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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距离李沧入穴才过去不久,无论卫勋邵代柔都还记得李沧的长眠之所所在何处,到了墓前,郑礼先携夫人上香拜过,郑夫人命下人将携带的一应糕点果子在碑前摆过。

      武人之间,婆婆妈妈的话鲜少出口,卫勋立于碑前,先燃过三支香烛插于炉内,起身道:“沧大哥,郑礼来了。”

      “是来得晚了些哈,刚从迹州回来,铲了一窝山匪。不过你生气也没用,还能上来再跟我打一场不成?”
      豪迈的大笑声压住了喉头的哽咽,郑礼从怀里摸了几 | 把,摸出一只酒壶,拔盖就往地上倒去,“来,吃酒。”

      眼见男人们一时半刻似乎结束不了,郑夫人方才咬牙爬了大半座山上来,两条腿都在裙摆底下暗暗发抖,急于寻个地方坐下休息,上过香后便退回来,悄悄扯了扯邵代柔的衣袖,贴着耳朵低声哀求道:“邵大嫂子,不如我们出去等吧。”

      邵代柔心里念着要替卫勋周全好郑夫人,瞧她快站不住了,便点点头附和道:“他们兄弟几个瞧着还有好些话要说呢,我们在这里还显得碍事些。”

      于是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离开,也将郑夫人带来的一干下人一并带了出去。

      卫勋敛衽目送两位嫂嫂离去,在一连串晃晃荡荡涌开的翩跹衣,邵代柔在经过李沧墓碑时脚步略作停顿,微微侧回的身影似乎是想朝他的方向回头,却不知怎么的没有踅身回望,反倒像逃离似的加快了脚步。

      一刻沉默罢了,郑礼却已大喇喇凑过去盯着他的脸打量。

      “看什么?”
      卫勋收回视线。

      郑礼将他一身素色落尽眼中,心中暗暗叹息,叹他至亲尽失,现又被人觊觎,面上仍假意轻松道:“替我师傅关心一下你够不够失意,看来还成啊。”

      郑礼左右环顾,除却一座座的坟包,周遭倒是高山绿水一脉祥和,抱臂道:“这地方不错——我没说这儿啊,我是说青山县城。依山傍水的,还安静。”

      目之所及,再没有说话的口,只有沉默的死人,郑礼松懈了防备,大胆实话道:“话说你这一告假,京里真是猝不及防。”

      卫勋站在李沧墓碑对面,并不拘地上是否干净,袖一扫便席地而坐,只说:“躲一躲清静罢了。”

      郑礼说:“就我今儿来之前,史家那老头还在堂上参了你一本。”

      卫勋哦一声,朝旁边空地点了点下巴,示意他也坐下,“史中丞说我什么?”

      郑礼随之坐下,“说你好大喜功,贻误战机,连副将都因你决策失误赔上了性命。”

      卫勋并无讶色,无喜无悲地淡笑一声,没有恨,也无意多作解释,面上呈现的只有无尽的疲惫。

      郑礼摆手道:“我懂行军打仗,我知道你不是,但他们懂个屁!”

      眸色中倦色愈加深浓,卫勋干脆直接闭上双眼,叹道:“莫如说,他们其实比谁都懂。”

      话至于此,郑礼长叹一声,阐述事实:“估计还是那位……”他谨慎地指了指上面,“的授意,把我师爹去世那年闹的旧账翻了出来。”

      卫勋看他一眼,“师爹算是什么称呼。”

      “男师父的内人叫师娘,我师父是你娘啊,那卫将军不是我师爹是什么。”郑礼理直气壮。

      卫勋不欲跟他争这些无意义的称谓,他无力去想。郑礼的到来让他重新看到头顶被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铺满,细看之下织得毫不缜密,甚至错漏百出,不过根本也无需缜密,只要网罗绞缠上来,捂住口鼻,就足以令他悲痛和灰心。

      而此时细细想来,卫勋才在自省中清醒意识到,他的的确确是刻意捱延了在青山县逗留的时间,似乎只有在某些特定且短暂的时刻,才叫他觉得无边无际的心灰意冷中逃出片刻,获得一份宁静——
      竟然,似乎,很碰巧的,那些平静的时刻,多多少少,都和邵代柔有一些瓜葛。

      这份宁静本不该属于他,甚至他不该与之产生任何关联。

      卫勋盯着墓碑上“先夫李沧”四个字,彷佛看见灰败的沙土在时光里缓慢静止凝固。

      “小二爷?”郑礼胳膊肘怼他一把,“你还记得吧?师爹去世那年,京里风风雨雨的传言。”

      卫勋稍稍后靠,在滚滚尘与土中闭上眼睛,“记得。”

      “卫家戍边百年,试问河西百姓哪里还知天下究竟姓王还姓卫!”

      传言的出处已不可考,彷佛一夕之间就传遍了京城的每一条街巷。

      守边苦,御敌难,亲眼看着父母兄弟一个接一个血染黄沙,心境会不会发生变化?
      一个了无牵挂心无约束又手握重兵的悍将,是否还如同他从龙开国的祖辈一样值得信赖?

      卫家世世代代积攒下的权力与兵力,终于有人坐不住,想从卫勋手里收回去了。

      谈及此处,两下里俱是缄默,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高处,想要凭空捏造出再大的漩涡都是轻而易举,谈功勋?谈情谊?谈事实?谁与你分辨这些。

      良久,郑礼叹口气,一边叹,一边努力将气氛调和起来:“你告假暂避也是个方儿,我就是转达一下,你这趟回京,再想出来,估计就没那么容易了。”

      “要不就留在青山县吧,不走了,置办个宅院,再买几个人,做个田舍汉也没什么不好。”
      说这句玩笑时,卫勋如冰的面色稍稍缓和。感觉此处话还没说完,除却这些,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但却不能想,似乎到了这里,就该坚决画上终点。

      只要不去深思到底未尽的话语是什么,就不会产生剩余的遐想空间。

      那头郑礼听得哈哈大笑,自然晓得他是在说笑,他要当真留在这小地方不走了,京城的卫家怎么办?河西的卫家军怎么办?

      笑得眼泪都出来,郑礼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道:“要我说啊,也不是没法子,你赶紧回京成个婚,多生几个孩子,你在外边,京里有软肋被宫中捏着。虽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多少能缓和些个。”

      卫勋半分未被劝动心意,仍旧半是玩笑口吻道:“照你这样说,我现在成婚,岂不是害人不浅。”

      郑礼并不听他的,一股脑劝道:“我师父不是给你定下了施家十六娘子嘛,她老人家看事就从来没走过眼。那施家三娘前年进了宫,圣宠不衰,牵着施家全家鸡犬升天。这么好的亲事,你要是再拖下去,怕是好事都要走脱!有施家相助,料高相公也不敢轻易拿你如何。”

      卫家世代忠良,如今却要依仗裙带关系苟存于世,卫勋闭眼无奈讥讽道:“施十六娘金枝玉叶,倘若让她随我走河西,从此风沙盖面黄土朝天,她可愿意走?”

      如果留在京里,无论如何都会沦落为用来要挟他的棋子,落得半生可怜。

      能与他为妻的女人,必然不能是那些千娇百媚的金贵小姐,需得是坚韧的、隐忍的、聪慧的、耐得住磋磨的。

      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身影,一晃而过,跌进升腾的沙雾里碎开。

      卫勋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一时心神剧震,根本不敢深思。

      只是外面神情一点不显,郑礼无法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只一门心思接着说施十六娘:“我家慧娘自小与施家往来不少,我问过她,她说那施十六娘仙姿佚貌仪态万方,要不是早早定下了亲事,一定早就被媒人踏破了门槛求娶。”

      说来说去,郑礼其实是来前受了夫人慧娘的托,替施十六娘去试探卫勋的反应:“你就当真不心动?”

      卫勋侧目看着老友,察觉出一丝牵线搭桥的嫌疑,但也没什么关系,他将自己的打算和做法和盘托出:“这几年我已三番五次去信施少保,请他取消婚约,少保却借故百般推脱。我只是不愿直接遣人大张旗鼓登门退亲,施十六娘毕竟是女子,叫她当众落了脸面,实在不好看相。”

      “啊?”郑礼没想到他竟然做得如此决绝,也暗骂施少保为人下作,既不肯直接退亲,同时一壁找着各种理由拖延成亲时机,实质还是在赌、在等,嗅着朝堂上来来回回的风向,看他卫勋不日究竟是接着风风光光回河西当他的大都督,还是一朝差错,沦为永无翻身之地的阶下之囚。

      竟然兄弟心意已经如此坚定,郑礼倒也不好再劝,想必那施十六娘还不知道父亲的打算,还一门心思托了郑夫人前来试探传话。

      郑礼不捉摸待嫁小娘子千回百转的心思,心里只盘算着回去向夫人交差的活计,便随口问卫勋道:“那你可有心仪的女子?慧娘没嫁我之前与京中的小娘子们常来常往,你看中了谁,我使了慧娘去替你相看说合就是。”

      其实郑礼说这句话时,心中压根没报半点期望,以他十几二十年来同卫勋打交道的经验猜测,肯定只能得一个冷冰冰的回绝。

      没想到,在冷冷的回绝之前,卫勋启唇,而后竟然经历了一个大约呼吸间的停顿——
      不仅郑礼没有想到,让卫勋自己也没有想到。

      突如其来一阵狂风,从李沧坟丘的方向卷起一片沙尘,朝闲话两人迎面扑了过来,风沙的迷阵扑朔迷离,叫人迷了眼睛、糊了口鼻,只能下意识偏头去避。

      郑礼为这一个短暂的停顿而好奇,抬手抹了一把嘴上的风沙,正待追问时,风渐渐停了,打着圈儿的风沙缓缓落在地上,他听见卫勋答道:“没有。”

      卫勋略作停顿,而后斩钉截铁道:
      “绝对不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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