子一愣,连汗水落到眼睛里也没擦。
“韩大哥,你说的是……”
老韩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何必跟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计较呢?”
“是是是,韩大哥你说的是。”
小子这才敢抬手擦汗,朝囚车小心看了眼。
“我去小解,你在这儿看着些。”
……
黄沙四起,囚车暴晒在太阳底下,竟没人去挪。
囚车里的人早在几天前就被晒得中了暑,如今躺在上面要死不活的。
一张干裂出血的嘴唇张合,声音轻微,不知在说些什么。
热气沉闷,稍一有点风,都让人昏昏欲睡,囚车外守着的人,都坐在沙墙阴影处小憩着。
能跑这一趟苦差事的,自然都是些平时在衙门里被排挤的人。
接触不到高层,也自知高升无望,自是不晓得这囚车里躺着的是谁。
小子听罢,凑到囚车附近蹲守着,看了眼周围睡着的人,将脖子又朝前伸了伸,这才听见囚车里的人说的话。
“水,水,我要喝水。”
“来人啦,给我喝水。”
小子嘴角无声上扬,望向囚车的眼神满是嘲讽。
真要多谢那位夫人送我来走这一趟,要不然怎能见到这贼子的惨样?
喊吧,喊得再大声些,我是不会让你就这么去了的。
你对我娘亲做的,我会一件件还给你,让你生不如死的!
一棵桐花树下,坐着几个小童。
摇头晃脑的,很是可爱。
他们身侧坐着一中年,嘴角带笑,气质温和。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棍,一笔一划在地上写着字。
他写一个,教一个,小童们便也跟着念。
小丫鬟躲在门口,翘着脚,伸着脑袋看,也在跟着小声念。
一时有断断续续的读书声响起,并不整齐。
路过的村民都露出会心一笑,也不上前打扰。驻足看了一会儿,便接着去忙农活去了。
走时,还放了些野果。
不知不觉间,小门侧边已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红彤彤的野果、新编的竹篓、刚采的蘑菇……
每天都是如此。
这是这些朴实的乡民们想出来的感恩方法。
县令大人不知道是谁送的,总不用被还回来了吧?
夫芥站在小丫鬟身后,也朝着那树下看。
她嘴角带笑,不知为何想到:要是他戴上一副金边眼镜的话,倒挺像一个深藏不露的斯文败类。
又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吧,那双眼睛如此好看,戴上眼镜倒是看不清了!
“哼,真是不务正业。”
一听这声音,小丫鬟就是一吓,忙飞奔回院。
夫珍站在对面门口,一脸的不乐意。
那张白胖的脸消瘦了许多,那笞刑还是给他留下了隐伤。
这么多年,即使书生成了县令,他还是看不顺眼,时不时就要刺几句才痛快。
苏子隅看到他,笑着起身同小童们道别,就要走过去见礼。
“李福,快关门!”
“快!”
李福欠身关门,表情有些歉疚和无可奈何。
苏子隅停住脚,无奈一笑。
转回头看着夫芥道:“娘子中午想吃些什么?”
小丫鬟见夫珍进了门,拿着竹篮偷偷出门收捡侧门的赠礼。
“吃桂花糕。”夫芥想了想道。
小丫鬟眼睛一亮,也侧头看来。
她口水都要出来了。
苏子隅更加无奈,温和一笑,“这桂花糕再好吃,也不能当饭吃呀。”
“谁说不行?我家芥儿想吃什么都可以!”
夫珍一把拉开门,十分不满。
小丫鬟再次飞奔进门。
夫珍朝她飞奔的背影瞪了一眼,这才道:“真是抠搜。”
看样子夫珍就站在门后偷听。
夫芥一笑,乐呵看着他两“互动”。
“那岳父中午想吃些什么?”
夫珍鼓着一张脸,不说话。
“好吧。那就买只烤鸭回来吧。”
夫芥和夫珍都爱吃。
“哼,”夫珍哼了一声,转头又进去了。
末了,李福拿了一袋银子出来。
笑着道:“这是老爷让老奴给大人的,说是不能委屈了自家闺女。”
夫芥这下是忍不住了,“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想给姑爷就直接给嘛,还得找些借口。
我这位爹,真是别扭。
夫珍躲在门后,涨红了老脸。
苏子隅当了多年县令,为政于民,事必躬亲。
如今依旧是两袖清风,清贫如洗。
说的不好听一点,平时全靠夫珍这位老丈人“救济”。
四十七年后
夫芥垂垂老矣,独自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有些困难。
她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窗外,白日晃晃,让人昏昏欲睡。
这一幕,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情景。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有脚步声近前,一双粗糙的手握住了她已逐渐无力的手。
“我并非,你真正的妻子。”
“我知道。”
夫芥睁大眼,想转过头来。
那双手轻轻为她转动,摆好枕头,与自己对视。
苏子隅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
他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
“不知该怎么形容,就像是冥冥中本该如此。”
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后颈。
不知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神神叨叨,还是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夫芥静静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与你争吵的那晚,我梦到了一位姑娘。”
“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他苦笑,“可我却有种熟悉感,甚至能在梦里梦出她的一颦一笑来。”
夫芥抿唇不语。
“我不知她与我发生过什么,想必我从前是个负心汉,那位姑娘是来找我还债的吧。”
苏子隅此时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只是皱起的眉头,依旧能看得出他的心事重重。
“那位姑娘还让我照顾好你。”
夫芥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
“说来惭愧,临到老了,我才敢吐露这些心事。”
说到此,苏子隅停顿几秒,然后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从那时,不,从最初见到娘子的那一刻起,我苏子隅便已决定今生不负娘子。”
“这算是一见钟情吗?”夫芥嘴角抬起,表情莫名。
所以,你那时喜欢上的是谁呢?
她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
这句话在心中划过,还是从她口中问了出来,不带一丝情味的好奇语气。
无他,实在是好奇。
好奇苏子隅爱上的究竟只是苏家小姐这个身份,还是……
毕竟真要说起来,夫芥和那位倦者,不管从相貌,还是性格都不一样。
唯一相似的点,只有同样的身份,以及性格中相似的倔强。
“不用说了。”夫芥忽然摆了摆手。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嘴快了。
有些时候,还是不知道答案更好些,以免想得太多。
“你。”他却认真地看着她道。
他说的是眼前的这个人。
“你其实也可以不用告诉我的,这样有些残忍了啊。”
唉,这样的对话,对“她”来说有些残忍了。
对他来说,也很残忍。
夫芥望向虚空,可惜只能看到屋顶。
“是啊,是很残忍的呢。”
苏子隅一笑,笑得灿然。
“我知道,娘子你从未喜欢过我。”
“你太冷静和理智了,理智到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帮助别人。”
“我相信依娘子的性子,若是没有嫁于我,依旧能过的很好,也说不定会更好。”
“也是那位姑娘的话,我才知道缘由为何。又让我有些惶恐,惶恐很快就会失去你。”
……
“她是真正的苏家小姐对吗?”
是的,她才是真正的苏家大小姐。
“她的心结在于我,对吗?”
是啊,“她”希望这一世不要再重蹈覆辙。
说起来,苏子隅的不弃,苏母的通情达理,以及“她”的报恩……反倒是让这些善良的人们被困在宗教礼法里,饱受折磨。
明明是善意向困在漩涡里的人伸出手,可害死的却是一次又一次伸出手的人。
旋涡深处,暗流汹涌。
“她”的死亡,是因为身为女子无法反抗礼法的无力,是因为旧事连累无辜之人的自责。
上一世,苏子隅七年苦读高中状元。
上一世,苏子隅为“她”伸冤却被人构陷,死在伸冤的途中。
“是因为那位姑娘,你才会来这里的,对吗?”
三句话,都非疑问。
……
良久无声。
夫芥扯了扯嘴角,始终没能做出表情来。
“对不起。”
苏子隅摇头,“娘子你不欠我什么。”
“相反,我更感谢娘子能嫁于我,没有选择另一种方式来纾解开这一切。”
“这么说来,我也是成功的。”
“你倒是想得开,”夫芥忽然咧嘴一笑,“其实,我有心动过。”
她用力握着他的手,然后松开。
静静道:“只是,我没办法爱人。”
我不习惯于踏入我把握不了的禁地。
“这对我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他的笑容依旧豁达乐观。
“你想再见见她吗?”
夫芥眼皮低垂,声音越加轻微。
时间快到了。
苏子隅握着她的手收紧,手心有些发汗。
他再次摇头,苦笑。
“她并不欠我什么,又何苦相见多增烦扰。”
“既已解开一切忧困,还是希望那位姑娘能重新开始。”
夫芥朝着他一笑,闭上了眼。
苏子隅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轻轻为她绾起长发,将那支发旧的云纹木簪给她戴上。
“为夫何其之幸!”
“我欠你的,只怕是还不了了。”
他再次握着夫芥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