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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绵羊(修) ...

  •   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靖霖的每一天就是在自己的菜园里做饭、干活、睡觉、消遣,偶尔……出门充个电。只是在过去的一周中,她的消遣几乎都变成了参观试验体1389、和试验体1389一起晒太阳、吹风听雨。
      1389似乎格外喜欢天空,大概因为她一直活在封闭的室内,从未见过天空的广袤深邃。看着看着,她便出了神,于是一看就是一整天。她也特别喜欢雨天,大概也从没见过雨,所以一下雨,就稀奇地看着天空,好像想看见雨的来处。她会看雨水落下手上,顺着小臂一路滑下去,可惜,她感觉不到。
      她对声音很敏锐,或者说,她很喜欢听声音。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吹过窗户的闷响,雨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落在屋檐、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对她来说都很稀奇。
      她会被颜色吸引,会对着一面墙,墙面上光影色彩的变化。她喜欢鲜艳的颜色,明明对野外的生物来说,鲜艳往往意味着有毒,可她就是喜欢鲜艳的世界。靖霖常常看见她浅棕色的眼里映出绚烂的光影,来自她喜欢着的眼前的一切。仔细想想,她从小活在研究院,除去黑灰白,器械的颜色、人的肤色、瞳色,大概就没见过什么别的色彩了。也不好说,各种等着作用在她身上的药丸试剂……她也会为它们的色彩而留神吗?
      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她的饲养员再好,也不敢让她接触太多外面的世界,不敢让她心里有太多的向往、好奇。陪伴她二十年的,只是玩具和书本。她学习外面的一切,却只能活在纸墨黑白的牢笼中。
      说起来……绚烂的色彩,会让她想起幼时的书与玩具吗?大概,色彩是象征着外界的一切,象征着她对外界的一切向往,更象征着一切她所知道的。丰富的颜色,或许会让她感到亲切的。
      【我怜悯她,所以我观察她的喜好,引导她的思维,我尝试与她培养“亲近感”。可是,说到底,怜悯是有限的,我只是对她的思维好奇罢了。】
      【说不准,我也没比她的洗脑狂饲养员好多少。】
      在1389仅有的二十年快乐生长中,她的饲养员总对她说,“等你三十岁,就可以出去看看。但在那之前,你不能出去,你必须听话。”
      一遍两遍,正面侧面,语气轻重……从各种角度,各种方式,开门见山或者旁敲侧击,不断的提醒1389,“听话”。
      哪怕是规则下的无奈,哪怕她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成为人的机会,也不能淡化她对1389一遍遍洗脑的痕迹。
      【给不了她自由,为何还开化她?让她成人,又不允许她成人,你究竟想怎样对她?想她怎样?你究竟为何养她?因为你看她是个人?还是更多地,是你自己心里想要只宠物?】
      【你养她就像养宠物,你对她好是否只是为了你自己?再多的爱,都以顺你心意为前提……】
      【你会自我感动吗?为你“救”了一个人?为你“培养”了一个人?】
      即使她可爱的三儿正大光明的做事,只要是未经报备就主动做的,比如拿起玩具,比如吃一口饭,就会被说是“偷偷地”,“偷”,“瞒”,“骗”。
      【跟我妈一样。】
      联想起七百年前的记忆,靖霖难得又起了杀心,不过不是针对1389的,而是一如既往地对她自己。一头猛兽在她心中横冲直撞,它本来已经睡过去很久,已经被她压制了很久,可还是稍有风吹草动就跳起来挣扎。
      如今,她自然要平息猛兽的怒火。
      很久以前她就在心里作出保证,要保护好自己,让自己不受委屈不忍耐,每一天都开心。
      而且……
      她明明知道自己饲养的供体活不过二十五,最后更是二十就被挖了心,却还是骗她,“等你三十岁……”
      其实她的原话更厉害一些,大概是“安分守己,看你的书,玩你的玩具,别多惹事,等你三十岁,我可以考虑允许你出去一次。”
      【如果她真的只是你普通的孩子,她活到了三十岁,你会允许她出去吗?你不会。你当然是个骗子,你不会平等地看待她,不会想她作为你的女儿,是一条与你平等的生命,你只会想,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我舍不得是理所应当的。我不强迫她,我只问她愿不愿意留下。她若不愿意,我就再问问,希望她回心转意。实在不愿意,我就骂她,打她,折磨她,逼疯她。等她同意,再一边说爱她,一边继续理所当然地想,我给她机会了,她自己选的,我根本没有打过她……】
      【“如果我打你了,那都是因为我身体不好,犯病了”,但如果你是因为犯病了,就根本不会把我往死里打,你反而会收敛,你知道吗?你的借口只能骗骗你自己,根本骗不了我……】
      心混乱的要失控,七百年,她心里还是会燃起怒火,叫嚷着要被发泄出去。
      靖霖忽然怔住了。
      好像很久以前,她曾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心里一片嘈杂混乱,最终只汇成一种意念:对解脱的渴望。
      她看着这“自己的”房间,听着外面人失控的怒火喊叫,门被砸得颤抖,随时要碎裂。这房间里每一件她出于自我意愿得到的物品,都被从角落里拿出来,摆在明面上羞辱她,因为那是她“偷偷”买的。
      是不被允许的,不该有的。她房间的布局从来不是顺她自己的心意,只要顺心就被不断的唠叨,然后是打骂。那是她的房间,但必须要符合别人的心意。
      【这是我的房间吗?】
      她突然觉得很迷茫,这房间里没有一点她想要的东西,没有一点她的意志……她,她是谁?她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她的意志。
      【我不是我。】
      【这里没有我。】
      【可是……】在漫长的,呆坐着的沉默中,她心中绝望的焦躁终于一点点褪去,【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活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意义,可我还是活到了现在。我要让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吗?这无意义的人生,被人操纵的人生,最终也在操纵中坠落?】
      【那我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的泪水止不住的滚落,心却并不觉得悲哀,或许有,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她既然有自我的意识,就该为自己做一些事吧?不然……也太对不起活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了。
      【继续活下去,活到这一生,至少能尝到点自由的滋味……】
      外面的辱骂声多了起来,母亲一如既往地歇斯底里,她已经能想象出母亲的表情。
      那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有时看似平静的母亲随意一转头就会带着的,真正想要她死的眼神。那种恐怖的生死威胁,像扎穿脊柱的钢针。
      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震耳欲聋,满是愤怒与不满,大概工作又积攒了压力,回家来找她发泄了。她从小就觉得,一切的苦难都是因为她做错了事,可后来听见父母的交谈,才知道自己也许没错,只是被人有意识的当成发泄情绪的玩具。
      【太可笑了……】
      她听着门外的骂声、打砸声,眼泪落得更勤了。本能的悲伤侵袭着她,可她感觉不到。她的心难得这样清净,只有轻松愉快的笑意。
      【好,您说的都对……】她在心中漫不经心地应道,只觉得这一切的愤怒与失控才是生活的意料之中。她的心温和、坦然、释然,像在说“果然如此”,还带着点骄傲。
      只是念头流转间,不自觉地又带上几分嘲讽。
      靖霖回过神来,笑了。
      【最开始是想着三儿的,结果想着想着,竟然想到我自己头上了……我这个,自私地对人发泄自己私怨的家伙……】她压下心头思绪,清理掉那些混乱的主观思想,在心里对饲养员道了句并不真心的“抱歉”。她心里轻松了,思维又发散开来。
      【是我不好……所以,你会允许她出去吗?大概率,还是不会的。】
      负面的东西不会凭空消散,它既然产生了,就必须被处理。不然留在五脏六腑里,在一次次失控中积少成多……会让她醒过来的。
      想起过去,她总觉得自己心里惟余感慨,可那个隐隐动弹的家伙却提醒了她:时间会冲淡感情,但不会让她的感情消失。
      七百多年,固步自封。她总固执地不让自己想开,让自己与过去少一点和解。这样,她才能多记得一点自己,少一点被时光冲刷出的麻木与迷失。
      其实也有一点……不能想开。过去再合理,再值得原谅,受过的伤也是真的。她笑了,笑着正视所有的伤痕,正视那个从过去中走出的自己。
      【哎,总该处理一下。】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靖霖终于收起藏着心火的面瘫脸,露出一个由衷的、轻松的笑来。
      她从躺椅里起身,披着一身阳光的暖意,伸了个大懒腰。霎时间,栅栏上攀着的蔷薇枝条窜的更远了,挥舞的也更猖狂了。靖霖望着天空,难得享受的发呆,却也分神操纵着外面的枝条,处理了几只溜进迷雾里的老鼠。
      把老鼠丢出去,欣赏外面人的模样。
      她心里的怒火平息了,在这番残忍之中,她被极大的愉悦了精神,却也感到少许自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默念了几遍,散去了最后的阴霾。阳光明媚,岁月静好。心里很静,只残留些还在表面翻涌的愉悦,她咧出一个笑来。
      【试验体1389……期待了二十年,被欺骗了二十年。本来就要天真的被解脱了,却意外觉醒异能成为了试验体。被冠以“希望”之名,永不得超脱。她心中当真没有过恨吗?在她重逢饲养员后,她脸上倒是没表现出哪怕半分的恨。可是,真的没有吗?】
      【她也会虚伪地压抑自己吗?】
      她以前是有触觉和痛觉的。
      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变得无知无觉。自那以后,她眼前的一切就失去了真实。只像一场电影,像一场虚幻的、漫长的、不得解脱的梦魇。
      【等她恢复……等她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思维,理清自己的记忆,这饲养在笼中的宠物,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心怀恨意、渴望自由的试验体……】她平静的心海涌动起来了,这是一种无关愉悦的,纯粹的兴奋与渴望。
      【渴望看透你的心。】
      随意散步间,心里想的那个主人公却出现在了视野里。1389今天穿了一身短袖短裤,脚下踩着运动鞋,都是天蓝色的。她正蹲在一棵白菜旁,察觉光影的变化,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指着白菜,一脸严肃,“青菜。”
      又一指旁边的青菜,语气认真,“小青菜。”
      靖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两人间又沉默下来。1389就一直仰着头看她,像在求认可、求夸奖。
      靖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想这么多东西,很蠢。这孩子这状态,能不能恢复都尚未可知……不,要对孩子抱以希望,她是个聪明孩子,她一定能恢复……
      认识1389才多久,靖霖竟然自学成才,学会了pua自己。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用冷静压抑下那种无奈,心里再重复三遍,这还是个孩子,这还是个孩子,三百多岁也还是孩子……怜悯的善意一点点涌上来了,她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放软了语气纠正道:“这是白菜,那是青菜。”
      “白菜,青菜。”1389认真地跟着她道,然后起身,又在一棵包菜前停下,伸手一指,扭过头,静静看着她。
      靖霖会意,“这是包菜。”
      “包菜……”
      1389转了个方向,这次又在黄瓜架前停下。
      靖霖看着她望过来的眼睛,只觉得这平静的脸、安静的眼里写满了渴望与求知欲,无奈,再回答道,“这是黄瓜。”
      【三百多岁,如今沦为三岁小孩……这么想想还蛮奇怪的……】
      她索性开始主动带着1389认起菜来,认一圈菜,再去见见动物,等她们差不多认完了,也该去做饭了。
      她对1389说,“回去吧。晚上想吃什么?”
      却见1389仍然呆呆的站在那儿,看着她,“没有排骨。”
      她来菜园的第一顿晚餐,吃的就是排骨,看来吃了一周素,馋肉了。
      靖霖有些纠结,“你知道……排骨出在猪身上吗?”
      “没懂。”竟是真不懂。
      靖霖只觉得无奈,又心想,这只是个孩子……放宽了心,又放软了语气,跟她耐心解释了一番,等1389终于点头表示懂了,又忍不住笑开,“我这儿一共才养了七头猪,我平时都舍不得杀……那天你过来吃的,是我恰好出门,顺路买的。”其实是回来路上随手砍的变异猪排骨,主要是不要钱,还是正经放养的黑香猪,她没忍住,就当为民除害了。
      “算了,你等我再去弄点排骨,不过话说在前面,第一,这是最后一次出门给你弄排骨,我不喜欢出门,第二,现在这个时间炖排骨,开饭要很晚了,你能接受?”
      1389思考了很久才听懂这一段话,默默点头。
      【遇到吃的,理解能力突然强了好多……】
      “好。”靖霖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答应的却果断。这件事情本身很好,只是外面的世界不属于她,她不喜欢出去,所以多少有点排斥。
      不过很快,她又愉悦起来,“对了,床头床尾的书架给你放了书看,书桌上放了纸笔画具,你随便玩。我看你还挺喜欢玩具的,就随便放了点,想要什么再跟我说,就这样。衣服的颜色也是……不知道你的喜好,要怎么调整,你都告诉我,我先走了。”
      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喜好……一个从小没发展过爱好,只被要求“听饲养员的话”的人……能有什么喜好呢,明明都被关在研究院里养着,却还是总被饲养员的喜好所左右,一切都本能地迎合她的喜好……这样的你……能意识到什么是她喜欢的,什么又是你喜欢的吗?】
      【喜好,自我……】
      靖霖讽刺地笑了。
      【莫说她了,我喜欢什么,我自己又真的知道吗……】
      【七百多年,连自己喜欢什么颜色都看不清……】
      “三儿,吃饭了。”
      靖霖进来的时候,1389正在看书。靖霖仔细一看,竟是一本厚厚的少儿百科全书,动物专题,而1389正在看的这一页,讲的是绵羊。
      她心里一动。
      “绵羊?三儿,你知道克隆羊多莉吗?”靖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邪恶,“哈哈,你学过生物吗?我教你怎么样?等吃完饭,从今晚开始,我教你学习知识,也教你生物,我给你讲克隆羊多莉的故事,怎么样?”
      说完话,她又在心里唾骂起自己来,【靖霖你这个畜生……她还是个孩子啊……她懵懂了三百年,她可以继续懵懂下去,你为何如此渴望告知她一切的真相?她又……凭什么不该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她还是个孩子啊……】这一句话,在这一天里,也不知被她感慨了多少遍。有时被她用来平息自己的怒火,用来调动自己的母女情、师生情、友情、一切能起点作用的怜悯的爱,也有时,只是感慨命运弄人,感慨自己身上背负的罪。
      后来,她还是给1389讲了多莉的故事。靖霖每次讲完课,都会突然靠近,带着灿烂的笑容问她,“好啦,都听明白了?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这次她没有,她站在白板旁,讲课时脸上总有的笑意都敛了些,显得僵硬。她怔怔望着地板出神,脸上的表情是读不懂的复杂。似乎有些沉重,有难过与悲伤,有点愧疚,有点无奈,还有什么……混在一起,浑浊不堪。
      多莉离克隆人还要远得多,但足以让靖霖联想起自己的用心,和一些不算好的事情。她忽然看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靖霖?”
      “三儿。”靖霖回过神,重新对1389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只是比平时勉强些。“你知道你是谁吗?”
      短暂的沉默后,1389说:“不知。”
      “我或许知道一点,不过……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说。”
      “我潜进研究所看了你的档案,很有趣,很熟悉,跟我知道的一些事情恰好对上了。”
      “我既开心又难过。”
      1389愣愣地,没听明白。靖霖难得不盯着人看,还完全回避了眼神。她看不见靖霖现在的神色,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只是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怪。
      “算了,”靖霖重新给了她一个笑,“随缘吧,我总会告诉你,让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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