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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邵代柔领着郑夫人一行人出来,陵园子里绕来绕去找不到坐处,眼见郑夫人脚下灌了铅越走越慢,邵代柔无法,只好指着旁边的石阶问道:“一时半刻也变不出个坐处,夫人先在这里歇一歇脚,好不好?”

      郑夫人还没回话,她身旁脸黑如墨的老妈子先开口抢话了:“夫人身子娇贵,那石阶冷冰冰的,千万别想着坐一会子便罢了,仔细寒气钻入了肌理,想要拔除还得费好一番调养。”

      话虽在理,语气却是极为不善,显然那不屑一顾的眼神是冲着邵代柔来的。

      不过邵代柔无所谓,她的心肠早已在各家走动时千锤百炼,夹枪带棒的语气伤不了她半分,遇上她不高兴的时候,说不准还要回敬几句呢。

      只是作陪郑夫人到底是受卫勋所托,就算说不上是爱屋及乌,好歹沾着几分人情往来,邵代柔态度很是友善,她想了想,守园人屋子里有不少凳子,暂且借一两个过来不是难事,于是说:“那我去张罗几张杌凳来,此处艰难些,请郑夫人忍耐些个。”

      “什么夫人夫人的,把人都叫生分了。邵大嫂子叫我名字就好,我名慧娘,娘家姓毛。”毛慧娘有些难为情地嗔怪了身旁的妈妈一眼,倒是十分客气地点了几个郑家下人,“哪里好叫大嫂子动手呢,为难的是只有邵大嫂子认得路,还劳烦邵大嫂子领着我的人去抬来。”

      那妈妈脸色仍旧不善,邵代柔看也不看她,只朝毛慧娘笑了笑:“我脚程快的呢,慧娘等我片刻。”

      邵代柔带着几个郑家下人走远了,毛慧娘终于不再强撑,见周围无人,有些懒散地塌了塌腰,微微拧起眼角含笑嗔怪,眉眼间是未经过风霜的天真与轻松,“真是奇也怪也,妈妈平常是最善性的人,邵大嫂子不过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可怜村妇,妈妈又何必同她过不去呢。”

      伏妈妈想说什么,却忍了忍,“夫人听奴一句话,别跟她交往过深就是。”

      毛慧娘只当奶母是嫌弃邵代柔出身微贱,笑着摇了摇头,柔声劝道:“妈妈明知良人最是看重出生入死的一帮长行,李沧大哥前脚刚去,我后脚便冷落他家未亡人,叫良人看了心里多余生一分嫌隙,何苦来哉呢!”

      此番听慧娘称郑礼为“良人”,伏妈妈心里还有些别扭。

      那郑礼,原名郑厮儿,胎投得不好,命数倒是好得不得了,在路边快饿死时候被卫家大爷捡回了家去,试了试拳脚,发觉竟是练武的好苗子。

      于是卫娘子给赐了名叫作“礼”,认下来做了徒弟,还给他说上了毛家千金万金的娇娇小姐。郑礼本人呢,也算是个争气的,肯拼,肯吃苦,人也还正直,搏了个武状元的头衔,从此算是平步青云。

      不过无论如何,哪怕时至今日,郑礼的出身仍旧是毛家上上下下心中的一根刺。

      小夫妻感情好是好事,伏妈妈自然不会连这点芝麻小事都拎不清,说起来姑娘嫁了他也没什么不好,卫家是卫娘子当家,家中女人的地位奇高,郑礼在卫家二英的教养下长大,也承袭了些许卫家门风,不纳妾、不宿妓,家中大小事务皆交由夫人主张,抛开那些家族脸面的门面不谈,真计较起过日子,姑娘嫁给这样的郎君当然是好的,要是嫁到那深不见底的大宅门里去,光是一日一日理会那些莺莺燕燕也够得糟心的。

      伏妈妈想得远了,被毛慧娘一句娇滴滴的娇嗔拽回了深思,“妈妈要是再不说话,我就不听你的了!”

      “夫人年纪轻,怕是不记得当年的事了。”伏妈妈还是虚虚实实,“总之莫要跟她走太近,平白叫她带累坏了风骨。”

      伏妈妈这头越是讳莫如深,就越是叫毛慧娘好奇坏了,她晃着妈妈胳膊纠缠道:“这趟是为了送别李沧大哥而来,与邵大嫂子完全不说话肯定是行不通的呀,良人要是问起,我怎么解释才好呢。莫如妈妈把里头行情告诉我,我晓得缘故了,才好斟酌交通深浅呀。”

      伏妈妈一向拿她的娇缠无法,只好交代道:“夫人可曾听说过……”
      迟疑着望了望四周,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放眼望去,除了几个郑家自己人,就只有告不了密的死人。

      伏妈妈压低了嗓音:“夫人可还记得邵公爷府上的盈夫人?”

      毛慧娘诧异地瞥她一眼,“那是自然,当初闹了那么大的故事出来,谁人不知呢!”

      话还未落,就忽然生出了些联想,邵公府……说起来,邵大嫂子也姓邵……

      毛慧娘微微变了脸色,若有所思。

      想到曾经的小小姑娘早已嫁作人妇,即使宅院里没有风风雨雨,见也该见识些。伏妈妈见状,不再瞒她,将一切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故事的开头总是轻松愉悦的,义气风发的年轻小公爷头一回下江南,当地官员为了巴结京城来的贵人,自然是点了娇美行首作配。

      邵公爷下了马后的第一顿晚宴,便见到了以一把好嗓子迷醉烟雨的江南第一名妓莺娘。

      桨声灯影迷人眼,邵公爷对貌美行首一见倾心,不惜重金赎身,相约余生,一路将人北上带回了京城。

      邵公府的老太君早已得到消息,震怒不已,对外放言,邵家便是纳妾,也只纳身家清白的良家子。

      邵公爷哪里舍得,却又犟不过母亲,只好假意已经将莺娘遣走,实际暗中置办了一座宅院,将人安顿了下来。

      不多时,莺娘有身孕的消息传到了邵公爷夫人陈氏的耳朵里。陈氏寻了个邵公爷外出的时机,独自前去与莺娘周旋。

      期间陈氏与莺娘之间发生了哪些交涉不得而知,只晓得最后陈氏抬手怒扇了莺娘一巴掌。

      莺娘被扇得踉跄几步,肚子撞在桌角上,好不容易保住了腹中孩儿,生下了早产的邵平叔,却从此失去了再做母亲的资格。

      邵公爷喜得贵子,又被激起了怜香惜玉的心,从此拉开与陈氏夫妻不睦的开端。

      等啊等,莺娘带着儿子熬了几年,终于熬到邵府老太君百年。还没过孝期,邵公爷就赶紧着将莺娘母子迎回了府中。

      只是再张扬的章台过往,终究也上不得台面,世间自此再无莺娘,邵公爷取了谐音字,公府上上下下谁不尊称一声盈夫人。

      而陈氏夫人亦心灰意冷,在后院中搭起一座佛堂,从此青灯相伴,不理俗事。

      若是故事停留到此处,仅仅是令人唏嘘作叹,还不至于造成后来覆水难收的可怕局面,可惜命运的步履却仍旧走了下去。

      莺娘——此后应该称作盈夫人了,盈夫人并未因无出而受到邵公爷冷落,她深谙男人的劣根性,从未相信过他在温存之后说出口的任何承诺,而是以温柔隐忍作刃,讨好他的其他子女,为他安排各种美妾,操持插柳宴让他风光京城,一步一步的,夺下了掌家的权力,成为了公府真正有实无名的正室夫人。

      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再没有图谋,也没有所求,一日胜一日的富贵在身上化作锦衣,腹中却一日更塞一日隐隐作痛,当年那个耳光之仇像是眼前浮华画面里的一柄利剑,她琢磨着、钻研着,钻进牛角尖里,越走越窄,直至无路可退。

      谁也没有察觉到盈夫人那欢欣外表下一颗近乎魔怔的心。

      她端了一盏慧仁米粥,前往佛堂,假意求和,甚至连下人都没有遣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毒杀了公夫人陈氏。

      陈氏夫人血洒佛像,不得了了,尖叫声彰显荒唐,邵公爷从勾栏里被匆匆赶来的管家叫出香被,陈府太妃一把年纪披上霞帔进宫告御状,惊动了皇后。

      为了给宫里一个交代,为了还陈家一个公道,邵公爷一尺白绫处置了盈夫人,当日从厨上采买的厮人到佛堂唱喏的姑子,全数杖杀,无一幸免。

      一场惊动京城的骇人血案,唯一没有被迁怒的是盈夫人儿子邵平叔,盈夫人固然有错,到底邵平叔还是邵家的骨血,罪不及他。

      邵平叔胆战心惊在府里窝囊了几日,外头却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言风语,邵平叔是盈夫人尚在外宅时所怀,宅子不比深宅大院,日日人进人出松松散散,邵公爷也不是日日留宿,所以……
      邵平叔到底是不是邵公爷播的种?

      传言越发有板有眼,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也成功在邵公爷的心中种下了一根怀疑的尖刺,他以为盈夫人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没想到她却是一朵心狠手辣的食人花,他将邵平叔当作亲生儿子来疼爱,事实又到底是不是同他所料一样呢?

      这事儿琢磨不得,只要一琢磨,心里就膈应得难以忍受。终于,邵公爷在嫡子嫡女的撺掇下,将邵平叔连妻儿一并打发到青山县,从此不闻不问,只当他死了。

      一桩旧日血案,听得毛慧娘又是惊又是叹,欷歔半晌,复反应过来:“莫非邵大嫂子就是……”

      伏妈妈哼哼两声,“邵家十三郎离京时膝下有一儿一女,夫人是没见过那莺娘的样貌,与这邵大嫂子足足有六七分相似,再算一算岁数,一准错不了了。”

      毛慧娘思量半天,不解道:“妈妈是怕我与盈夫人后人交往,被陈府小王爷牵连?可是青山县的事情,陈府小王爷哪里会晓得呢。”

      伏妈妈摆手说那倒不是,目光却更加鄙夷暗下去,“夫人有所不知,这邵家二姑娘,也是粉子生的。喏,莺娘攀了高枝上了京,自然就从江南带了些老人过来,像是叫……什么夏娘子还是秋娘子的,不记得了,是邵大嫂子的亲娘,倒也不晓得是不是那时一并被打杀了。”

      毛慧娘帕子掩住面下,似是吃惊极了,“这盈夫人好生怪异,哪有将倡家放在家中公子房里的道理。”

      “可不是嘛!”伏妈妈眼皮跟嘴皮子一齐翻飞,“祖母和母亲皆是妓子,教养出的姑娘又能清爽到哪里去呢?总之夫人离她远些就是,莫要凭白染上一身乌糟糟!”

      伏妈妈义愤填膺手舞足蹈唾沫纷飞,一转身,邵代柔回来了,力气倒不小,一手抬一个杌凳,也不晓得做给谁看。

      伏妈妈冷哼一声,也不去接她,努了努嘴,叫底下小丫鬟去接。

      毛慧娘还久久未从方才听到的故事里抽脱出来,假意掖了帕子擦脸,从布料翻飞的缝隙中偷偷望出去,细细检阅着邵代柔的相貌,试图从中察觉出一丝红颜祸水的端倪出来。

      邵代柔将杌凳放在地上,招手叫人将凳子在背风处排开,胳膊在风中扬了扬,双手从稍稍卷起的袖口露出来,一截纤细却极为有力的腕子,瘦削得似乎有些过分的手背上微微突起一条条的青筋——
      啊呀,毛慧娘诧异坏了,那怎么会是女人的腕子呢?只有男人才会长那样的手!

      再从手往上看去,并不傲人的胸脯,微微蜷缩的肩膀,几乎和雪地一个颜色的嘴唇和脸颊,几缕发丝被风黏在唇边,眉宇间总是无意识流露出的一点愁苦与讨好,与想象中的祸水红颜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青黛、胭脂、口脂,每一样装点都全凭想象,将所有妆容一一添置在那张颜色寡淡的脸上,毛慧娘终于瞧出了几分传说中艳冠江南的底气——
      美,的确是美的,美人在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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