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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廊下的白幡白灯笼还没收起来,花了大价钱置办的,眼下都是现成照用,日子长了,长长的白幡底下扫过被雪沾湿的黄土,被一双双不常清洗的脏手翻来翻去,杂乱的黑黄着。

      邵代柔就在那不再白净的白幡里不停穿梭来去,掌家的熊氏没了,即便邵代柔再不情愿,也得帮着几位李家婶嫂料理起种种事宜。

      刚吃了口早已泡得没了滋味的茶水,后头又来人催:“哟!我的大奶奶,你怎么还闲在,外头又来客了!”

      邵代柔在浑浊烟味与人味里艰难吸了口气回神,不冷不热呛话回去:“催什么催,人家是吊唁的,还怕人跑了不成?”

      抱怨归抱怨,事情还是要做,邵代柔将几位乡亲请进灵前,光被层层白幡遮挡,阴暗潮湿,再听李老七一遍一遍向来询问的亲友复述熊氏的死:“……她日夜照料老太爷,熬得人都枯瘦了,这不,老太爷撒手去了,她承受不住,一个恍惚间走到了冰面上,谁知那冰面竟……”

      讲到关键处,恰到好处哽咽一顿,抬起手背抹一把干涸的眼睛,抑扬顿挫悲叹道:“冰面竟是裂了!”

      他这一哭,在场众人全都呜呜咽咽哭起来:“七太太在世时料理家事照顾长辈,最是宅心仁厚,街坊邻里都有目共睹。”

      李老七假哭几句,又说道:“还有与她陪嫁来的妈妈,怕是见她落河慌忙跳下去救,河水湍急,也一并随着去了……”

      众人继续跟着感叹:“倒是个忠仆。”
      “这也好,起码七太太一路走得不孤单。”

      哭是哭的,只是这哭远不如当初哭李沧来得壮观,李老太爷不过一段落幕的老旧朽木,属于他的壮观停留在过去,而熊氏就跟没什么值得哭的,连她自个儿生的孩子都没掉几滴眼泪,大家心知肚明,李老七迟早还会娶新妇,会有新的宗妇来取代熊氏的故事,不值得大动干戈的哭。

      所有人都在做样子,邵代柔只能干站着,扯着缟衣宽摆遮了遮脸,随便呜咽几声。

      这回跟李沧死的时候又不同。李沧名义上是她丈夫,他走了,是出于对未来的惶恐也好,是处于对战士的尊重也好,或者根本就是不得不装模作样,邵代柔都是要掉一掉眼泪的。

      而这回,李老太爷就不提了,他的存在就是李家腐烂的根源,没有他,李家坏不到如今这个烂样。

      至于熊氏么……过去邵代柔没来李家之前就动不动盘算她的嫁妆,后来邵代柔落到她手心里,还赶着李沧办白事呢,就要她给白做衣裳,那股子贪劲从骨头里头就能钻出好几里去,邵代柔才懒得为这种人哭,装她都装不出来。

      有别的事情让邵代柔更在意,从灵堂出来一路,她见缝插针逮着个人就问:“看见小花没有?”

      “不知道”、“没注意”,时不时还有人顺口了冒出一句“你找那憨傻的啊”。

      小花哪里憨傻呢?只不过是年纪小心眼实,在所有人都偷奸耍滑的李家,显得有那么些格格不入罢了。

      几乎将李家下人问了个遍,最多就得一个“昨日我还见着哪”的回答,没一个当真晓得小花下落的。

      邵代柔的担心似乎有些来源不明,却迟迟挥之不去,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能说不在就不在了?就算小花不在她跟前做事了,放到另外的职上干活,也该有个说法。
      跑了?身契还在李家,跑能跑到哪里去?差事都是一个丁一个卯的,发觉丫鬟逃跑,怕是李家早就轰轰烈烈去追人了,还等到现在?

      邵代柔依旧不放心,想找老宅管事的打听,一扭头,却见一衣着尤为鲜亮的人影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张家大娘一贯张扬,双手握住邵代柔就大声叹道:“哎哟哟,走了一个又一个,这是哪样世道呢!”

      “是了,也不晓得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邵代柔跟着长吁短叹。

      双方都不甚在意逝者,只意思说了几句节哀便作罢说起闲话来。

      张家大娘背着人冲她咬耳朵:“秋姨娘本来今天就想来看你的,你家那位夫人说老太爷去了是大事,要等你父亲回来,阖家一道拜访才好。她发话了,你家姨娘也没有办法。”

      转头已是一两日不见,邵代柔对临走前怀疑秦夫人打算卫勋那十八万两的事始终抱有惭愧,想起来便有些止不住心虚,笑容也有些讪讪的,“夫人是礼数最周全的人。”

      张家大娘扯一扯嘴角,“什么礼数,不过是先为难自己,再为难为难别人。”

      这明晃晃的抱怨让邵代柔不好接嘴,她只能很淡地笑一笑,“倒也没有,只是多年的性子了,成了习惯。”

      “反正说起来对我是件好事,我正好请你家姨娘上我家去。我儿这几日像是有些心事,问他他也不搭腔,打小就是闷葫芦一个,愁得我啊……”张家大娘高高甩了甩袖摆,“也就每回你家姨娘去开解他几句,他瞧着能好些。”

      这真叫邵代柔听得惊讶,频频侧眸:“我家姨娘往你家去了?那……”
      秋姨娘如今三十来岁,跟与邵代柔同岁的展官人共处,倒是也谈不上孤男寡女,总之还是……总归还是有哪点不太妥当罢。

      张家大娘倒是不以为意,“你问我为什么跑出来?哎哟,还不是因着我家那位二娘么!那负心的久不来青山县,想来她是年轻熬不住,眼珠子一天天的尽往我儿身上打转。早上一起来,她杵在门口说她劳什子香塔没了,疑心是我底下丫头拿的,纠缠来纠缠去,非得等到我儿来请安,见着面了才消停。迟些时候你家姨娘上我这,同我儿吃个茶,她又来了,非要来讨教什么做菜方子。哎呀,这烦得我!这不,逮着机会就逃出来了。”

      邵代柔并她一道穿过人群往灵前去,伸手引着路,扭头去问:“那你自家一个出来,展官人在家,岂不是正合了那二娘的意?”

      张家大娘洋洋得意哈一声,“为她?哈!她打量自个儿年轻有姿色,也不想想我儿哪只眼睛瞧得中她!待到放榜做了官,多得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要嫁我儿。”

      邵代柔沉默听着,展官人早行过冠礼却没说亲,想来是这个原因。

      迎面走过几个面熟的街坊,张家大娘站住跟人闲扯几句,才又继续跟邵代柔往前去,面露嘲讽:“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哦,对,我家那二娘。不是我做人老娘的说得难听,她就是脱了衣服站在我儿面前,那也没用,我儿以前就当面数落过她——哎?怎么说的来着?自——自……自取——”

      邵代柔想了想,试着填下去:“自取其辱?”

      “是了是了,我儿就是这么讲她的。”

      “那二娘都如此了,你怎的不跟张员外讲?”

      “我懒得,我又不是正头太太,谁稀得替他管小娘。再说了,你别瞧我看着不像是善心的人,那二娘实际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跟了那老不死的,给她做爹都嫌岁数大,她心里头能舒服?我要是给那老不死的通风报信,二娘指定是要被打死的,唉,能容人一条生路,何必赶尽杀绝呢。反正她对我儿那些事,我就当个笑话看,找找乐子也挺好。”
      张家大娘抖了抖一身显摆,“所以你说,我有哪样好担心的嘛,我儿可不是那拎不清的人!”

      得了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儿子,也无怪张家大娘逢人就爱跟人炫耀,说上几句就忍不住夸耀起来:
      “我这儿子啊,样样都好,相貌也好,学问更是没得说,唯一就是性子闷,他心里藏了什么事,从来不爱跟我谈,说了呢,其实我也不懂,可好笑了,你家姨娘能懂他,你说怪事不?我儿填了词,我看都看不明白,偏你家姨娘会唱,一来二去的,倒熟悉起来了。反正我那娘家兄嫂——嗐,有且不如没有呢,既然我儿跟你家姨娘投缘,就当是平白多出个姨母陪陪他,我高兴还来不及。”

      写词唱曲?
      那个画面,邵代柔连想象都想不出来,奇也怪哉。

      从邵代柔有记忆开始,秋姨娘就一直陷在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里,三十多岁的人,竟过得像是花甲年岁一般,常年穿着颜色发灰的素色衣裳,没有太多表情的面颊上仿佛覆了一层沉沉的余烬,习惯性皱起的眉头似乎有装也装不完的愁苦,将所有卓绝的美貌都浪费在奄奄一息的绝望中。

      可就是这样心灰意冷的秋姨娘,竟愿意与展官人一道唱曲……

      邵代柔心里跳得快,心思与猜测飞转,面上什么都不便说,单单扯开话头独将张展一人拎出来说:“展官人确实是没得说的,争气得跟什么似的,十里八乡都再出不了这般贤才。要说还是大娘你命好呢,生了个文曲星下凡,书海泛金波,好日子就在眼跟前,擎等着展官人当了大官孝敬你就是了。”

      张家大娘乐呵呵掩起嘴笑,“就是,可不是这个理!要我说,男人有什么用?全是些糟心的负心汉,不如儿子来得可靠。”
      说到这里,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冲邵代柔挤眼睛说:“就这李老七,你瞧好吧,老妻前脚将将才去,没几日他就要张罗着找新人了。”

      邵代柔懒得看李老七,只奇怪将眼睛朝张家大娘一瞥,说不会吧,“老太爷刚走,他身上还没出孝,怎么找新人?”

      “只要有那个心,法子多了去,等着瞧吧。”
      张家大娘讥笑着说罢闲话,自个儿静了静,沉默着不晓得想了些什么,忽然又接道,
      “你信我这话,这世上但凡男人,一个都不要信,全都是些良心长在裤 | 裆 | 子里的,吃着碗里的,管他咽不咽得下,横竖也要把锅里的夹走。”

      男人?邵代柔只能想到卫勋,别的男人她说不好,她只觉得卫勋肯定不是坏的,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为卫勋辩驳道:“男人应当……也不尽是朝三暮四的薄幸人,也是有好的。”

      张家大娘乍的掀起眼皮,意味深长地斜眼看她,一面嘴角勾起来,“你啊,也无怪,这样年轻,还是吃亏吃得轻。”

      “哪怕他是个顶好的好人,好父亲、好儿子、好兄弟、好街坊……总之什么都好,唯独对着女人时,他不会是个好男人。”

      张家大娘笑得恣意,那张扬的笑里却无限寂寥,蒙蒙的天色将她的音色都衬得灰暗不清,告诫得慎重,

      “女人早晚都会遇到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打一开头他就晓得不能成事,还是要使尽浑身解数来勾搭你,让你以为他爱你爱得跟什么似的,身上只有八两也恨不得为你花十两,对你嘘寒问暖,为你说尽蜜语甜言,叫你以为哪怕世间与你为敌他都站在你这一头,他还动不动就若即若离,勾得你猜得抓心挠肝,你感动哇,你为他神魂颠倒为他茶饭不思,恨不得与他朝夕相对为他生为他死,结果呢?你抛下一切追随他而去,以为终于找到了一生的依靠,他拍拍屁股,嘿,扭头就要娶别人,娶了这个还要纳那个,心可忙得很哩!”

      张家大娘能说出这些话,必定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有她的人生经历根据在。

      邵代柔没有经历,仅有能称得上是经历的只有与卫勋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的一段阴差阳错,提供不了什么佐证。

      她听得似懂非懂,只忽然想到,秋姨娘、秦夫人、张家大娘、大嫂金素兰,似乎她见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对男人充满了失望,哪怕没有无法跨越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之间,结局依然是一地鸡毛。是不是……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无法真正成为女人的依靠,也没有任何一段感情能够走向没有缺憾的圆满?

      她想到卫勋,想到他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偏袒和照拂,想到他留给她的十八万两,想到他对她似是而非的纵容,心里热了又凉,凉了还热,她独自揣摩着,有些茫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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