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相》百了朽生

13、欲求其真

　　“丫头，听我一句劝，你还是走吧，不要牵扯太深。”严老头面色严肃，隐有纠结。平常总是直言直语，这番话却是他辗转一夜后才说出口的。
　　于私，他不想夫芥被牵扯进这件事，于公，这件事又或许非她不可。
　　“秋季要到了啊。”
　　夫芥站在窗前，看向院子里落满一地的枯黄，表情没什么变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小纸条。
　　辗转游玩了许久，这才寻了处清幽僻静之地落了脚，还没等完全安定下来，又要启程了。
　　不过秦二走的更早些，只待了半月余便启程了。只留下了严老头，说是将军府让他来保护世子的。
　　昨日飞来一只白鸽，严老头消失了一会儿后，回来时表情难掩犹疑挣扎之色。可看见众人时，又很快假乐呵起来。
　　只是这一番做派，自是被众人察觉，不过他不说，也没人会上赶着打听。
　　不过，即使是转瞬的表情，也能看得出严老头的心情很不好吧。
　　再次低头看了眼纸条上的内容，夫芥扬了扬嘴角。
　　严老头这么直爽的一个人，憋了一天怕是憋坏了吧？
　　“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严老头见她还有心情嬉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知道。我可能没有机会回来了，对吗？”
　　纸条上写的是“时机已到”，这么不清不楚的内容，很容易让人疑惑。
　　不过身在局中之人，自然知道这是何意。
　　“老头，朝廷派来刺杀的人有很多吧？”
　　“……”严老头犹豫一瞬，正打算开口，就听得她又道：“不要忽悠我哦。”
　　还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
　　严老头瞪了她一眼，“哼，我是那样的人吗？总共来了有五波人了。”
　　秦二这么急着离开，也是为了迷惑即将到来下一波杀手。
　　“死了有多少？”她问的是这边保护符离的人。即使现在仍有好些还藏在这座小院周围。
　　真正留下来的，可不只是严老头。
　　“二十三。”语气有些沉重，严老头不太喜欢提及这个话题。
　　前些日子天热，根本无法运回家乡，那些人都是他亲手埋葬的。
　　走了一路，便埋了一路。
　　“所以，我这样做是最好的，对吗？”夫芥看着他微微一笑。
　　严老头沉默，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大力气在宫中可不怎么管用。”
　　“老头，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夫芥笑着眨眨眼，有些调皮。
　　“哼，你想多了。”严老头转身，也不看她，眉头深锁，甩袖离去。
　　也不知这丫头是心大，还是早有预料……若是后者，也不知她这番心甘情愿最终又能得到些什么？
　　待严老头一走，夫芥站在原地仔细看了一圈，眼中虽有留恋，却发现没什么可带走的。
　　呵，或许本来就不该带走什么。
　　到底重活一次，还是自己贪心了些，没能舍弃掉那些东西啊。
　　正想悄悄从小门离去，不知符离何时已经等在了那里，身旁还站着李大厨，满脸的不赞同。
　　“你要走了吗？”
　　“嗯。”
　　“我同你一起回去。”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
　　夫芥静静看着他，轻声道：“不可以哦。”
　　转身欲走，被符离拉住衣袖，夫芥侧目看向他。
　　就见他低头取下脖子上的玉佩，抬手举起。
　　夫芥眨眨眼，将脑袋凑近，却被他一把抱住，听得他在耳边轻声道：“我宁愿不要这样活着。”
　　素常微弱平稳的心跳声此时激烈而有力，夫芥听着心跳声，被这突然的举动惊愣了一下，缓过神来，微微一笑，抬手环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知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吗？”
　　“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
　　符离怔愣，眼眶微红，有眼泪滑落。
　　“不该是这样的，我不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换来安稳的生活！”
　　符离其实并不知晓夫芥要做的是什么，可是却知道，一旦这件事情成功，自己的身后将不会再有追兵。
　　是的，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身后有数不清的追兵。只是大家都不说，他也不会拆穿。
　　代价如果是眼前的这个人……
　　夫芥直起身，看着他的眼，为他轻轻擦拭眼泪。
　　“你不是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吗？”夫芥一笑，“这并不只是为了你，我也想知道真相，或者说以我之手到底能改变些什么。”
　　“我很好奇，我想在死之前看到结局呢。”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无法留下她……
　　符离松开握紧玉佩的手指，指节有些发白，将玉佩戴在夫芥的脖子上，手指轻轻抚摸着夫芥的额头、眉毛、眼睛，忽又握紧手指，不再继续。
　　“芥子，若有来生，你可愿做我妻？”
　　夫芥有些惊讶，睁大眼看着符离，后者眼神温柔又平静地望着她。
　　夫芥清楚，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年长大了，如竹如兰，温润如玉，不再是初见时那般青涩胆怯。
　　同时呆愣的还有一旁的李大厨，这位壮汉也被自家公子脱口而出的话惊到了。此时地站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要不要先离开一小会儿？
　　他看了眼夫芥，心中很是赞同。芥丫头倒是不错，公子有她照顾自是极好的。
　　有了这层关系，李大厨自动忽略了她时常把符离遗忘在各个地方的事情了。连带着多了些尊重，自是把她当成和自家公子同等地位的人。
　　待反应过来，夫芥微微一笑，一口应道：“好啊。”
　　她其实并没有爱上他。
　　对上百年岁的她来说，符离就像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有的只是亲切、熟悉、关爱和怜惜。
　　会如此爽快的答应，也是知晓不可能会再遇见，只是为了安慰眼前这位少年。
　　这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或许对应的是今生不会再见，可同时也意味着有人会期待来生……
　　这下轮到符离愣了，细长的手指抹了抹脸，有些不敢相信。心中雀跃，看着夫芥的眼中满是光芒。
　　夫芥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看着他那素常苍白的脸被自己捏得微红，很不客气的笑了笑。
　　符离也跟着笑了笑，有些羞涩。
　　看着一点都不像是两个将要离别的人。
　　李大厨看到此，轻轻叹了口气。
　　天意弄人啊……
　　夫芥收了收情绪，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阿离可以告诉我鹤儿小姐的事吗？”
　　离别之际本就悲伤，刚才有了如此恰到好处的欢欣氛围，又突然询问当年旧事，不得不说夫芥是泼冷水的一把好手。
　　实在是她太好奇了。临了，还是问出了口。
　　符离盯着她的眼睛，笑容微敛，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说。
　　“阿离说过鹤儿是为救你而死，可你又怎会无缘无故落入水中？”
　　“只会是有人害你。那人是谁？”声音轻缓，循循善诱。
　　“是楠儿。”符离撇过眼，敛下眼皮，有些回忆道：“当年推我入水的人便是她，鹤儿跑来寻我时，为了救我才下了湖……”
　　“楠儿从来都不喜我与夫人多接触，更不喜夫人对我好。”
　　嫉妒自己的母亲对那位便宜哥哥比对自己更好。
　　二者一母同胞，却是救人者死，害人者生。
　　救人者，因为亲情，而害人者，因为嫉妒。
　　可符楠儿永远不会知道的是，作为母亲的人在知道自己的女儿因为嫉妒间接害死另一个的真相时，是怎么忍过来的。甚至为了保住她，替她掩盖这件事，暗地里又害死了多少人。
　　人性复杂至极，人心又脆弱至极。
　　那一撞，或许是一种解脱吧。
　　“我能感觉得出来，其实夫人并非是真心对我好，更多的是作为侯府主母的责任。”
　　“阿离失望吗？”
　　符离闻言轻摇头，“逝者安息。过去的事，我已经不再想了。”
　　“那么侯爷呢？”
　　一愣，符离回望着夫芥的眼睛，“在侯府十数载，我唯一看不透的便是父亲。我和他，除了血缘之情，只怕也不剩什么了。”
　　“若不是我，娘亲如今还在世，我想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吧。”
　　正是因为这个少年如此清醒又善良，才会活得这样痛苦吧。
　　“芥子，若是这次你能见到他，可以帮我带句话吗？”
　　夫芥点点头。
　　“就说：如果能选择，我也不想出生在这世界上。”
　　夫芥心头一颤，这句话，恰如她当年所想。只是，她从未向任何人诉说过。
　　“或许，他也同你母亲一样，希望你好好活着。”
　　“阿离。”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的话，阿离愿意等我吗？”
　　风扬起漫天落叶，伴着一声轻应，有脚步声踏踏离去。

　　“可是夫芥姑娘？有人要见你，请跟我来。”
　　再次回到京城，却并不如上次那样轻松自在。跟着眼前衣着朴素的小厮，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市，这才停了下来。
　　眼前停放着一辆马车，小厮伸手示意，又很快退了出去。
　　马车上下来一位年轻人，同样是衣着朴素，气质却完全不同，清雅有礼、从容淡泊。
　　“小生方尧，特意在此处等待姑娘。还请姑娘上马车，小生带你去见侯爷。”
　　夫芥看了他一眼，上了马车。心中惊叹不已，实在是没想到这多事之秋，还敢与朝廷钦犯沾边之人竟是他。
　　在方尧登上马车之后，又朝外面看了眼，刚才那位带路的小厮不知何时又走了出来，赶着马车。
　　马车缓缓行进，二人对坐无言。
　　夫芥看了他一眼，忽问道：“公子不怕吗？”
　　方尧看着她的眼睛，轻声一笑，“姑娘不怕吗？”
　　夫芥与他对视一眼，二人一同笑了笑。
　　方尧看了眼窗外，眼中似有追忆，“侯爷对我有救命之恩，也有知遇之恩”。
　　尊敬模样毫不作假，好似侯府主人还是那当年荣光。
　　天色将暗，马车逐渐平缓，如闲庭散步。
　　“冒昧一问，公子可是爱慕楠儿小姐？”实在是让夫芥难以分辨出一丝一毫爱慕之情。
　　“非也，楠儿小姐高高在上，小生从未有过僭越之心。”
　　夫芥懂了，也连带对方尧也有了敬佩之情。
　　一介寒门小官攀附侯府千金，在外人看来是乌鸦想变凤凰，可了解方尧为人的人却不会这么认为。
　　符子桉此人胸有城府，深谋远虑，本该在官场如鱼似水，却树敌众多，定是不屑于与宵小同流合污。能救且赏识方尧，足能证明符子桉清楚其为人端方雅正。
　　方尧此番求亲，如此反常的行为，很难不说是想向符子桉传递些什么。
　　只是可惜符子桉似乎并没有在意，或者说是早已知晓却一意孤行。
　　“大人，到了。”马车外有小厮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