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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夜一深,风就冷得像割脸肉的刀子,邵平叔脚步匆匆从屋外迈进来,带进来一身冰凉的酒意。

      “今儿不是秋姨娘上夜?”他搓着手问。

      府里的下人倒是好几个——与其说是家里的,倒不如说都是东苑里的,大半都是从金家带来的,也有秦夫人为了面子往里填的。

      不管人是打哪来的,倒是勉勉强强还能算支使得动,只是邵家如今几乎是阖家都依仗着金家过活,秦夫人为人知趣,除了平日必须要做的差事,其他时候能少使唤就少使唤,省得金素兰找不见人发脾气。

      上夜是秋姨娘自己出动提出来的,说来连她自己都好笑,原先不明不白混着当秋娘子的时候像个主子,现在正经抬了姨娘,反倒主动做了下人。

      秦夫人对着熏笼执扇,左右挥动几下,随口答道:“她不太舒坦,近来睡得不安生,我便叫她早早回去了。”

      “噢。”邵平叔立在木施前脱帽,语气比秦夫人还要不以为然。

      秦夫人手上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他浑不在意的背影,“老毛病了,冬天一刮风就犯头风犯,我从箱子里翻出去年代柔织的几条抹额,给她送了过去。”

      她想将秋姨娘的不适多说几句给他听,他却转身绕去了净室。

      曾几何时,秋姨娘极其得他宠爱,宠得恨不得亲手将她捧在掌心跳舞,甚至有过邵平叔整整七日没有出过秋娘子房门的记录。

      秦夫人也曾经又嫉又妒,也为此对秋娘子深恶痛绝。

      可是后来呢?再是惊艳卓绝的美人都有老去的一天,秋姨娘也老了,她的眼角开始出现皱纹,她的腰肢也不如从前那般纤细,尽管现在的秋姨娘仍然还能算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人,邵平叔的喜爱却已经淡了,淡到哪怕听闻她病了也浑不在意,淡得容不下多一句虚情假意的关怀。

      识破了男人的冷心,秦夫人不再与女人为敌,她替秋姨娘不平,恨男人的爱与情都是那样的浅薄,庆幸她不曾与邵平叔有过恩爱时光,否则恐怕难以面对时过境迁后的一地灰烬。

      她对邵平叔早已心灰意冷,却注定要继续和他捆绑余生,她的娘家无疑已经彻底放弃了她,她还有邵宝珠的未来要打算,她还想弥补邵代柔亲事的缺憾。

      想起女儿们,秦夫人觉得心在缓缓活过来,打扇的动作继续着,问:“那两筐银霜炭,给姑娘们送去了?”

      “送去了。”邵平叔的声音隔着屏风递过来,远得仿佛在天边。

      炭是方才卫家家仆送来的。
      在夜里一桌素斋的席面上,不记得是开头说起了什么缘故,引得卫勋说起了炭的事。

      “家仆估错了数目,眼下倒成了难题,从京城山高水远搬过来,如此再山高水远地运回去,倒成笑话一件了。倘或是就地扔掉,浪费也不是。若是夫人不嫌弃,就替晚辈解决了一桩心事。”

      秦夫人听了觉着说不通,但邵平叔惯来是好说话的,当即道“好说好说”,于是秦夫人也不便再问什么。

      倒是后来卫勋复又郑重谢过她一次,像是邵家为他解决了多大的麻烦一样。

      散了席,卫家下人把炭送来,是顶顶上等的银霜炭。秦夫人命人分一些出来,找邵平叔给两个姑娘送过去。

      邵平叔就是有这点好,平常万事撒手不管,当真指名道姓开口叫他去做点什么,他不情愿归不情愿,立场不坚定,被说动不算难。

      两个人说话间,邵平叔已经从净室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正停在熏炉前面细细端详。
      上等银霜炭充分燃着,不见味也不见烟,然而后面的墙面早已在经年累月的劣炭熏陶下发着倒灰不黄的黑。

      凑近了端详半天,脸上带着兴致勃勃与悲伤怀念同存的神情,转身招手叫身旁的秦夫人也凑上来细看,“你瞧瞧,是不是不比当年咱们在京里烧的红萝炭差多少……果真是没有烟哪……”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嗓音也越来越黏糊,含混在喉咙里吞掉最后一个音,他便长久蹲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过。
      火红的炭火太亮,逼得他眼睛发酸流泪。

      秦夫人很平静地站起来,她晓得这份沉默是沉重的,一盆银霜炭,将往日富贵公子的大好日子拽回这贫瘠的冬日里来。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天一个地的东西,不伦不类罢了。

      她斜着眼往下,囊括了那窝囊了一世的背影,仿佛听见当年自己压抑着声响求他:“她是她,你是你,陈府王爷再是怪罪她,祸也不该及你,天地良心,那些可怕的事情,我们是全然不知情的!”
      盈夫人的名号早已成了邵公府的忌讳,秦夫人连婆母二字都不敢提,只敢以“她”来代,还要提防隔墙有耳。

      邵平叔满面颓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秦夫人急得推他的肩,“你去啊!你去,你去求一求公公,你们是血脉连着血脉的亲父子啊!哪能当真说不管就不管?!”

      “父亲原本就疑心我不是他亲生,我去说,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邵平叔犹豫半晌,一气儿颓然跌回圈椅里,俊俏的身形也像是跌碎了,“再说大哥正在气头上,我此刻点眼把他得罪狠了,往后不是更不好过。”

      他不争不抢像个好人,秦夫人绝望得浑身骨头都要断了,可是哭也不敢哭,愁云惨雾的不止是她,不给她痛苦的资格,她只能把泪流回肚子里,眼泪都在肚子里流干了,人就麻木了,一路颠沛,别的都不在意,在意也是虚的,只有“回到京城”一桩是扎扎实实的——
      扎扎实实的期望,扎扎实实的梦。

      到了青山县,经过最初几年的消沉,邵平叔振作起来,整日里逗逗鸟论论经,秦夫人还道他是彻底从阴霾中走了出来,从此立志做一个山野闲人,没想到如今被一盆银霜炭浇了个透心凉。

      眼睛盯火光盯得太久,不用照镜子也晓得红得不像样,邵平叔避过脸去,扶着熏笼沿慢慢站起来,说:“今年熏笼似乎烧得比往年要迟些。”

      迟,其实也不尽然,东苑是从入了九月就渐次点起了熏笼,炭和香料都是金素兰从娘家运来的,秦夫人也不多说什么,她已经把金素兰的一生捆在了邵鹏身上,制造了悲剧的开端,再多为难还值当吗?随她去。

      她自己呢,得了金素兰的些许孝敬,自己再花钱买上一些,有富裕的年月,拼拼凑凑再给姑娘们分一些,大家都能凑凑合合将冬天混过去;
      若是手头像今年一样吃紧,就只能烧一烧停一停,姑娘们都是好的,懂事得让人心疼,只要秦夫人不提,她们也不开口要,姐俩儿就那么硬生生抗过去,熬到春暖花开。

      一年一年,都是这样子,好一阵坏一阵混过去。今天秦夫人刻意让邵平叔去给闺女送炭,也是有意想叫邵平叔这个甩手掌柜亲眼瞧上一瞧,家里头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而他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一心还只惦记着过往的富贵烟云。

      邵平叔慢慢站起来,盯火盯久了眼晕,身子打了个晃,没前没后的,忽然说道:“那两个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熏笼也没烧,整间屋子里都冷冰冰的,一走进去啊……冻得我这腿都疼。”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并没有想从秦夫人这里得到符合或是反驳的结果,他只是想说一句,说完就自顾自准备睡下了。

      秦夫人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怨也谈不上,她怨他漠不关心,然而她知情又怎么样呢?不过是蒙着鼻子哄眼睛,一丘之貉。

      她神色保留地掀被上了床,木着脸缓缓说道:“到底是年纪轻,身子骨好,扛得住冻。”

      上了岁数睡不好,夜里没有留灯,只有熏笼里的火映着半明半暗的光,在一片死寂的夜里仍旧哔啵作响。

      床上的夫妻背对背躺着,一个望着地,一个盯着墙,彼此都能从沉重的呼吸声中听出对方没有睡着的事实。

      他们沉默着,脑海里琢磨的都是一样的事——想回京城去,京城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生活、一种身份,就好像只要能够让双脚真真切切踩到京城的土地上,就能重新被往日的富贵与荣光接纳,让每一个深夜梦回心碎的虚妄梦境变成现实。

      *

      同样辗转反侧不能寐的还有邵代柔,只不过她的心很小,装不下京城那么大的地方,只独独够琢磨一个人。

      不过琢磨也没有用,开头得不明不白,结果更是不会有,琢磨也琢磨不出一朵花来,就那么胡乱地想着,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二姐,夜了,你还不睡觉,想什么呢?”
      邵宝珠睡意惺忪地推了她一把。

      自打西苑赁出去之后,原先住西苑的姐妹俩便搬进了一间耳房里,地方不大,一床睡着也有一床睡着好处,冬天没烧火的日子,你挨我我挨你,挤一挤就热和了。

      熏炉烧得暖烘烘的,原先是一人抱熏炉一头躺下的,睡着睡着,邵宝珠嫌热,滚着滚着就滚到床的那一头去,隔了一床的距离,还是被翻来覆去的邵代柔弄醒。

      “我在想啊……”邵代柔盯着头顶柔软晃动的帐面发呆,她好像无心之中提过一次和妹妹夜里要互相取暖,卫勋是为着她那句话才送的炭来吗?
      怀里紧贴着暖融融的熏炉,好像熏炉里装是不是生硬的炭火,而是一份细微的体贴和惦记,暖意顺着身体四处流淌,让她手脚都软绵绵的。

      “我在想,卫将军真是好人啊……”
      邵代柔是感慨的,然而这声未尽的感慨里到底隐藏了多少遗憾,也许只有她自己能知道了。

      “是挺好。”宝珠睡得迷迷瞪瞪的,“这炭,闻着比金大嫂子房里的还要好些。”

      宝珠到底年纪小,睡得快,半只脚已经跨进了梦中,嘴里含含糊糊咕哝着半清不楚的呓语:“这么体贴的男人,要我说,比沧姐夫要更配姐姐才是……”

      一转身,说这话的人业已熟睡,听这话的人却心惊肉跳,一句无心的胡话,仿佛契合了她心底某种根本不可能言说、连想也不敢想的妄念,就算李沧的魂魄不会从地府里追上来,她也被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惊得浑身发凉。

      赶紧翻了个身,像是要把这执念甩在身后,惹得宝珠蹬了下腿,邵代柔不敢再动,很快宝珠又睡着,然后世界再度陷回了无尽的静。

      她被没有结局的告别和没有说再见的缺憾淹没了,就这样瞪着眼睛胡思乱想的,更加睡不着了,横竖都是熬,索性披了衣服起来,捻了灯,把剩下的活做上一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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