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胖咪子

59、第 59 章

　　还没为秋姨娘琢磨出一套周全说辞来，邵代柔慌得是真真切切的，“怎么这么早？”

　　秋姨娘与宝珠双双摇头，谁也闹不清状况。

　　谁能想到呢，秦夫人花了大价钱疏通关系，总算同年少时的手帕交攀回了交情，如今的奉礼郎夫人。

　　这回秦夫人为了宝珠的事情上京去设宴，奉礼郎夫人来是来了，可是只屁股沾凳略坐片刻，将将吃了半盏茶，便推说家中年节忙碌辞将去。

　　态度就显得意味深长了，要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沾这事，连来都不会来，所以还是嫌秦夫人哪里做得不够周到。

　　有什么可以让人家图的呢？家里的男人——无论邵平叔还是邵鹏都没什么可指望的，那多半就是银子使得还不够。

　　秦夫人退了宴席，为着搭进去的定钱心疼得牙痒，为攒钱她已用尽了心力，然而放到京城或许是不够看的，真叫人发愁，银子也不是说变就能凭空变出来的，究竟要去哪里筹谋才好。

　　雇了车，一路愁眉苦脸地早早回来，没想到正巧撞见一场大戏的末尾，街角的人群还没有散去，是是非非还热热闹闹在尘土里膨胀，被无数张嘴咀嚼消遣后再吐出来。

　　冬日萧瑟，偏满地的雪把稀薄日光衬得刺目，刺骨寒风冲进屋里，晃得屋里的两个人皆是眼前一震眯了眼。

　　深冬里裹得厚重，秦夫人半揭着帘站在那里，整个人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秋姨娘愣了愣，话未出声泪先流，噗通一声就往门的方向跪下了。

　　邵代柔心里头慌乱如麻，万般也只能先跟着跪下再做打算。

　　秦夫人裹着一身风霜冷意走进来，满脸疲乏，嘴角挂着一抹讥讽而无奈的笑，“都跪着做什么呢？外头无非是说我管家无方，纵得这等子伤风败俗的事情出来，我这是该丢的脸都丢尽了，你们现在来跪我有什么用？”

　　地上跪的两个女人都不敢说话，埋着头耸着脖子挨训。

　　秦夫人在榻上坐下，自己拎起茶吊，却半天没倒，语气仍是温和的，只是眼底冷着，盯着秋姨娘说：“我且给过你机会，你次次不走，如何？是后悔了？我说呢，怎么几回要给你说人家，你都万般不乐意，我还当你是对男人绝了心思，原来是没瞧上我定的人。行啊，那展官人是人中龙凤不错，可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样不明不白同他苟且厮混，难道还盼望着他将来飞黄腾达后能记住你？”

　　“夫人冤枉哇！”秋姨娘惊惶地哭起来，“我是真心想这一世都伴着夫人，当牛做马报夫人救命的恩情！这一颗心真得不能再真，夫人万万不要生了误会！”

　　邵代柔赶紧膝行几步到秦夫人膝下，仓惶抬起头，颤着手替她将茶斟满，慌忙帮腔道：“外头人怎么想且不去论他。唯独母亲不同——母亲可千千万万不要信了那些话，没有厮混，姨娘同展官人根本没有——他们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

　　“哦？”秦夫人噙着笑，笑是凉而淡的，“说吧，我姑且听一听，这板上钉钉的丑事上还能被你们这两张巧嘴雕出什么花来。”

　　如今只能把实话尽数托出，邵代柔也是此时才得知秋姨娘频频往张家结交的初衷，说来也可笑，那张员外年纪一大把还对邵代柔心怀觊觎，结果兜兜转转，宝贝儿子竟痴心上了秋姨娘，不是造化弄人是什么呢。

　　听完了全程，秦夫人听得诧异，直问：“这当娘的怎么做的，竟然也不往房里放几个丫头？”

　　那张家大娘就是个漏勺，什么都往外倒，就连秋姨娘都晓得其中缘由：“因为想着展官人将来要娶高官之女，怕成亲前先弄出孩子来，岳家那头不好对付过去。”

　　“谁想到这先见之明到头来竟害苦了人呢。”秦夫人叹息着讽刺，转过头来又看着秋姨娘，看着看着，看得冷硬的眼也逐渐软化下来，美人眼中有了情，岁月哪里败得这般风韵，被那后生痴恋上也是情有可原。

　　料想事情始末不至于有假，事已至此，还能怪什么呢，难道要怪老子娘将她生出这副皮囊，还是怪勾阑妈妈将她调 | 教得万种风情？

　　两个女人被命运卷在一起纠缠多年，恨的时候恨得恨不得抽筋扒骨，可这么多年相伴下来，说是主仆更似老友，秦夫人无可奈何长叹一声：“不是我说你，那展官人究竟懂不懂都姑且不论，就当他是真不懂，那是他老娘教子不妥当，你又做什么搅合进去呢？稀里糊涂缠进这样麻烦的官司里，现在如何收场？”

　　秋姨娘伏在地上泪流满面，是懊恼、是愧疚、是担心，底下是不是也藏着一份不可言说的遗憾，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邵代柔苦苦求着情，其实心里也知道求情是惘然的，但她除了求情还能做什么呢，只能伏在秦夫人膝头切切恳求：“母亲，母亲，姨娘她晓得错了，千错万错都过去了，母亲向来是菩萨心肠，宽恕我们姨娘这一回好么？”

　　眼前乱糟糟的，被苦和哀搅合的，秦夫人沉默着，细细在心中将一切从头捋过。

　　这些年她冷眼旁观，比谁都清楚秋姨娘和邵平叔之间是什么情况，邵平叔从不往秋姨娘房里去，秋姨娘更是，话都极少同他说。两个人至多在秦夫人这里碰上面，彼此间连眼神都要避开。

　　邵平叔不敢看秋姨娘，他不敢直面自己的懦弱与卑劣；秋姨娘不愿意看邵平叔，她不愿重见当年的心碎与绝望。

　　若是秋姨娘真的与外头的男人有了情，秦夫人自然是愿意成全的，可如今既然把邵代柔扯了进来……

　　日头又低下去几寸，秦夫人在日渐黯淡的日光里看邵代柔一眼，生怕她怪罪秋姨娘，邵代柔急急脱开她的膝头，整个人跪下去接连磕头，头埋得极其低，每一下前额全都贴上冰凉的地砖，砰砰的响。

　　是个多好的孩子啊……

　　谁也不知的耻辱感慢慢从秦夫人的心头涌上来，淹住了口鼻，看见出身名门自幼学礼义廉耻的秦家嫡女死去，她不得不打起秦家嫡女嗤之以鼻的卑劣算盘，也许从前那个自己早在离开京城的那一天便死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一具空囊。

　　“罢了，罢了，你们胆子这样大，哪里还把我这个当家夫人放在眼里。”
　　秦夫人甩了甩衣摆，然而一路来马车太过颠簸，那皱巴巴的裙摆是无论如何也捋不平坦，摆在那里刺眼，
　　“这般丑事，闹得这样大，说句实在话，我既不愿管，也管不了，现在就算是我有心偏袒，也偏帮不过来了。擎等着吧，等老爷回来，要打要杀的，一应都请老爷作主。”

　　鬼才知道邵平叔如今云游到哪座山头去了，生死都没人晓得，于是事情暂且在这里搁置下来，秋姨娘被禁了足，门房被千叮万嘱绝不再放张家人进来，府里静得像无事发生过。

　　然而不是真的无事发生，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筛锣擂鼓仍然提醒着所有人，尘嚣里故事传得更加沸沸扬扬，一堵矮墙隔不开那些声音。

　　邵代柔不能在邵家待过夜，她本想赖就赖下了，秦夫人说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个节骨眼上邵代柔哪里敢忤逆秦夫人的意思，思来想去，只能去求大嫂金素兰：“……别的倒是没什么，我就怕底下人瞧着笑话，见夫人不管，就短了我家姨娘的衣食。只能厚颜来求一求大嫂子，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多少帮着看顾姨娘几分。”

　　金素兰正想去瞧热闹，抱着胳膊吃惊冷笑：“我是实在没看出来秋姨娘有这样的胆子，就不怕被吊起来打死？家里倒也没少她吃穿，怎么就不守妇道到这个地步。”

　　来前邵代柔就预料到要被奚落几句，如果说她自己，倒是没大所谓的，可是说的是秋姨娘，邵代柔难免难堪辩解几句：“其实都是没有影子的事，大嫂子难不成还不信我么。”

　　“你还没听到吧？外头传得有多难听。那些人么，哼哼，狗嘴里向来是吐不出什么象牙来，我早都晓得了。”金素兰冷冷笑了几句，话锋一转说回来，“母亲那个人我是晓得的，正在气头上么，是要苛待几日做做样子的。行吧，事情我记下了，等母亲气消些，我偷偷让人从东苑小厨房带些吃的用的过去就是了。”

　　“多谢大嫂子！还好有你，不然我真的……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邵代柔忙道谢。

　　“道谢么是不用了。”金素兰将她上下打量几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让人放不下心来，略警告道，“所以你更要守住些，别瞧着你家姨娘就有样学样，谁让我倒了大霉嫁到你们邵家来，别叫我也丢了脸。”

　　邵代柔有苦说不出，只能再谢几句，从房里退出来，天已然暗了，心比天还要暗，邵家如此，世间亦如此，女人们相互扶持，女人们相互打压，男人呢？好像从所有故事里隐没了身形出去，男人天生就具有独善其身的能力，奇也怪哉。

　　将将从东苑出来，正好遇上转告秦夫人意思的丫鬟，说冬日夜得早，叫邵代柔早点回李家去。

　　邵代柔无法，只能先去同秋姨娘道别，推开门进去，屋里没有点灯，秋姨娘正坐在漆黑的雕窗底下抹泪。

　　她常常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外，背影被羸弱的光线拉得又细又长，由此枯坐着熬过一日又一日。

　　比起枯坐在窗边枯等，等天黑，等天亮，等日出，等落日，或是像现在一样流泪满面，到底哪一种更好？

　　秋姨娘是邵代柔的生母，邵代柔爱她怜她，却也哀她叹她，年轻时得了男人偏爱便趾高气昂，被男人辜负后便心灰意冷，如今又被一个男人拨乱心扉，邵代柔直觉女人不该这样活。

　　但是不这样活，又该如何活呢？
　　邵代柔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羡慕向往卫勋母亲的能干与潇洒，然而天地间唯出过一位卫娘子，大多数女人还是只能在相似的境遇里同样蹉跎着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